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语言与融入求推荐票求收藏求追读

林升不得不承认墨义还是有几把刷子的,这些类人的语言有着一种极其复杂带来的美感,就像是语言领域中花体的拉丁文一样。

麦悠(这是那个类人女孩的名字),也是林升最先学到的类人语。它的发音由类似“S”的声音开头,然后用一种带着颤音的方式从喉咙里吐露出一种类似虎鲸歌唱一样那种划破长空的气音——类人的发音大都类似这样,他们的语句往往以一个较低的音阶起始,然后音阶逐渐徘徊着向高处走去,最后再以仿佛落潮一样回到最初的地方。

音调用于表达含义,而音阶用于表达情感。这使得这些类人沟通时就像是在唱一首或婉转或高昂的乐曲,同样,这种奇特而又古怪的发音方式也让林升受尽了苦头。

“你的音调不应该那样急促,那样会让人错以为你所说的时态是紧急的。而且在第三个音阶和第十五个音阶的时候你断开了,这样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截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了。”

这句话麦悠是用类人语说的,她话语中的音阶经由了两次折返,因此来突出她要强调的部分。在林升听来,麦悠的声音就像秋日金色麦田中某个孩童用柳笛吹出的悠扬的乐曲。

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林升终于能够磕磕绊绊地和麦悠用类人语沟通了。与进展缓慢的林升相比,麦悠只用了一星期就将通用语说的炉火纯青。

但与林升不同的是,受到了她母语的影响,麦悠说通用语时更像是以“唱”的方式唱出声来,这就需要她自己努力去克制自己情感的表达了。

在林升看来,这是通用语和类人之间语言最大的不同:

通用语准确的就像是原子钟上走时精准的秒针,它带有一种复合体特有的清冷氛围,当林升学会它时,那种仿佛如同数学般精准和简洁的描述都让他为之惊叹,这与其说是一门语言,林升觉得不如说是它是一门用于描述世间万物的科学更加贴切,它如同一把钢做的量尺一样准确而清晰。

而类人语则像是在由紫色的月季花海中飞舞的蝴蝶,又或着是那些有着鲜艳的羽毛在林海的树梢间跳跃的鸟儿,还有清晨在林地上飘荡的晨雾里变换的光线——它如同怀春少女的心思一样让人捉摸不透,那些饱满的情感注入到其中每一个音符之中,有着一种混沌的美感。

和麦悠还有其他的类人相处时,林升总觉得这些类人每一个都是天然的艺术家和歌唱家还有诗人,他们那充沛的情感和对于美丽事物的发掘能力都叫林升惊——麦悠常常能发现林升从未关注过的细小景象。

对于墨义选择的这样一个隐居的地方,林升在遇到麦悠之前,对它的印象除了那些宏大的事物外只有单调的印象。而对于麦悠而言,哪怕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她每天都能发现那些新奇的事物。

麦悠甚至能分辨出人工降水系统启动时那些从蜂群式泰坦舰载机生产工厂上方洒下的水流对工厂外壁的侵蚀和那些附着在上面的植株生长的声音,并为那些顽强的植株写下赞颂的诗歌。

就像墨义告诉林升的一样,对于这些类人而言,他的隐居之地就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这一个月里,林升真正地感受到了一种轻松和愉快的感觉,甚至每当听到这个女孩为那些他看起来平平无常的事物而歌唱时,林升内心都会涌现出一种喜悦。

他现在已经完全融入到这个类人的社会里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和那些孩子打成了一片,每天清晨他都会将棚屋里的桌椅移到屋外,然后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就欢笑着扒在他的周围,催促他讲讲外面的故事。

每当这个时候,林升往往会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他会操起他那一口古怪口音的类人语,用一种认真严肃的口吻告诉这些好奇心过剩的娃娃他所经历的那些“可怕”的冒险故事,而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则会被他那用恐怖语气渲染出的场景惊吓得“哦哦哦!”或者“哇哦!”地叫喊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麦悠通常会搬出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右前面,用手依着脑袋,嘴角噙着一丝窃笑,笑眯眯地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他被这些娃娃问的手忙脚乱:

“林升大哥!你已经讲过这个故事了!上次你明明说是云中紫大哥帮你脱险的!”

“就是就是!怎么现在就变成你帮他了?”

“是不是林升哥哥在说谎?”“也许他记错了?”这是两个娃娃在悄悄地讨论。

“你们还想不想听了?!”林升这个时候就会故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就是你林哥我帮的云中紫那小子,之前那样说是为了剧情需要嘛!”

“真的吗?”

“那我还能骗你们?!”

……

嗯,林升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些娃娃不是很可爱。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只用了一个月,林升就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了这些类人们——这也使得他常常在想这是否也是墨义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毫无疑问林升认可了墨义的做法。

有些鸟儿天生就是关不住的,它们的羽毛太鲜明,歌声太甜美、也太狂野了。在它们的每一片羽毛上,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芒——这个美丽的种族不应该被永远的囚禁在这一处狭窄的地方。

所以林升第一个试图劝说的对象就是麦悠:“你觉得跟着墨义离开会怎么样?”

老实说,林升升起过诸如让麦悠留下来的念头,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想法。所以他强迫自己会为这些类人的美好未来感到高兴,哪怕如此一来这里会因为他们离去而显得更加黯淡和空虚。

在那个下午,麦悠听到林升的询问笑了,只是她笑得有些勉强。

“只有很少的‘神使’会被带离这里。”

与那些某种程度上尚未开化的类人群体相比,每一个“神使”都对自己、对类人的由来知道的明明白白。他们被告知了真相,而代价就是这些受到了人类文明意识形态影响的类人在最后会被留在这里。

那天下午麦悠提前离开了这个位于甬道外不远处的小屋,独留下林升一个人耐心地哄走那些孩子。

屋子周围又陷入了寂静,空间中的光线只照亮了甬道下方短短的一截,深处的黑暗就像某个巨兽的喉管一样鼓动和呼吸——林升那天下午一直坐在椅子里,一直呆到了黑暗突然吞没整个空间,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挪回了带有光亮的小屋里。

第二天这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但当那些孩子催促林升讲他的冒险故事的时候,林升却选择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关乎一个你们从来没有听过的词语,”林升从类人语那繁多的词语中挑了一个在他看来最符合他记忆中情境的词语,“那就是黄昏。”

“那什么是黄昏呢?”一个有着尖尖的耳朵的孩子发出了疑问。

“大家知道白天和夜晚吧?”

“知——道——”

“在白天和夜晚之间的那一个时间段就叫做黄昏。”

而这时候孩子们便嬉笑着、吵嚷着告诉林升:“白天和夜晚中间可没有什么时间了!”

林升听到那些童真的声音,内心很不是滋味,他应该怎样向孩子们描述黄昏呢?林升只得解释起来,他原本流利的类人语也变得结结巴巴的,每说一个词脑海里面都要确认一遍自己是不是解释到了详尽和清楚——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林升心里就是不愿意用那种虚幻和空洞的词汇像讲故事那样说话了。

林升想告诉这些孩子那些东西都是真实不虚的。

所以林升花了很多时间来解释。

他得解释太阳,告诉孩子们光明除了遍布在墙上的灯所发出,也能由一个巨大的挂在空中的火球带来白天;夜晚除了“灯光熄灭”,也能由他们脚下的大地转动而产生。

林升同样得解释天空中的云彩,告诉孩子们降水除了从那些工厂上方的喷口倾泻而出以外,还能由那些洁白而又美丽的云彩构成——“就像那些蓬蓬草的丝絮挂在天空一样”,林升是这样解释的。

这毫无疑问又带来了更多的问题,他又得解释太阳的下落、得解释在云朵中折射出的美丽色彩……

他得解释很多东西。

林升用了大量的比喻,甚至往他的描述里倾注了大量的情感——林升甚至为自己这时所展露出来的丰富情感而惊讶,只是为了让这些孩子们能够更加清晰地了解到这些事物。

但这依然无法让那些孩子们有一个共同而又清晰的认识。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升都在尽力去解释这些东西。

在这个过程里,林升也越来越急躁,讲述时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促,围绕在他身边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少——他们被宛如着了魔的林升吓到了。

最后林升甚至做了墨义强调过不能做的事情,他瞒着麦悠将那些孩子带到了屋子里,在一个夜晚用手腕上的投影装置在天花板上投影出了他所记录下来的外面的一切美好景致。

对于那些孩子来说,那一个夜晚毫无疑问宛如梦幻中的场景,他们现在对外面的世界都充满了憧憬和期待——期待着林升描述的那个宛如天堂一样的新家园。

麦悠隔了三天才知道这一件事情,当她怀里的一个孩子告诉她自己想要看落日和海的时候,这一切都被暴露了。

这是林升第一次见到麦悠生气,而且还是那样的生气——麦悠直接给了林升一个巴掌。

“你把这一切都给毁了!这些孩子都被你给毁了!”

林升甚至来不及生气:“我只是为了让他们同意去新星球,他们,他们甚至都还不知道江河和大海!”

麦悠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个女孩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他们去不了了。你用了投影告诉他们真实的场景,不是吗?”

墨义的审核非常严格,什么叫做没有受到人类文明的影响呢?任何人类造物和通用语的描述都是不被允许的,这也是林升得学类人语的原因——当林升向这些孩子灌输自己对于那种自然之美的感受,让他们看到那些地球上的美丽景致时,这些孩子就被“污染”了。

墨义所说的劝告并不像林升理解的那样简单,这也是墨义给了林升十年的原因:很多事情他都不能描述和介绍。

在麦悠的哭声中,林升彻底明白了他犯下了怎样的错误,而且这个错误是如何的不可饶恕——他将未来的希望彻底摊开在了这些孩子面前,在他们为这个希望激动和向往的时候撕掉了他们通往这个未来的船票。

林升觉得支撑自己的某种东西在麦悠绝望的哭怮里被一下子抽掉了,他头脑直发昏,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只留下空中回荡着的悲伤被麦悠的痛哭灌进他的脑子里。他空荡的脑海里只有这样一个声音: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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