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上午,趁阳光充足,余纯一媳妇将一只黑铁鏊子支到院子当央,从瓦缸绰出一铝盆土豆粉,再和些苞米糊糊。余纯一媳妇与鲁承容架起柴火,把土豆粉抹在铁鏊子上,烙出些呛辣嗓儿的黑饼饹馇。懊恼的余纯一媳妇拣两块饼饹馇丢进狗食盆子,吆喝大黄狗道:“冯德章,你起来尝尝土豆饼好不好吃?”大黄狗起身嗅了嗅,一扭歪鼻子重新钻进狗窝打盹。余纯一媳妇道:“算了,中午咱们吃二米饭——狗都不吃的东西,让咱们怎么吃?这些都留给冯德章吃吧!”余纯一媳妇烙饼不成,索性将剩余的土豆粉糊糊一股脑倒进狗食盆子。

眼看半晌午了,余纯一媳妇说为孔克己两口子接风,但除去煎鸡蛋和孔克己带的花生米,却硬生生凑不上一个荤菜。鸡窝里的下蛋鸡舍不得杀,余纯一媳妇就预备去生产队磨房换块豆腐。孔克己见状道:“你们都别忙活了,我保证中午弄回像样的菜”孔克己说罢冲余纯一眨眨眼,对鲁承容笑而不语,就自顾回家去了。

孔克己换上黑胶皮高筒水靴,趟过路南的野草甸子,来到一汪水泡子边上,他蹲身泡子沿儿,双手探进冰冷的水里,挨着草头墩摸索。不大会儿工夫,孔克己就摸到一条半斤多重的大鲫瓜壳,一回手甩到岸上。

临近中午,孔克己拎一串鲫鱼回来,搓着通红的双手道:“中午咱们有鲫鱼汤喝哩,先做一条,剩下送食堂等工人晚上回来吃——这是秋天三道河子涨水,鲫鱼冲进水泡子去了”鲁承容道:“孔克己,真想不到你会浑水摸鱼哩。”孔克己得意地道:“我年幼时候,常去孔家村外水汪摸鱼哩——这叫水至清则无鱼”

地主出身的余纯一家办过私塾,他知道后一句“人至察则无鱼”耳根微红的余纯一道:“克己,抽空去办公室看看这些天的材料帐吧。”孔克己一笑道:“呵——没空,你不说好今天给我接风吗——打鱼你不行,打猎我不行。相信你能干好!当年我干什么活计都不行,砸铁钎子砸到你手嘞。”余纯一扬起拳头,当胸一拳道:“砸得我手好疼哩!哈哈——不过当哥的还真就服你!”

余纯一拉孔克己上炕,俩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儿和一盘鸡蛋饼一连喝上几盅烧酒。微醉的孔克己眼看鲁承容面露不悦,便道:“喝多了,喝多了。”兴致勃勃的余纯一方才作罢。

余纯一媳妇怕鲁承容不习惯,手指热腾腾的二米蒸饭道:“大妹子,你多吃点——虽然有点涩,但这是咱东北的黄金白银饭——吃完了,往后保管不缺钱花。”鲁承容就着咸萝卜条,扒拉几口干涩的二米饭,只说这锅饭做得不糙。孔克己插话道:“嫂子,这的确是黄金饭,这顿饭吃掉余哥一个月的大米供应。”

余纯一抽搐络腮胡子道:“昨天高秋荪从二道河拉一车粮油过来,只给咱们食堂卸下几袋子——那边四道河是小矿,其余的粮食都被沿途变卖了。我工龄十年,冯德章就是压住不转正。临时矿工打针吃药只能报销一半,而家属孩子一分不报。”涨红脸的余纯一说到这里,望望鲁承容道:“弟妹,你好上吃啊,我可不是说你——你余嫂子落不上户口,就没有口粮供应,我俩人一年五斤大米。”余纯一酒劲儿上来,按捺不住唠叨起来。

鲁承容好容易吃下这碗蒸饭,她看丈夫和余纯一还有话说,就先下桌回家。余纯一媳妇送鲁承容出门,约好下午一起去北山坡地拾黄豆。

余纯一愤然道:“克己,你回关里之后,那天大黄狗都被张先科哄进麻袋了,碰巧被你嫂子发现,将躲在汽车里的冯德章骂个狗血喷头——唉——咱们三道河的人只要上公司里办事,冯德章就猛卡脖子。”孔克己冷冷地道:“当年要不是吕副科长协调新建点把咱们这伙人留下来,按冯德章的意思——”孔克己讲到这里,望望义愤填膺的余纯一欲言又止。

下午,北山坡黄豆茬地表层融化掉,余纯一媳妇崴着半大脚走在前面。鲁承容错开两根垄,脚踩着粘泥,捡拾散落的黄豆荚杆。不成想,心情低落的鲁承容走着走着,竟嘤嘤抽泣起来。余纯一媳妇丢掉手上一把黄豆荚,栽愣愣跑回来道:“大妹妹,你哭什么?”

鲁承容埋着头,耸动肩膀不住地抽泣。余纯一媳妇抬手拭去前额的汗,叹口气道:“唉——俺前年来的时候也不适应。余纯一穿着崭新的毛呢大衣回关里,哄骗我说东北家里什么东西都有。结果我俩在这北山根地窨子里住上一年多——我俩回三道河第二天,他的瓦工师兄胡金刚就把那只上海表、黑呢子大衣和大皮靴全要回去了。那时候我总想偷偷跑回关里,可是每次都让余纯一给截回来。你看,我俩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嘛?东北的媳妇,山东的牛,咱老家太穷了,东北好歹能填饱肚子。余纯一平时倒也知冷知热,就是发起脾气爱动粗——我看你家孔克己对你挺好的。”余纯一媳妇说着撸起袖口给鲁承容看。

鲁承容吃惊地望着余纯一媳妇胳膊上一块块淤青,帮着把袖子拉下来,微红着脸道:“孔克己是老实,不也会浑水摸鱼嘛!嫂子,俺想着想着就难过,咱们这不成了拾荒要饭的吗!”

余纯一媳妇道:“我们这是帮助生产队避免浪费,哪是要饭的——还要变天,咱俩捡点散白菜棵子回去储存起来,好过冬呢。”余纯一媳妇眼看山坡上空阴云凝结,就与鲁承容将一把把黄豆杆打成捆,背起来往山下走。

接下来几天,鲁承容跟随余纯一媳妇拾些生产队未收净的秋菜,把散白菜叶冻起来,萝卜樱子腌上,再把土豆蒸熟,捣成土豆粉储进瓦缸。这缸土豆粉整整让鲁承容吃上一冬天,乃至往后一提及土豆粉就会泛胃酸。

转年开春,徐来的南风将三道河南甸上的积雪呵融殆尽,染绿了饱虐严冬的草根苦柳。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工作队吕队长(吕科长)从湍流淙淙的三道河边剜回一大筐野菜,里面有燕子尾、灰灰菜、车前草、还掺有刺蓟菜。吕队长叮嘱鲁承容做忆苦饭,将野菜拌上麦麸,里面既不能放盐,也不能煮得太熟,要不是下午矿上上工,还要撒点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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