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第五章 悬赏

长河流域的洪涝已然有一月,四处汪洋,百姓流离。独是饶阳城地势优越,避过了洪灾。

在军中操练一天的叶赢刚从军营回来,来不及褪下戎装,就直奔别院,推开一扇双开雕花木门。

房内裴凌睨了他一眼,一贯平和的神色下是无尽的疏离。

闯荡天下是裴凌的夙愿,从前裴叶两家的重担让她不得如愿。如今叶赢归乡,她本以为可以走出大院,游历四方。哪成想叶赢将她全家安置在这别院里,再也没让她出过门。

叶赢知道她终日困在这院子里心中烦闷,试探性问道,“凌儿,饿不饿?”

“饿。”

好在裴凌再生气,也不会亏了肚子。

叶赢露出喜色,一招手,门后的宋耀祖端着饭菜进来。

四菜一汤。

“今日还有鱼呢,你不是最爱吃鱼的么?”

两个小脑袋瞬间围了上来,眼露金光,是裴凌年纪尚小的弟弟和妹妹。

裴凌轻咳一声,两个小孩立刻端正坐好。就连裴凌的母亲都得看着裴凌的脸色,全家人正襟危坐。

“吃吧。”

裴凌淡淡的吐了两个字,桌子上的人才开始动筷子。

她用竹筷夹起一块鱼肉,漫不经心道,“有鱼不给嫂子做一条。”

叶赢讪讪,“有,有鱼汤。”

“客人吃鱼肉,正妻喝鱼汤。不合适吧?”

宋耀祖连忙打圆场,“嫂子不爱吃鱼,裴姑娘你吃就行。”

裴凌不理会他,叶赢也横了他一眼。

难道自己说错了?

宋耀祖话锋一转,“你看我们逃过了洪灾,还能在这吃鱼。清河这段时间可不安定,这一个月物价飞涨啊,一升米都五十文了,叶大哥每日还给你们备下四菜一汤,裴姑娘,你也看看叶大哥的真心…”

“哪来的钱?是钻了什么空子?”

裴凌总能一针见血指出不对劲的地方。

宋耀祖支支吾吾,望向叶赢。

叶赢百夫长的俸禄可撑不起这么多他兄弟,他们自有来钱的门道,只是没必要让家中女人知道。

“裴姑娘,男人的事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尽管每日吃好喝好。叶大哥有本事,钱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像他这样的人物,我若是你啊,早就以身相许了...”

宋耀祖一句话戳到了裴凌的逆鳞,她撂下筷子。

“吃个四菜一汤就要来给你家做妾了么?那直接拿走,下次大可不必拿来。糙米,馒头我们照样吃得。反正这几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你要记得,不是我们裴家赖着不走,是你叶大哥要我们留下的。”

宋耀祖弄巧成拙,只好闭嘴。

一旁的裴家人默默吃饭,弟弟裴延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菜,生怕下一秒叶赢真拿走了。

裴凌继续道,“还有,我们是逃过了洪灾,可长河流域多少乡亲沉尸江底?事先知道有大水,我们却不作为…”

“凌儿。”叶赢打断她,少有流露出受伤的神色,“我什么都按你说的做,还叫不作为?”

他携一众兄弟及家眷来饶阳安置,又听裴凌的话,调手下疏散了青柳乡,救了全乡人的命。

裴凌只身去官府,以天象之说预警洪涝,官府不信,险给她按个散播谣言的罪名。

想来天灾非人力可改,纵使晓星月看破一切,也不尽数道明。

太多时候,只能独善其身。

裴凌垂眸,默然。

一旁的宋耀祖摸不着头脑,“你俩到底是咋知道洪灾的,难不成裴姑娘真是神女?”

神女?

他这一句说的裴凌摸不着头脑,她每日大门不出,怎会知道官府如今到处张贴她的画像,悬赏二百两寻找预见洪灾的神女。

叶赢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宋耀祖连忙噤声。

他有意瞒下这件事,二人好不容易重聚,不想因朝廷一纸告令再次分离,才将裴凌困在家中。他勒令身边人对此只字不提,若是被官府发现,凌儿入宫即是定局。

叶赢久久凝望着少女雅致的侧颜,眉眼清冷,如生长在雪山悬崖的高岭之花。几缕青丝垂在脸旁,他伸手替裴凌挽起发丝时,那双如小鹿般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惊慌,避开了他的手。

“我自己来就好。”

见她这般疏离,叶赢心中一落。

倘若裴凌知晓朝廷寻她入宫的消息,她会如何?

叶赢没有信心。

只能安慰自己,这些年亏欠了她太多,凌儿心中有怨也是应该。

再过些时日,她定会回心转意。

回到前厅,平日温婉的妻子杜氏已是面色铁青。女人的直觉总是精准的可怕,自打他把裴凌接到别院,她便耿耿于怀。

“每日回家就直奔别院,外人还以为那住着什么贵人,怕是对你亲娘都没这般上心吧。”她捻酸道。

叶赢不理会她,嘴角难以抑制的上扬。

看到他自顾自的笑,杜氏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最近菜价涨得实在骇人,世道也不太平。不如去拿你那凌儿妹妹去换个二百两回来,做什么不成?”

闻言,叶赢眼神瞬间冷下来。

“你敢。二百两,给我四年怎么也赚得到,不许你拿凌儿去换。”

见他这般护着裴凌,杜氏别过脸去,泪盈满眶,“不换赏银,那你是要纳她为妾么?还是等我给她让位呢?”

杜氏是商贾之女,清秀可人,知书达理,以杜家全部身家让他在饶阳安身,不至成为流寇。怎么看都是哪里都挑不出错处的贤妻。

杜氏一心对他,自己不能辜负她。

叶赢自觉方才语气重了些,上前握住她的双肩,柔声道,“死生契阔,你是我一辈子的妻。至于凌儿...再给我些时间。”

朝廷大赦天下之前,他原以为余生都要与杜氏度过。

只是偶尔看到好看的花,会想起裴凌的笑颜。旁人说起好看的姑娘,又觉得不敌裴凌半分。

命运弄人,他又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子。

他舍不下裴凌,不只是因为裴凌照顾他全家三年,也不是因为晓星月说裴凌可助他问鼎天下。

只因裴凌生气时,他手足无措,裴凌一笑,他的心也随之点亮。

她每个想法,自己都愿意尽力做。

她想要什么,自己都要帮她得到。

他爹从小教育叶赢,即使他再勇武,再得意,也要谨慎。

穷人的家底薄,比不上世家大族。

因此他和村里的毛头小子不一样,在外闯荡,面对权贵,他即便力可拔山,也时刻隐忍,凭着一份自持和各路人打交道。

有威名,也有贤名,黑白两道都卖他的面子。

只有和裴凌有关的事,能让一向冷静沉着的他失去理智。

平日横行霸道的乔家少爷,如一条死狗一般倒在他面前时,他第一反应不是惶恐,而是如释重负。

心尖上的女子,终于自由了。

他真正忘记后果,为心上人疯上这一次,什么后果,他也认了。

深夜,一个不速之客来到叶赢家中。

来者魁梧,五官方正,名袁金刚。原是一屠户,其人在清河,勇猛有威名,二人向来有惺惺相惜之意。

虽是不请自来,到底也是故人,叶赢招呼妻子杜氏上茶。袁金刚提着一条红白相间的猪肉递给杜氏,如今这年头肉是稀罕物,杜氏看着这条猪肉喜笑颜开的退下了。

叶赢见他手上都是血,笑道,“你这是刚宰了猪来的?”

袁金刚自顾自的坐下,“差不多,刚把征兵的人宰了。”

叶赢一口茶呛到喉咙,咳嗽不止。

袁金刚解释道,“官府征召我入伍,可我妻眷都在洪水中丧生,余下的家人也因官府不作为而尽数饿死。这烂透了的朝廷不值得我卖命,这才来找大哥你了。”

叶赢好歹把茶咽了下去,缓缓道,“我是朝廷的百夫长,你同我说这话,要我如何自处?”

“那你把我上报给官府,这脑袋我宁可给你,也不肯给旁人。”

袁金刚大声嚷嚷道。

一是拿准了叶赢仁义,不会为了钱做出卖兄弟的事。二是叶赢人脉广,各方势力都卖他个面子。

叶赢被他拿捏了,只道,“若真是怨恨朝廷,如今关中好几股起义军,你可去投奔。”

袁金刚原有此意,可担心等官府的通缉告令一出,自己怕是连清河也出不去。

好歹,叶赢最终想到了办法。

河北有不少绿林好汉,那些人占地一方,已游击的方式,多年为寇,掳掠抢劫,与朝廷周旋。非常适合袁金刚这样动不动就杀人的反骨仔。

在月升山,有他老大哥孟义府带领的两千山匪。叶赢写了一封手信,只要孟义府看到信,就会收下袁金刚。

油灯下,袁金刚接过他的手写信,眼中闪动着不安分的光芒。

“叶大哥,今时非往日了。那些官宦咱们一刀一个,你在清河一呼百应,为何不一起反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了这天下,自己做王。”

论起谋反,叶赢比任何人都有条件。

他记得晓星月的话,自己是条真龙。

潜龙在渊,不可得见,属于他的风还没来。

即便吴庸在绛州揭竿起义,各地反叛势力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大曜王朝也不是纸老虎,还不到分崩离析的时候。

叶赢浅笑,“我没那么大的野心要裂土封王,只想投身军伍,完成儿时将军梦。”

为了让袁金刚不再相劝,叶赢又拨了几十人给他,让他们去把朝廷押做徭役修复河堤的囚犯救下,收做自己的势力,可以说是安排好了每一步。

袁金刚感激涕零,叩谢叶赢后离去。

一旁偷听的杜氏从房内走出,满脸愁容,“你总是在黑白之间游离,又与这么危险的人打交道。日后怕是会惹祸上身,你可别连累全家。”

叶赢安抚她,“好了,都是兄弟,哪有不帮的道理。我明面上还是朝廷的百夫长,不会有人怀疑我的。”

见杜氏还是神色凝重,叶赢继续道,“你不是一直想吃猪肉吗?如今金刚送来了,正好补一补。”

“得了吧,我哪敢吃他送来的肉。这种好东西,你送去给你的裴姑娘吃吧。”

说罢扭头回房去了。

杜氏一直以为在叶赢心里,兄弟道义排在妻眷之前,因此这两年她对叶赢倾尽家财帮助兄弟的事都多加隐忍。

可这个女人出现,一切仿佛都排在了她之后。叶赢不辞辛劳,鞍前马后的帮她打理一切。

杜氏不是傻子。

自打见到裴凌的那一刻,她即刻明白为何自己总是走不进丈夫的心。

她与叶赢之间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就是裴凌。

杜氏抚摸着小腹,暗暗出神。

她忍了一个月了,如今不能再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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