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ce

“哦,我很抱歉。”林夜捂着胸口说。

“没关系,我早晚都会告诉你的。”萨莎不在意地说。

“后来他重录了这首歌,传到了自己的YuTube账号上,最终却反响平平。按他的意思说,即使他YuTube的版本编曲更华丽,他仍然觉得是自己当年在街头清唱的那个版本是更好的。”

“后来他不再做up主,就注销了自己的YuTube账号。这首歌也本应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萨莎说到这,语气中透出了隐隐的愤怒。“然而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发现这首歌被一个三流艺人联合一家唱片公司剽窃了。他们给这首歌加了伴奏,当作那个艺人的出道曲。”

“我父亲非常愤怒,可他那时已经患上了风湿病,当年风雨无阻的街头卖艺让他落下了病根。他已经无力再去和剽窃者打官司了。”

“三年前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他已经不指望能拿回这首歌。可他说……”细小的水珠从萨莎眼角悄然滚落。

“他说,他仍然认为,他当年在街头演唱的清唱版本,才是最好的。”

听到这,林夜也陷入了无声的震撼。

“我想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萨莎红着眼圈,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所以我来了好莱坞——目前世界上传播能力最广的平台。我想让他的歌被全世界听到,并向全世界证明,他的清唱版本是最好的!”

“这就是为什么你坚持要求清唱。”林夜怔怔地轻声喃喃。

“即使他们之后来告我侵权,即使我输了官司,我也不在乎。”萨莎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因为我已经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剽窃版本就是一坨*。”

“我写好剧本,来了好莱坞——你说的对,整部电影都是为了这首歌服务的。”萨莎的情绪激动起来。“可是我一开始找不到投资人,我只在欧洲有些名气,电影的选角也过于困难。”

“诺克斯你说的太对了,投资人的思维和我们这些人是不同的。为了迎合他们,我也开始满口票房和营销,从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萨莎强笑道。“我都快忘记我来这是做什么的了。”

“幸亏我遇到了玛姬。”她的笑容温和下来。“她喜欢我的想法,愿意给这部电影投资。可惜她爸爸只给她有限的资金自由,所以她只能给四百万的投资。”

“但那也是雪中送炭,不是吗?”萨莎笑容大了一些。“不瞒你说,你最近参加夜刀试镜火了以后,好多投资商找到我们,想要加大投资。”

“我让他们通通滚蛋了!”萨莎豪爽地一挥手。

林夜噗嗤一笑。

“有了玛姬的投资,我们又在选角上遇到了困难。”萨莎继续说。“我们真的找了很多人,我真的快绝望了。会唱歌的人怎么这么少?如果演员需要找歌替,你还得保证他们的声音是相像的——这就更难找了。”

“然后我们遇到了你,亲爱的,你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萨莎看着林夜,捂住胸口。“我在这边蹉跎了一年多找不到投资和演员,突然间电影竟然就要开拍了,我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这一定会是一部好电影。全世界都会听到这首《Silence》的。”林夜鼓励道。“不过萨莎,我相信你也明白,演唱是歌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尽可能还原你父亲的清唱,我需要对这首歌以及整部电影都有更深入的理解。”

“当然,当然。”萨莎立刻点头。“大萧条时代时你还小,恐怕印象不怎么深了。”

“人心惶惶——这是对那个时代最好的描述。”她说。“对于波兰来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构成了那个时代的特征。所以,当我父亲给这首歌起名为《Silence》时,我一下就回忆起了那个时代。”

“波兰是一个小国。而小国在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中,一定是摇摇欲坠的。”

“当时我二十岁出头,刚刚从大学毕业,但是当时社会已经无法提供太多体面的工作了。我只能去打零工——那真的是很危险,当时的社会状况非常乱,华沙街上全是失业的流民。”

“波兰人喜欢烟酒,男人们喝醉了,就会将白天受的气撒在妻子和孩子身上;波兰是不禁·枪的,这给了犯罪和暴力更多空间——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夫妻的吵架声,尖叫声,玻璃和瓷器破碎的声音,女人和小孩的哭声,祈祷声……当然了,还有混杂着喘息的呻/吟声——你明白的。这些声音隔着破旧又单薄的墙壁传进来,略有些朦胧,可又过于清晰了。”

“我……完全能理解。”林夜轻轻张嘴。“我刚到纽约还没去百老汇时,因为没钱就只能暂时住在北布鲁克林……你会觉得,这些单薄的、破旧的、甚至要时时刻刻担心是否会不小心戳个洞出来的木板墙——它们连声音都挡不住,那又如何挡住坏人?”

“哦,孩子。”萨莎心疼地捂住胸口。“是的,完全就是这样。不只是墙壁,还有窗外不知从几个街区外飘来的……”

“枪声。”林夜肯定地说。

萨莎点点头。“那真的听起来……很恐怖,因为你会抑制不住地去想,现在它离你三个街区远,会不会明天就只有两个……后天就在你毗邻的街区……大后天在你这幢楼……再在你隔壁……最终落在你自己头上。”

“我真的不知道NRA(全国□□协会)的人在想什么。”萨莎的声音隐隐有了愤怒。“枪支保证人的自由?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逻辑。”

“只要有一个晚上——一个就够。”萨莎举起一根食指。“你听到几个街区外响起一声枪响,从此你晚上就再也不敢出门了——现在他们管这个叫自由。”

“并且很难睡得着觉。”林夜补充说。“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吃褪黑素——我很快发现没用,因为我每天打黑工都累得像拉磨的驴一样,根本不缺褪黑素。影响我睡眠的是精神焦虑。然后我开始使用类似抗敏安这种镇静剂,或者安泰乐那种抗抑郁药物,晚上才能睡得着。”

“我还得感谢我家楼下有药贩子,我才能廉价买到一些处方药。”林夜顿了顿说。“……当然他卖的东西可多了,处方的非处方的,合法的不合法的……成瘾的不成瘾的——你明白的,都有。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攒够钱逃离了那个地方。”

“我们当时也是一样。”萨莎深表同感。“所有人都需要药,各种各样的药,可他们没有钱,药店只会被砸或者被抢。在没有人有钱买药的情况下,你知道药企们会做什么——他们停产,将药物存货销毁,而不会将它们免费分给穷人。”

“我也遇到了一个药贩子,他卖的特别贵。”萨莎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父亲得了流感病倒了,我祈求他给我一瓶药。然后他竟然说……”

“哦天哪。”林夜捂住脸,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荒谬的回忆让萨莎自嘲地笑了起来。“可他就是开口了,他真的开了这个口。”

“萨莎……”林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很漂亮”这样的熨帖对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那个时代的寒冷太巨大。

“好了,停止顾影自怜!人要向前看。”萨莎笑着挥手拭去空气中的沉凝。“诺克斯,你能理解这些真让我开心。因为《听无声》设置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我很担心你理解不了这些,你实在太年轻了。”

“我……经历的比较多。”林夜说。“但其实,我也只在布鲁克林住了不到三个月,所以,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构建起那个时代的感觉。”

“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不用着急。”萨莎自然愿意给予充分的耐心。“事实上,我对这首歌也不能说理解充分。毕竟我没有像我父亲一样街头卖艺过。”

“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在街头抱着一把吉他唱歌的样子,我想在那个人心惶惶的时代,应该没什么人会停下来听他唱歌,或许这就是他的创作初衷。”林夜说。

“但最让我好奇的是,明明是他在唱歌,而他人沉默着无视他。可歌词却说他自己是沉默的,而非周围的环境——这看起来和事实刚好相反。”

“我想你真正触及到了这首歌的核心。”萨莎欣然说。“我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这也是第一个出现我脑海中的问题。我问过我父亲,他从来都不告诉我,只让我自己想。然后我就一直想,一直想。直到今日,我已经想了二十年。”

“你觉得呢?诺克斯。”萨莎决定先不透露答案。“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写词?”

“我想,单纯从艺术效果来讲……”林夜摸摸下巴。“‘在嘶吼的世界中沉默‘,与‘在沉默的世界中嘶吼‘,似乎的确前者要更惊人,反差感更为强烈。”

“事实上,‘沉默‘拥有的艺术力量可能比‘嘶吼‘更强大。”林夜补充道。“沉默是一种稳态,而嘶吼不是。一个嘶吼的人最终一定会停止嘶吼并陷入沉默。‘沉默‘相较‘嘶吼‘多了一种留白的美,注定会更加隽永悠长。”

“我们会感觉,一个‘在嘶吼的世界中沉默‘的人,比一个‘在沉默的世界中嘶吼‘的人,要具有更充沛的意志力量。因为后者其实体现出的是这个人的脆弱。”

“精彩的分析,你越来越让我震撼了,诺克斯。”萨莎瞳光中闪着惊艳,甚至不自觉鼓起了掌。“你说的完全没错,从艺术效果上分析,《Silence》的确有一种强烈的隽永感,而这恰恰是‘沉默‘所带来的。”

“我是一个导演,与伟大的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生于同一个国家,所以我不会让亲情扰乱我对艺术的判断和坚持。之所以我愿意帮我父亲实现这个愿望,是因为我认为《Silence》的确有这个艺术潜力。”

“其实你已经很接近最终的答案了,诺克斯。”萨莎继续说道。“我父亲回忆他在那段时间的状态时,他说他有一种强烈的错位感——明明他才是那个唱歌的人,然而输出情绪的是整个世界。”

“焦急的鸣笛声,皮鞋焦急地磕在地上发出的‘哒哒‘声,霓虹灯因故障而闪烁的‘滋啦‘声,店铺被抢劫时的橱窗破碎声……这些构成了那个世界向他演奏的音乐。与其说他在卖艺,不如说他只是一个站在街角,静静倾听世界的演奏的人。”

“他同时是沉默而孤独的,因为根本没有人在听。世界在忽视他,所有人都在忽视他。他只是一个记录者,记叙者。”

“所以伊森是聋的。他可以通过振动分辨声音,可人们却以为他听不到。他在这个意义,同样也是一个记录者。”林夜恍然大悟,却又有了新的疑惑。“但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写父亲的故事,而是选择写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呢?”

“伊森在我心中是我父亲的化身。他永远是那么赤诚的,赤诚得甚至有点青涩。”萨莎陷入了回忆。“就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一样。父亲在我心中,永远是这个年龄。”

“那……”林夜迟疑地说,“为什么不直接将你父亲的故事里的他,直接换成十六岁的他?”

“我最初就是这么做的,亲爱的诺克斯。”萨莎笑得有几分惆怅。“但没有人肯给我投资。我只好加入了很多励志元素,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清高。”

林夜点头。

饭桌上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总是那么意味深长。深长到难以言说,只能细细品味。

“那么……”林夜轻轻吸气。“萨莎,我还有最后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说吧。”萨莎轻声应道。

“你……”林夜语气有几分踌躇,“是想让我扮演你理想中的父亲,还是你现实中的父亲?”

萨莎的双唇轻轻张开,久久无言——

她的父亲是不负责任的。

这很明显——他的赤诚,他的理想,在贫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所以萨莎的母亲早早同他离婚。父亲带着萨莎在混乱的世界中艰难求生,却还仍有心追求他的理想,选择街头卖艺而不去找一份正经工作——萨莎只能自己打工挣钱维持生计。

然而父亲又是她在那个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她精神上的支柱——打再多的工,挣再多的钱,却在这样绝望的世界里如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越是绝望的世界里,理想的光辉就越珍稀,越炽烈。

看着父亲,萨莎会觉得这个世界仍存有美好,仍有希望。这样的世界,仍值得她活着。

这么多年来,她不断打磨着心中父亲的形象——父亲的不负责任,父女间的争吵,为了生计被迫打工时的劳累,看到富人奢靡生活时的愤怒……记忆里这些崎岖坎坷的生活细节带来的愤怒感,渐渐被时间所磨平了。

“如果我说希望你演那个‘理想的他‘,会不会显得我很……”萨莎的神色沉凝下来,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里,“……一厢情愿?太浪漫主义?梦呓?癔症?不愿接受现实?”

萨莎自嘲地笑了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看向窗外。“毕竟我们伟大的天才导演欧罗芭·王尔德(Eurpa Wilde)曾说,现实才是最伟大的艺术。”

“我不这么认为,萨莎。”林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扶住她冰凉的手腕。“这不是一部关于你父亲的电影,而是关于你的电影。”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张力要体现在整部电影中,而不是集中在伊森一个人身上。”他说。“当你在创作父亲的故事时,它就变成了你的故事。父亲只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萨莎怔愣地看着眼前那张温和的笑靥。

“谢谢你,亲爱的,你一下点醒了我。”她喃喃道。“你真的很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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