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计划

酒楼这边,苏络的离开并没有让黄寥和沈渠的计划进行的更顺利一些,顾南冷静的令人发指,言语间的漏洞在他面前几乎就是宣纸上的墨点,而且他更没有商量的余地,至于韩岁欢,嬉皮笑脸的戳人肺管子,混不吝起来比地痞还像流氓,这两个人......

沈渠叹口气揪着左手红绳上的吊坠,终于将那两位送走,他看了眼黄寥,“没事,最起码证明你挑的软柿子的眼光还是准的,早知道我就和那个苏络单独聊去了,这两个人可真难缠。”

黄寥白他一眼,嫌弃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你这安慰....”

“怎么?”

“聊胜于无吧。”黄寥阖了眼,双手环胸靠在椅子上,桌下的双腿搭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桌子腿。

节奏时快时慢,听起来,像是当下时兴的一首小令的调子。

沈渠瞧着小二撤了碗筷又上了壶茶,门被关上的时候他凑到黄寥身边问道,“哎,就算抓住了接头的人,咱们也不敢保证他们下一次会不会再使什么阴招,这法子只能拖一时,你知道的吧?”

黄寥眼也不睁,“不拖就连这一时都没有了,你知道的吧?”

沈渠被噎了一嘴,终于理解了方才苏络故意学着黄寥的语气说话时,他心里有多憋屈。

沈渠支起了一条腿,愤愤不平道,“我就是气,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派着人见天儿的守了小半年,到头来也只能拖一拖!”

没了外人,黄寥那股子无赖痞子的德行暴露无遗,扒了那层得体疏离的皮,他还是献州那个纵马长街的纨绔头子,是各家青楼名妓的座上宾,是赌场放纵的浪荡子。话说回来了,这些公子少爷、姑娘小姐,但凡和循规蹈矩沾上半个字,哪儿会送到陶先生门下吃糠咽菜呢?

要知道陶先生刚到献州时,可是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带着一群穷人家孩子就在树下念书,吃食上更是简易到乞丐都不会上门乞讨的。

他们这些人家里倒是有钱,可家里人到底是想让孩子去受罪改性子的,谁还会巴巴的往这边送钱?

黄寥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只脚下敲桌子的声音越来越快,“拖着呗,来一次打一次,看谁能耗得过老子。”然而话落,他眉宇间却渐渐染上厉色,像是自己把自己说恼了,脸两边一鼓,他咬着后槽牙忍了两个呼吸间的功夫,掀着嘴皮子道,“惹毛了老子直接送他过头七,去他娘狗日的王法。”

沈渠和黄寥自小厮混在一起,两人一个老子有权,一个老子有钱,臭味相投的异常契合,不过沈渠的“臭味”主要弥漫在花钱的地方,黄寥凶狠的多,大都沾着血。

于是沈渠一瞧黄寥这样子,便知他这次是真的气狠了,当即咳了一声换了话题,“不过瞧那几个人还算靠谱,抓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是你爹那边...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黄寥的爹是个能人,在沈渠眼里,但凡谁在黄寥面前提及他那位老子,不论他当时心情多好,都能直接拉下脸骂街,用词之讲究、遣词之精准,世所罕见!可也无论他心情多不好,只要提起他爹,他又能立刻将眼前的事抛之脑后,只专心骂爹......

沈渠再三默念了几句罪过,转手就给黄寥递了杯茶润喉。

只等到两杯茶下肚,黄寥才有了揭过话茬的意思。

“记得弄好身契,别让人看出破绽。”

苏络回到住处,刚想要同韩岁欢、顾南商量柳灵月的事,就见韩岁欢一脸激动,“你不用说了,他们都和我们说了,有人要陷害先生,我们身为先生学生,自然义不容辞!”

苏络扬眉,她想过两个人最后会答应,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于是问道,“顾南也答应了?”

“顾南?”韩岁欢皱着眉坐到苏络身边,“关他什么事,我答应就好了啊。”

苏络“......”

“你确定和我说的是一件事?”

韩岁欢从头到尾又和她复述了一遍,不同于柳灵月和苏络的“约定”,韩岁欢和顾南更像是听了一场事无巨细的交代。

事情略有出入,详情大致要从寒冬腊月的半年前说起。

那时正逢年关,楚梁战事已成定局,和谈的事宜也刚开始筹备,先生教的学生有不少孤儿,无家可归,便跟着先生一起过年,有两个孩子起夜时听见后屋林子里有动静,便寻声找了过去。

他们或许以为是什么山间野物,正想着去抓来做年货,没成想是个高高大大的成年男人,正在树底下买什么东西,借着雪光,他们瞧见那是一大袋白晃晃的银子!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有了这些银子,就够他们所有人买一套冬衣,哦不,两套!能去城里的酒楼吃饭,点一桌子的肉,还能给先生添个手炉,他到了冬天怕冷的很,就像有钱人家小姐手里捧的那样,小小一个,好看又暖和!

这么多钱,是他们的就好了。

不必多说,他们是想要把那钱挖出来。

然而他们两个按耐着兴奋挖开那块土壤的时候,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的捂住了他们的口鼻。

先生夜里睡得不好,常吃安神的药,于是两条无足轻重的生命在白晃晃的月光下悄无声息的就没了,后半夜还下起了雪,两具尸体冻的梆硬,可加起来却还没那袋银子重。

先生次日受了风寒,除了住在学堂的那些孤儿,黄寥甚至都来瞧了一眼,一个学生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递给他一锭银子。

底下刻着官符的印章,是官银!

黄寥沉了脸色,官银并不在百姓之间流通,除非赈灾建桥、搭路官薪,要么...军饷。

陆陆续续有人围到房门外,黄寥对着里面耍宝的沈渠使了个眼色,便将这些人带到了先生讲学的堂上。

交给黄寥银子的那个孩子说,和那两个孩子住一起的人今早起来时,发现他们没在,就出来寻,后来在林子里找到了两个人冻僵了的尸体,看样子是不小心掉下了一段陡坡,脑袋磕在硬梆梆的土石上昏了过去,而后活活冻死的。

然而他们却在袖口里发现了这锭银子...

所有的学生都将这件事瞒了下来,上天怜悯先生纯善,他两个学生的死在他这里只是以“走了”画上句号。

而那两条人命,无声的压在几十个少年人肩上——从前他们还有隔阂和嫌隙,先生教的博爱并没有让他们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人世间的恶与恨却教会了他们同舟共济。

从那之后,每天都会有人守在先生床边,彻夜不睡的听着窗外的动静。

所幸先生的安神药药效一直很好。

慢慢的,他们确定了那人来的意图、埋银子的大概位置、那人来的规律,黄寥甚至查到了这人听命何人,而命令他的人来时又必然要在城里的玉堂春过上一晚。

韩岁欢越说越激动,“他们下次来的时间就是五日后了,而梁军即将撤军,若要发难,必然就是这次,再等下次就得半个月后,那时候梁军已经回京,再发作就没有意义了!”

苏络大概猜到了黄寥的计划,“他们是要去青楼抓人?”

韩岁欢用力一点头,“是要抓人,可是黄寥他爹算不上一个好官,这种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让黄寥带人去。”

苏络顿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那...”

韩岁欢浑然不知,“所以才要你假扮妓.女,把他骗到我们埋伏好的房间,然后悄悄把人给扣住,等这件事过去了,再将他送官!”

苏络默然片刻,“原来你答应的是这个。”

韩岁欢义愤填膺,“我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陶先生是我祖父同窗,我们现在又叫他先生,他这么好的人,怎么能平白无故的被人诬陷!”

难怪她说和顾南无关,苏络叹了口气。

她倒不是对青.楼从业的工作者有偏见,她们也不过是承受了这个时代的悲剧而已,她只是...有种“穿越都逃不开青.楼游”的...无语。

苏络缓了缓,想问些细节和具体安排,可张了几次嘴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韩岁欢倒是体贴的很,一拍她肩膀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们都在暗处看着,你只要带他进了房间就行,满打满算上了楼的功夫,他太过分我就直接给他个穿心凉!”

苏络对她的保证并没有觉得安心,“我们?你也去?顾南同意了?”

“我女扮男装,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所幸她这次没说“关他什么事”,苏络隐约有些欣慰,又听她接着道,“再者说了,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是好事,可也得惦记自己几斤几两不是?所以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苏络“......”

这个女人明明这么普通,为什么这么自信?

这四日平平一如往常,接下来要休息两日,苏络、韩岁欢说要去陪柳灵月住两天,顾南说要陪自己父亲,一行人坐着马车进了城,半途却拐了个弯直接到了一家青.楼前。

苏络第一次看见古代的风月场所,或许是因为现在天还没彻底黑下来的缘故,门庭颇有些冷清。

沈渠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假身份要办也得能瞒住青.楼的那些女人,可但凡混迹三教九流的,谁还没点眼力劲,让她故意做出那些姿态未必能行,那就只能在身份上做文章了。

他们现在在的这家青.楼是沈渠家里的产业之一,因为前些年和玉堂春打擂台,结果一年不如一年,眼看就要关门大吉了。

都要关门了,卖几个姑娘也在情理之中,有些个家里没落的官家小姐也是常事,至于打擂台...生意场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给的钱够,那就是朋友。

苏络的身份,就是一个沦落到青.楼的官家小姐,脾气软弱,没有主见,只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明日要被玉堂春的人买回去。

在青.楼里商量怎么让人把自己买了委实诡异,苏络只好自己开口,“你能确定她们肯定会买吗?”

柳灵月她爹今日回府,而黄大公子明日还要去玉堂春配合这场大戏,便回去准备着了,为防顾大人生疑,顾南今夜也在客栈住着,至于韩岁欢,她已经换上了男装提前适应着了。

沈渠晃着扇子,颇有那么几分风流的意思,“放心吧,要是不成,我把头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韩岁欢向来和人熟的快,闻言毫不客气道,“要是不成也轮不到你把头摘下来,黄寥比你动手还快你信不信?”

沈渠的笑一僵,“啪”的合了扇子,左手的红线若隐若现,“你们不懂,换做是你,你也得买,不然由着他拼死一搏,死灰复燃给自己添堵吗?做生意又不是做仇人,给个钱能了结的事就是拓路子的事,此后大家不是同行还是朋友,指不定哪天就求上人家了呢?”

她们确实不懂,苏络虽然管着几家铺子,可到底不是商人,想的自然也不一样,闻言顿觉有趣,问道“可这身份毕竟是假的,第二日人就莫名失踪,这不是故意骗人吗?玉堂春那边能善罢甘休吗?”

“自然不能。”沈渠握着扇子头虚空一点,“所以才要找这快关门大吉的店,到时候人去楼空,她不肯善罢甘休也找不到人。”

“说到底就是骗人呗。”韩岁欢打了个哈欠。

“非也非也。”沈渠道,“这叫吃亏是福!”

苏络:“......”

韩岁欢:“......”

沈渠煞有其事的解释,“你们想,要不是我们偷偷抓人,但凡换成他们黄家府卫,这玉楼春一年的生意都不用做了,现如今也不过损失了些银钱,相比歇业,算不算福气?”

韩岁欢只戳了戳苏络,“这人比你还能瞎扯。”

夜里苏络和韩岁欢一起挤在一间客房内,两人暂且还没睡意,韩岁欢开口道,“我第一次睡在这种地方,感觉...”她想了半天该怎么形容,最后憋出来个“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呢?”她侧过身瞧着苏络。

苏络点点头,说“我也第一次睡这种地方。”

“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什么感觉!”

苏络犹豫了片刻,“这褥子是新的,被子是新的,老鸨给我找的衣服是最不暴.露的,就感觉...我们命真好。”

真正沦落风尘的姑娘,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待遇的,韩岁欢沉默了半晌,“今天沈渠说吃亏是福,你说要是那两个孩子没有去拿那些银子,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了。”

“或许吧。”可有的劫,躲是躲不掉的。

韩岁欢又道,“我当时听他们说的时候,就想要是那两个孩子没有拿就好了,回头告诉自己人,他们还是能一起挖到那些官银,一起找到幕后之人的目的,还不用丢掉自己的性命,想到最后我都有些生气,钱怎么能比命还重要呢?”

苏络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你知道吗?你听到的原委里,有个巨大的漏洞。”她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或许他们两个是想让你们相信,所以说的都很详细,可太详细了,那两个孩子是如何看到贼人埋钱、又是如何想法、最后尸体在林子里的斜坡下发现,详细的像是亲眼看见了一样。你觉得,仅凭一锭官银和两具冻僵了的尸体,就能猜出这么多的吗?”

韩岁欢点头,“顾南也说他们有所隐瞒,不过大致没什么出入,你觉得他们可疑吗?”

苏络看向她,“你记不记得,我们三个来的那日,课堂上只多了两张新桌案,有一张,本来就是空的。”

韩岁欢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后背一凉,不由得抱紧了苏络胳膊,“所以呢?”

苏络接着道,“他们想维护先生不假,只是那套说辞确如顾南所说。我也是有天忽然想起来,先生门下弟子无数,不论赶考入京还是娶妻生子,总不会人人都备着一张桌案,凭白空着的,一定有些别的用意,譬如这学生还在先生门下的时候就意外亡故了,这才为他留下桌案算做纪念。可听他们的解释,当时给先生的说辞是那两个人是不想再听学,所以走了。那桌案说是先生特意给他们留的就不合常理。除非...还有第三个人。”

韩岁欢喉咙有些发紧,“你是觉得,当晚除了埋银子的人和那两个孩子,还有人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会不会是你想多了,那桌子没来得及收起来,或者就是黄寥沈渠和柳灵月他们的猜想,不过为了让我们有所感触,这才故意说的凄惨了些。你看他们这么谨慎,假身份都要再三周转,连当地的人都不敢用,生怕被人眼熟,能猜出来一二也不奇怪啊。”

苏络点点头,“确实从头到尾都很周详细,可猜想却漏了一点,埋官银的人就算想要诬陷先生,也没必要把银子暴露出来,直接将包裹一扔,反正挖到的人总会拆开查看的。何必多此一举呢?这说法,倒更像是为了抹掉一个人同样在场的痕迹,因为看见埋的是银子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第三个人。”

韩岁欢打了个机灵,“这也是你的猜测吧?”

“对。”苏络道,“找到一个纰漏相对于制造一个完美的故事来说要简单的多,尤其他们还想隐瞒一些东西的情况下,包括一锭银子怎么塞在袖子里还不被发现、他们所有人的一致向外居然就这么简单的达成,还能持续半年没人打退堂鼓、黄寥他们的过于谨慎...事到临头,他们居然从没考虑过用献州本地的人,哪怕真的有大门不出的姑娘。当然相较于姑娘的清誉,我觉得他们是更怕这件事泄露。”

韩岁欢沉默良久,“络络,你是不是有点怕了?”

苏络点点头,“事到临头,有点紧张。”

“怪不得。”韩岁欢挽着她胳膊道,“难得你解释这么多,不过他们爱瞒着就瞒着吧,又不是所有事都得追究到底,这件事我们问心无愧就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要是怕了,换我替你上也是一样,总之我不会让别人伤了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放心吧!”

苏络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点紧张,眼皮子老跳,换人就算了,要是换了你上,只怕顾南第一个撕了我...嘶,你不让别人伤我,自己掐我是不是多少有点不是人了?”

第二日,天光大好,苏络顺利进到了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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