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最后旅途

空气中弥漫着糜烂的味道,酒精味,作料的香咸,还有食物在胃里发酵过的酸楚。

埃尔文睁开眼,太阳穴一闪一闪地疼痛。

这里是哪里,我在这干什么来着?

眼前是威尔摆出蠢样的脸——嘴巴微张,口水在桌上挂了一滩。埃尔文意外地发觉这蠢货原来长得也眉清目秀的,摘了面具的他看起来和两人刚刚相遇时没什么分别,模样不过刚刚成年。时光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满脑子屠龙梦的少年依然还是最初的模样。

真是,分明是二七的大叔了,结婚都会被人嫌弃的年龄,埃尔文心想。

身上有点重。

转头看,女骑士毫无矜持地把手搭到了他脖子上,身上透着酒气,脸颊泛起醉后的殷红,嘴唇湿润,有一点诱人。

把压住身体的手扶到一旁,从方桌起身,揉了揉因为睡姿不良僵硬的脸颊。大概因为靠着桌子睡了一晚,左臂也因为血液循环不畅有些发麻。

他正处于一家酒馆,布置陈设和东三区查理家没什么分别,只是面积稍大一些,墙角处靠了一台有些新奇的弹子机。微微的天光从门缝和窗透进来,店里现在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一行人喝得东倒西歪躺倒在地。恐鱼二世——卡伦摘了面具只是个黑瘦小鬼;左羊右羊看起来比卡伦更小,两人蜷在一起相互倚靠着睡,看着小小只;肥仔比以前更加棱角分明了一些,还蓄起了胡子。

“醒了啊,昨天你们这帮人可真是了不得。要不要来碗醒酒汤?”酒馆老板说。

他正在卖力的擦拭满是呕吐物和酒水,看起来脏乱不堪的地板,污水在一推一推之下被聚拢在水道口,却迟迟都下不去。

“嗯,麻烦你了。”

老板把拖把靠倒在一旁,跑到后厨准备去了。

昨天发生了什么来着?埃尔文看着不省人事的队友们,揉揉太阳穴皱起眉头,稍微有点苦恼。

把时间倒回到昨天。

……

酒馆。觥筹交错。

酒馆里和往日相比不算热闹,老板看着坏掉的弹子机,叹了口气。

外城的娱乐比内城少,只有这一台弹子机算是可以招徕客人的噱头,不过三天两头被上头的酒客用拳头砸坏。

嗯,并不是赔偿的问题。这帮家伙混账归混账,赔还是会赔的。

问题在于庇佑外城区域大,酒馆不少,在弹子机修好前,店里的熟客多会转移到别家去。偌大的空间不再忙碌,这么安静着,总令人觉得不太适应。

好在今天来了一桌面生的新客人,大概是外地来的冒险者吧。

“我们干杯,庆祝小面瘫顺利到庇佑城!”

威尔举着酒杯大力压神甫的肩膀。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埃尔文觉得这货真是麻烦透了,脸上却没有做出表情。

“你以前不是只去过东面的山林,这是你到过西面最远的地方对吧,我们冒险者的规矩,抵达了过去没有抵达的地方就要喝酒庆祝的,快喝。”

“真有这种规矩?你该不会在骗我。”

“怎么会呢?”威尔笑得眼睛眯起来,

埃尔文巡视四周,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是真的,威尔没有说谎。

“是啊是啊,有这规矩的。”

一个猥琐大叔莫名其妙挤到这张方桌旁。

这人胡子扎拉,不修边幅,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耷拉着肩。脸上的每条沟壑都透露出猥琐的味道。不知多久没洗澡了,闻起来一股子馊味。他把手搭在埃尔文的椅背上,坐在旁边的修明显地皱了皱眉头。

众人都想看珍稀物种一样看他,冒险者虽然粗豪,但像这么自来熟也不多见。

“这个规矩来自二代教皇君士坦丁的故事。传说他让圣骑士们开拓地图,到达最东和最南端的人分别被赐下美酒,那美酒是神的血。喝下酒的人陷入长足的美梦,在梦中随着神使游览神的国度——原初之城伊甸。那两人最终从梦中带回了代表智慧的‘圣言书’——没错,就是平时举行圣仪神甫手上拿着念的那个。最终他们成为了圣骑士团的初代团长。后人循着那东端和南端的地图分别开拓城池,就是今天八大城中的利奥和马林古城。”

“你怎么知道的?”修问。

埃尔文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抬头看他能作出什么解释。

“嘿嘿嘿,我就是知道啊。”大叔怪笑,并不正面回答,他把脏兮兮的右手挤上桌,作出要长篇大论的样子,埃尔文见状给他腾出一些位置,

“你们一行人是从本笃过来的?这个时期要去圣都?圣都大批大批的大人物都在往本笃城赶,你们居然这时候去圣都,反着来?为的是个啥。”

是个怪人,哪有和陌生人这样直接开口问的。

埃尔文不想搭理,可恐鱼二世唯恐天下不乱,

“这家伙可是神甫,去圣都有很厉害的任务的,你一个流浪汉懂个锤子。”

“神甫?”

大叔眼睛提溜提溜转,完了用力压低声音,像是在传递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我可不是普通的流浪汉!本来不想说的,可是看小伙子你挺面善,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啊!虽然现在看着狼狈,我其实也是个大人物来着。我就是新上任的当代教皇方济各,怎么样。你是神甫的话,应该也是归我管的。”

他脸上写着‘没看出来吧’那样的得意。

“只不过出了点小问题,我半道和保护我的圣骑士小队失散了,还弄丢了钱包。你们谁现在借我点钱,只用一个银币,等我抵达本笃,圣骑士们任你差遣。”

“你是教皇,我还是圣都元老嘞。”隔壁桌喝高了的酒鬼一脸快活样,“告诉你们啊,这家伙已经在这赖了三天了,每天都是相同的话术,你们可别上当了。”

“……”

大伙都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流浪汉的脸皮倒是挺厚,被人拆穿也一点不恼,嘿嘿笑着,“没有银币的话,铜币也可以,来者不拒,来者不拒。”

修掏出一个银币抛到流浪汉兜里,一脸嫌弃,“你,离这儿远点。”

猥琐大叔千恩万谢,终于离开了。

“……”,银币诶,埃尔文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心里想当年我得切三只大型魔物才能赚的钱你就这么白白给他了。

修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嘟起嘴,“怎么了,我只是想早点打发走而已。”

“没有,干杯,干杯。”

这是个小插曲,没有妨碍大家喝酒庆祝的心情。

“干杯,祝贺我们从鬼村死里逃生。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先是‘耶梦加得’,然后鬼村,都被我们的老倒霉蛋埃尔文给撞上了。”威尔高举酒杯,一口闷下。

“对啊,小面瘫,说说‘耶梦加得’怎么发现的。”肥仔问。

埃尔文见他们都有兴趣,就简单讲了讲发现蛇头的过程。他的表达不带什么修饰,好在富有逻辑,算是容易明白的那类。店里不多的酒客连同老板一起围过来听。

“单挑了异端?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

“不算单挑,有一个贵族帮忙偷袭才侥幸赢下的。”埃尔文说。

“二三十米的蛇头,那得有多高,城墙那么高?六只眼睛,真的假的,不要吹牛啊小鬼。”

“当然是真的,本笃的冒险者协会都去看过了,消息这边过两天就知道了。”威尔跳脚,“怎么就不信呢,你们这些井底的癞蛤蟆。”

“急了急了,有人急了。”

“就这几天能遇到这么多事,你难不成是话本里的主角吧。”

“好,为了我们的主角,干杯!”

众人热情高涨。

“干杯!”

……

酒过三巡,醉意朦胧,酒客们纷纷离场,店里冷清下来。

威尔突然决定了什么似的起身,椅子发出卡次卡次的动静,几人都侧目看向他。

“我,本团长现在,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

“你说。”肥仔举起空杯刚想喝,随即意识到没有酒液,又将它放下。

埃尔文只感觉气氛好像怪怪的,不似之前那样闹腾,大家都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潜藏水底的,也许导致这个团队分崩离析的深涡。

“这次回去后…我就要结婚了。混蛋老爹希望,我作为长子继承家业…踏实一点。所以……这可能是我陪着你们…在一起,最后一段旅程了。”威尔说,这话讲得有些煽情,不借着酒意的确很难说出口。

“对不起大家…我想……至少……在最后…”

“早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肥仔打断了他的话。

“嗯?”

“大家都是要离开的,又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肥仔挠头遮掩表情,言语带着抑制不住的鼻音,“不要这么难过,我们不是喝过一次分别酒了?”

那是‘屠龙者’解散的时候,威尔记得那天肥仔喝了很多很多酒,醉了以后和团长师傅抱在一起鬼哭狼嚎,庞大坚实的身躯小小地缩成一块,像个没了家的小孩。

说来奇怪,冒险者经历无数危险早已习惯死别,却始终不能适应生离。面对队友的离开,即使是肥仔这样的硬汉只能强作镇静,用尽全力才能不显露出扭扭捏捏的矫情样子。

“师傅,我会好好干的,绝不堕了你的面子。”恐鱼二世举手。

“我哪来什么面子。”威尔眼眶微红,“我们喝!”

“干杯,为了友谊!”

“干杯,为了冒险精神!”

“干杯,为了伟大的故事!”

“还有什么来着?”他挠头。

“干杯,为了梦想!”恐鱼二世大吼。

威尔释然地笑起来,

“好啊,为了梦想!”

他像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大力锤桌子,“咚”的一声巨响。正在收拾空杯的老板被他吓了一跳,抬头四处张望,不知道这些人酒醉后突然发什么神经。

“本团长,决定了!”他加大音量,

“这就是我最后的旅途了!我们明天,跟着小面瘫,一起出发去圣都!”

“你认真的?”埃尔文问。

他觉得大概只有自己还是清醒的,这帮家伙都已经都有够醉了。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沉沉昏睡过去;两个小时后,他们会从睡梦中醒来无头苍蝇似的找厕所,然后为了谁先小便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打起来;明早醒来的时候他们根本不会记得今晚说过什么。

“好!”

“一起去圣都!”

“呕……”不知道是谁先吐了,呕吐物的异味引人反胃。

不约而同,酸溜溜带着热意的胃液混合物翻滚着涌上胸口,“呕。”

“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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