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个往死里作的王朝

陈宣帝是陈国最后的荣光。

他从小就足智多谋,又富有进取的勇气,他做了他力所能及的。

当北周北齐相互攻伐,二虎相斗之际,他抓住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

因势利导,联合北周,出兵北伐,尽夺北齐江淮之地。

但南朝四代,传至陈国,已经朽迈如八十岁老妪,生机将绝。

即使暂时占据江淮之地,也不过是为北周做了嫁衣裳。

这块土地还没有捂热,就被北周打了个秋风。

可谓失去比得到还要迅速。

北周一转身,就率领攻灭北齐的虎狼之师,马不停蹄,人不下鞍,乘胜一举大破陈国。

长江以北之地,尽入北周版图。

陈宣帝心生惧意,在那一刻,他似乎已经预见了陈国的命运。

他们彻底失去了长江以北,江淮之间的战略纵深。

而长江中游,北周的傀儡政权梁国当道,只要北周需要,随时可以从多面对陈国形成包围。

这已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败局。

也是死局。

陈宣帝忧心忱忱,他站在长江边上,思绪翻滚。

江南王气消沉,北方的中原政权,终有一日,会跃马长江。

但他还是想尽人事,听天命。

他把目光聚焦在几十年后,可能发生的,在江南本土的围城之战。

陈宣帝从江边回来,立即发动民夫,加固京城的城墙,修造守城的战具,为将来的最后一战做准备。

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的陈国,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

当日谢安淝水一战,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与客围棋,也好似漫不经心地说:“小儿辈遂已破贼。”

但其内心一样是万马奔腾,慌得一匹。

陈宣帝也许想看看天命,或者北方的军队,一样会折戟沉沙在江南陈国的都城之下。

也许那一刻,他的耳中已传来,中原铁骑的嘶嘶马鸣之声。

作为陈国的皇帝,他需要鼓舞国人的士气,即使知道必败,他也要败得像个王者。

他留下一句高深莫测的铭文“二百年后,当有痴人修破吾城者。”

或者是为了掩饰自己在都城备战的虚弱,或者,他想让他的臣民们相信,陈国的国运至少还可以延续二百年。

这显然只是一种幻想。

南北一统,天下一家,自秦汉以来,就是任何一个有追求和梦想的,王朝的终极目标。

当年北周武帝,刚攻灭北齐,就谋划南渡。

“破齐之后,遂欲穷兵极武,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间,必使天下一统,此其志也。”

可惜天不假年,他病死于出征突厥的途中。

杨坚立隋,内外俱兴,他构筑的世界帝国版图,只剩下偏安江左的陈国。

上天是公平的。

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陈后主非常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他给本就已经非常虚弱的陈国,涂抹上最后艳丽而荒唐的色彩。

陈国一朝,君可谓亡国之君,臣也是亡国之臣,君臣如此,不亡更有何待。

陈后主虽然是末流的君主,却是一流的风雅之士。

他纵情诗酒,以诗文音律自娱自乐。

他天才型创建了一个“八妇十狎客”的诗酒相和团体。

这其实是一种世俗妓院模式的宫廷翻版。

只不过其中参与游戏的人,官阶更高,权位更重,姿色更丽,规模更大而已。

所谓八妇,是由后宫之中,最得宠的八位贵妃组成,兼具艳丽和文才,代表了这个帝国最靓丽的绝色。

和诗陪酒之人,由朝廷之中最核心的十位大臣组成,这十个人,显然就是陈国最核心的权力掌控者。

但令人笑掉大牙的是,他们不是为了治国理民亲政而组建,仅仅是为了唱和诗酒,纯粹娱乐而成团。

这是真正的天团。

他们奉行娱乐至死主义,君臣酣饮,夜以继日,狂欢烂醉。

以此为核心,他们又组建了一个更为超级庞大的后勤服务团,由一千多名江南妙龄女子组成。

想象一下,一千多个娉婷纤细,风姿娇娆,丰衣丽服的美女,穿梭服务,是如何一道靓丽的风景。

也是如何的大场面。

更有甚者,酒醉之时,君臣之间失礼失仪,失德失态之事,大有发生。

这是一种醉生梦死的生活。

陈国君臣沉醉其中,已经不可自拔,也不可救药。

他们,不知危险的来临,或者说,他们自欺欺人,根本就不想正视危险的存在。

他们躲在历史的记忆里,选择性地记住,也忘记很多事情。

他们清晰地记得,雄才大略的曹操,当年也曾败走赤壁。

即使如日中天的苻坚,也一样折戟淝水。

他们唯一的依靠,是长江天险。

陈朝君臣陷入一种盲目的乐观,他们认为南北分裂,由来已久,认为即使自己偏安江左,国势依然固若金汤,国运也渊源流远。

但是,他们忘记了,南北一统,天下归一,自秦汉以来,就是历史的大势。

一时的分裂,不过是再次统一前的嘤嘤前奏。

陈后主谜之自信,即使在隋兵大集于长江之边时,依然坚定地回顾胜利的历史。

“王气在此,齐兵三度来,周兵再度至,无不摧没。”

他以确定的语气,下了个结论,“虏今来者必自败。”

他们依然奏伎纵酒,吟诗作赋,毫不停息。

一国之君,自寻死路到如此地步,当然需要臣下的大力配合。

陈后主偏偏就有一群配合得力的大臣。

他钦定的十大狎客,原来的身份,就是朝中掌握核心权力的大臣。

在他们的配合和引导下,君臣沆瀣一气,花天酒地,享乐至死,直到陈国的灭亡。

但任何朝代,都会有骨骾不屈之臣,以生命尽忠进言。

只是他们当陈后主之世,即使他们付出生命,也不过是滚滚长江之中,一滴水花而已,掀不起任何波澜,湮灭于历史之中。

傅縡,北地神童,十岁就能背诵十余万字的古诗赋,后来又立志勤学,博览群书,以成通儒。

陈后主虽然不是个好皇帝,但却是个识货的文人。

他本身文采风流,对于天下文宗的傅縡倾心委以重任,让其专掌诏诰,这是代表一个帝国脸面的工作。

傅縡号称北李南傅,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他是天才型的儒士和文人,一如北李,隋朝的李德林。

傅縡为文典丽,反应敏锐,即使是军国大事,也是下笔立成,不需要酝酿起草。

傅縡有一个特点,他是真正的天才,他写文章,从来不用修改,初稿就是终稿。

即使是那些深思熟虑的朝臣,也不能在他的文章之上,有所损益。

无一字之删,也无一字之改,此种功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但傅縡显然不是个圆滑的政治家。

陈后主的朝政被十大狎客把持之后,朝野乌烟瘴气,再无可观之象。

傅縡本来就自负才名,文人自带风骨,本性嫉恶如仇,便独行其道,以一人之力,正面硬刚十大狎客。

结局并不美妙,他被十大狎客排挤而下狱。

这是一种敲打,背后其实也是陈后主的意志,他并不是非要置傅縡于死地,而是想宣示自己的主权和尊严。

如果傅縡服软,这件事当然可以和气收场。

但傅縡是文人,不是政客,犟劲一来,就豁出去了。

他自己因忠而见疑,加上国势日蹙,傅縡满心悲愤,再不顾忌,口不择言,在狱中上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

他毫不留情地写道:”陛下顷来酒色过度,……小人在侧,宦竖弄权,恶忠直若仇雠,视生民如草芥,……神怒人怨,众叛亲离。”

在奏疏的最后,他加重了语气,写道:“臣恐东南王气,自斯而尽。”

陈后主看到傅縡的狱中上书,大怒,因为傅縡这些话,每一句都直戳自己内心的痛处。

但有些事,可以知道;有些话,并不能明说。

他将傅縡下狱,本来只存敲打之心,也是不过是君王宣示自己,对于这个国家的权力和威严。

但傅縡此书,却让陈后主脸上挂不住了。

不过,陈后主虽然昏愦,却并不苛酷。

他再给了傅縡一个台阶下。

他派人到狱中对傅縡说:“我欲赦卿,卿能改过不?”

傅縡并不见坡下驴,他决绝地说:“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

陈后主出离愤怒,傅縡显然想成就直谏之名,而让自己背上荒淫好杀之君的恶名。

陈后主虽然不想背负骂名,但他更是个享乐之君。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可能他也知道,他和陈国,都没有明天了。

谁都不能挡住他陈后主寻欢作乐的道路,即使名重如傅縡,也依然不行。

于是,陈后主下令穷治其事,在狱中赐死傅縡。

但偌大的陈朝,还是有不怕死的忠鲠之臣。

傅縡才去,章华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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