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行鸯带着画绣去了乔家二公子的院落。
乔文悦虽然这些年当了官，但与先辈们积累下来的家业相比，的确是小巫见大巫，是以乔文悦的院落不像乔家大院那样恢宏气魄。
二夫人雅蝶自从跟着乔文悦搬出后，因为乔文悦的宠爱，掌管了理家之权，府内家仆都很听她的话，有那么几次，乔文敬因为自身腿脚不便，年关的家宴便交由雅蝶主办。她有身为乔家女主人的觉悟，将宴席办的极好，渐渐地也将老宅的管事之权拿了大半。
乔家赊账不交，也是近两年才出现的。
最先的时候，考虑到乔家毕竟也是老客户了，信任摆在那里，所以催的不急，但是谁又能忍受的了接二连三的这种行为？
陆行鸯停在乔府的门前，让画绣去敲门。
天气那样冷，小丫头冻得通红的手去拍冰冷坚硬的朱红大门，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遥遥传来一声回应。
门打开，是一位老管家，缩着脖子揣着手，望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陆行鸯的模样。
是以前在乔家见过的一位老人，许是府中岁月悠久，见到陆行鸯来觉得有些新鲜有趣，笑得一口黄牙咧开见了个分明，连声说道陆掌柜怎么来了，这大冷天的！
说完后，要把陆行鸯往里面请。
陆行鸯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画绣小丫头很开心，小碎步跟着老管家，撒着娇问老爷爷暖炉在哪儿，手都快冻麻了！
老管家便笑，很慈祥地说，小丫头不要着急，我这就领你们去正堂。
看到这儿，陆行鸯也轻轻一笑，准备跟进去。
刚跨了一脚过了门槛，忽然远处一声娇软女声传了过来，“刘叔，谁呀？”
陆行鸯偏头看去，只见小院不远处有一片小小梅林，红梅朔朔，一女子披了件大红狐裘，只堪堪露了些里衣的胭脂颜色，狐裘在腹部的位置隆起，看形状，应是手中捧了个手炉。
这女子盘发，发饰金贵，相貌一眼瞧上去很干净，若说惊艳之处，倒是一双丹凤眼生的极美，转眸有情。
陆行鸯另一只脚也跨进来，笑着说了一声“夫人好”。
这女子，便是雅蝶了。
雅蝶薄唇微抿，很奇怪明明自己与她第一次见面，对方为何能准确的知道自己的身份。
要是她自己，肯定先问一句，对方是不是那个人再说。
老管家在一旁答了她的话，“回夫人，是陆家米铺的掌柜。”
这世上并不是非得所有人都认识你——即是你声名远扬，雅蝶显然就是这一种人。
她虽不认得陆行鸯，但是米铺掌柜这个身份确实听到了耳里，自己管家也有些时日，当下便估摸出陆行鸯此来为何了。
要账的要到家里来了。雅蝶在心中冷笑一声。
陆行鸯便看到雅蝶扯了一下嘴角，似笑不笑般朝她看过来。
没承想在门口处遇上正主了，陆行鸯微一沉吟，想着既然局面如此，要账一事本也是天经地义，索性不讲虚话，直说便行。
她这一念刚转过，对面雅蝶开了口，“陆掌柜来的正好，我这几日正好在算府中开支呢！刚巧呀～就算到了米粮这一处，你要是不着急的话，不妨在府中稍坐片刻，等我算好了，一并将钱两拿去，也省的再跑一趟。”
陆行鸯眯了一下眼，瞧着雅蝶不达眼底的笑意，思量一瞬，同意了。
主仆二人便在正堂等着，雅蝶扬长而去。
老管家见夫人没有吩咐，过了须臾，吩咐小丫头奉了两盏茶。
陆行鸯抿了一小口，将茶盏捧在手里充当手炉，画绣小丫头一饮而尽后，瞧见她这般模样，知道自家主子是无聊了。
“主子，你要是不愿等，咱们就回去吧，等到那夫人算完了账，派铺子里的小厮去拿便好了。”小丫头眨巴眨巴眼，提议道。
陆行鸯手已经暖了，去握画绣的手，捏在手里捂着——刚才小姑娘敲了许久的门。
“这雅蝶夫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把账给了的。”她说出缘由，知道小丫头无心去猜，自己说了下去，“方才我们进门时，她虽然表面上客气，但我身为客人，站在门口，她就同我说话，实在算是失礼。”
画绣随她所言仔细回想，一时有些气了。
小丫头想到当时自家主子就那样以一种被“晾着”的姿态，面上仍然在微笑，听着雅蝶满嘴虚假的客气，忽然就有些心疼。
她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顾寻安，那个肆意张狂的小公子，想到他在门口时眼中有她的主子，使得人人都注意到陆行鸯的到来，她家主子可以从从容容地携带手炉，不必受人挖苦。
顾小公子似乎也挺好。小丫头这样想到。
陆行鸯显然并不知道画绣小丫头的心思已经不和她在同一处，仍在讲诉，“这乔家现在已经被二夫人拿了大半的权，寻常人家，向来以经济与权利合在一处，府上拖欠粮钱，想来是与这夫人脱不了干系的。”
陆掌柜讲到这儿，才发现小丫头走了神，叹了一口气，想到要是莫清在此，应当会说一句，阿姐说的是，阿清受教了。
小丫头终究是要嫁人的，她总不能让画绣陪自己一辈子。陆掌柜眉眼温柔，暗自想到。
过了近一个时辰，忽然拐进来一个小侍女，说请陆掌柜到后厨一趟。
画绣上前，亲昵地问那侍女，夫人这是何意？
画绣面容可爱，那侍女大约觉得亲近，一时快嘴便说了。
原来乔家二公子今日要在家中宴请顾寻安，后厨一通忙活，等到菜肴备齐，贵客临门，掀开煮饭的大锅，盛上米饭要端出去时，雅蝶来厨房叫人备酒，一眼就看到碗中的一只黑色米虫。
雅蝶皱眉，叫人将锅盖掀开，自己检查，发现果真虫不成单，米中不知何时生了些米虫，淘米的老妇眼神不好，没挑干净。
倒是好好的坏了一大锅饭！
要是寻常，也算是小事，顶多让人再煮一锅，但今日不同，京城中的小公子来到府中，酒菜都有，普通的米饭却出了问题，坏了一桌菜肴，要是叫顾小公子知道，真算是败兴！
雅蝶在厨房转了好几圈，怒斥手下人没一个能做事的，灵光一闪，不然就想到了还在正堂等着自己的陆掌柜。
这便是原因了。
陆行鸯听后微蹙起眉，一时不言，已经猜到雅蝶夫人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了。
到了后厨，果然雅蝶在等着自己，见到她面色气呼呼的，没等她到近前来，劈头就问：
“陆掌柜，你看这事怎么办吧？”
陆行鸯虽从小侍女那儿知道了缘由，但到底演戏要演全套。
陆掌柜于是偏头，疑惑道：“夫人，敢问发生了何事？”
雅蝶听闻更气，想着自己生气成这样，对面的人却因不知情而一副轻松的模样，感觉自己着实吃了亏。
“你家的米是什么货色难道自己心里没点数？”雅蝶冷冷一笑，“都是虫子还让人怎么吃？今日可是有贵客来的，现在全被这一锅米给搅和了！陆掌柜就说说怎么办吧！”
雅蝶说的义正言辞，可是陆行鸯又岂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倘若买家挑瑕疵，大多时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想买，而是希望店家减去更多的价钱。
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玩弄人心，其实对方看他们也像跳梁小丑，演技拙劣。
陆行鸯微笑但语气也强硬，“雅蝶夫人这是何意？若是我们陆家铺子在米粮质量这一方面出了差错，陆某自当是按照规矩，按照如今的最高单价，赔给您双倍的价钱。”
“但是——”她拖长了语调，继续道，“这明显只是少量的米出了问题，以前的如果有问题，你们乔家早就找上门来了，也不用吃到今天再一并算账吧？——我相信乔家这样的世家，是不会干出这种世人所齿的龌蹉行径的！”
“您也说了，在算陆家的账，我一直等着呢，到时将现在这一笔赔款算上就行了——”陆行鸯接过画绣递过来的账册，微微扬了扬，“巧了，乔家的账本今日我是带在身上的，陆某不会忘记赔款，等到数目核对好后，夫人可以将两本账册条目一起比对。”
说到这儿，陆行鸯余光看见一小厮从拐角处疾步走来，挑眉笑了笑，对着雅蝶轻声说道：“陆家不会多算乔府一文钱，我自然也相信，乔府不会少算陆家的。”
她这话刚说完，那小厮已经走到了雅蝶的近前，擦着额间的汗传达，“夫人，少爷让您也到正房去呢！还有，少爷说酒水顾公子喝不惯，可以上饭了！”
陆行鸯低眉微笑。
雅蝶冷着脸站了片刻，看到陆行鸯脸上的浅淡笑意，一时怒气冲头，身体发颤，什么也不顾了，转身从靠门的米缸里抓出一把米，对着她就扬了过去！
细密的米粒脱手而出，在空中散开，极速地撞向陆行鸯。
陆掌柜没有躲。
其实也来不及。
她只本能地向后退了小半步，就已经被扑面而来的米粒砸到脸，她不由闭上眼。
想着其实也没那么疼。
不再用眼睛感受四周后，听觉反而变得清晰，她听到有个声音自远而来，很急切地在叫她的名字，仿佛近在耳旁。
是顾寻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