第48章 2

这是他们来到“给水防疫设备厂“所经历的第一个夜晚,谁也不会想到热切的盼望会变成一场噩梦——被困在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也是骇人听闻的食人魔窟里。这片土地恰恰是华夏四季分明、最美丽、最富饶的地方,被称作遍地都是金子的宝地。但是,这些毫无戒备的人却无心领略周围的景色,一天一夜的遭遇足以让他们胆战心惊。在这大约六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耸立着参差不齐的、具有各种功能的楼房和平房,以及还在建筑中的不知做什么用途的房舍,穿着黄皮的士兵,一队接一队地在四处巡逻,像一群群恶狼嚎叫着,从那座孤岛上扑过来,他们掠夺的是森林,抢劫的是煤矿,夺取的是粮食,吞噬的是生命,将凄凉、灾难和罪恶毫不留情地播种在这里,他们的凶残与贪婪足以让世人震惊。

重要的是,从战略上看,这座城市的地理位置,东北可以抑制苏联,外蒙,西南可以横跨鸭绿江进入朝鲜……用日本人的话说,占领了东三省就等于占领了整个中国;占领了中国,整个亚洲就如同囊中之物唾手可得。然后,在硝烟的陪伴下,在炮火的吹奏下,到欧洲大陆去享受白人女子的异国情调,当然,目前首要的是巩固既得的地盘,继而把食人魔窟扩散到整个世界。

这些人哪里能想象得出日本人的狠毒,当那束灰白的光线慢慢演变成明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正身处于一个可怕的境地——被恶魔掌管着的食人魔窟。

华龙也在这人群里,老五屯及几个村搬迁的事他知道,几个村子曾经遭到浩劫他也听说过,一直以来他都在关注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报名加入了招工的行列,想看看日本人到底要在这里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时的华龙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这是他在仲马城认识的,他挤过去,并把这人拉在一边惊喜地说:“富贵,是你吗?”

“你也在这儿。”姚富贵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华龙,心里顿时感到一种亲切感,小声问到:“怎么,还想重复一次那场惊天动地的毁灭?”

华龙用手堵住姚富贵的嘴,岔开话题说:“不是告诉你们躲得越远越好吗?这种地方没有热闹看。”

“别提了。”姚富贵一脸的懊丧神情:“那年本打算回辽宁老家,谁知咱命不济,刚跑出七八十里就被自卫队抓起来了,还好,当天夜里趁那些汉奸不注意,我就跑出来了。也是该着,上月才从辽宁老家返回来,看到招工的就报了名,谁知他妈的全是骗局。”姚富贵停了停,审视了一下华龙,突然问道:“你这回也是自愿来的吧?我心里明白你是干什么的。对了,那场暴动当年可是闹得天翻地覆的,听说石井那老兔羔子气得要死,我们不妨再搞他一次,让日本人知道知道咱们中国人的厉害,只要他们待在咱中国一天,咱就该让他们难受一天。”

其实华龙也注意到招工的了,经过组织慎密的考虑,当天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所以当第二天秦福再招工的时候,他就装成一个穷人报了名。

听完姚富贵的话,华龙心里一阵高兴,赞同道:“好啊,咱们一块干。”说到这,华龙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接着嘱咐姚富贵说:“以后有关仲马城的事,你我都不要再提起,我们之间也不能太亲近。记住,就当我们以前认识就行了。”

姚富贵当然明白华龙的担心,真诚地说:“我明白,我能管住我的嘴。”

这时工棚里也乱了套了。

“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居然像对犯人一样对待我们,我们不干了。”有人不满地喊着。

“后悔的不止你一个,不怕死就往前走几步。”外面的幽灵叫着号地戏弄这些人。

工棚里的人们听到一阵拉枪栓的声音,在淫威下,谁也没敢再迈出工棚一步,非人的待遇再次使工棚里充满了抱怨声和谩骂声。

“这是工厂吗,难道这就是靠力气就能挣到钱的工厂吗?秦福这个王八蛋,满嘴的屁话。”

“我们受骗了,是那个花言巧语的秦福把我们骗了。”

“我再也回不了家了,谁来照顾我那躺在炕上的爹呀?”

“狗日的,如今这世道哪来的好事会轮到穷人头上,当时我怎么就不好好琢磨琢磨就轻易地信了那狗日的鬼话。”

也许史长顺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也许他已把最坏的后果也想到了,但他还是紧蹙着眉头,满腹的愤恨冲撞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似乎一松弛心中的怒火就会喷发出来。

“我们这当上的不轻啊,你说是吧?”瘦小的穆润泽用手轻轻碰了碰史长顺,主动搭上话。“真没想到事情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史长顺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他看到经过一夜的折腾,他的脸更白了,白得让人害怕。

“看情况以后会更糟。”穆润泽没有在意史长顺的沉默,继续说:“满以为能挣点钱回去,赎回因还不起高利贷而被抓去卖身的未婚妻,唉,我真没用,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这叫船漏偏遇顶头风。”粗壮的刘玉柱本不想参与进来,看到全工棚都是满脸愁容的人,憋不住心中的愤恨说:“我们这些人,各个都有不同的苦难遭遇,说出来老天都会掉泪的。”

看样子一夜的折磨让刘玉柱浑身乏力,那双明亮的眼睛已变得无神而又疲倦,他用手揉了揉发涩的双眼,活动活动快没有知觉的手脚,很小心的问道:“难道你也有难言的委屈。”

“何止是委屈,但得有条生路我也不会跑这地方来。”一旁的姚富贵有些不悦,皱着的眉头写着苦难,眯缝着眼睛看着史长顺,用舌头润润双唇,苦笑了一声,这才接着说:“那一年的春天,我媳妇刚生下我女儿,也是在那天夜里,一片枪声中,日本鬼子冲进村里抓,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一家人侥幸逃了出来,一合计大城市会安稳些,我们就一路乞讨朝哈尔滨奔来。当时,我媳妇抱着女儿,我背着脚上挨了一枪的父亲,母亲踮着小脚,拿着仅存的一条破被在后面紧跟着。唉,老天也不可怜咱穷人哪,父亲由于失血过多,又得不到治疗,再加上心里窝着一股火,眼看就挺不住了,也许是回光返照吧,父亲特别清醒地对我说:“富贵,我饿,我想吃块饽饽。唉。”姚富贵又叹了口气。“等我好不容易要到一个大饼子和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地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担惊受怕又伤心的母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在我挖好坑准备埋葬父亲的时候,母亲嘱咐我,有机会一定要把尸体运回老家去。他们不愿在死后做异乡他土的野鬼,等我反应过来,她老人家已经撞石而亡。”

嘈杂声停止了,只听一阵抽泣声,正所谓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姚富贵用手擦了一下泪水,继续说下去:“都说祸不单行,灾祸像附体一样跟定了我,我原以为到了哈尔滨命总会改改了吧,哪成想穷人到哪儿也不会变成富翁。有天我出去找工作,当我失望的来到安顿家人的破棚子时,只见女儿硬挺挺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任我怎么呼喊也没能把她叫回来,我的媳妇也不知去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见到她的踪影,她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兄弟,你说我苦不苦,是不是比你还没用?”姚富贵问着刘玉柱,不等他回答,又继续说下去:“一系列的打击真让我活腻了,恨不得像我母亲一样撞死算了,或是跳江淹死。可又一想,谁把我父母的尸体弄回老家去,谁害了我女儿,媳妇是死是活,为什么要离开我?这些事情没做完我怎么能死呢,于是,我横下一条心……”

姚富贵眼里没有了眼泪,人们却分明从那里读到了深深的怀念和对战争带来的灾难所表述出的极大不满与愤恨。

“嘟嘟。”一阵尖利的哨声,打断了姚富贵的叙述,随着哨声,一个面目狡诈的面孔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目空一切地大声喊道:“出去,全部出去,皇军要训话。”

一夜之间,秦福又换了一副面孔。

那声狼嚎一样的喊声人们虽然很难接受,但那喊声仍然像大赦一样,人们一窝峰地往外奔,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软禁结束了,纷纷张开嘴呼吸外面的清新空气。

“可出来啦。”人们这才感到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的美好,或是张开双臂拥抱灿烂的阳光,或是活动活动酸痛的腰肢,或是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用力拧去渗入的雨水,憋屈了一夜的人们终于有了一种被释放的感觉。

当这一切都做完,意识里很快涌出了一股动源,场面骤然**起来,人们互相怂恿着纷纷走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站在最前边的招工人——秦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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