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儿出手阔绰，买的东西多，身后跟着大人和护卫，又衣着不凡衣裙无论是布料还是刺绣针法，都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
店主以为她来历不简单，不敢蒙骗，买东西都是按照市价给的，生怕被人秋后算账。
陆夫子将价格暗暗记住，回去时揉着麦芽儿的脑袋道:“夫子考考你，这里的价格为什么和清河县不同？与凤仙县不同？”
“清河县这几年不用交税，清河百姓也爱计较，价格自然不会高。凤仙县大多数本地的人经商，太穷，价格也高不了。”
小姑娘打开一包绿豆糕，给自己、阿夺、陆放各自一块，剩下的给计西东。
她继续道:“这里距离京城近，又受了灾，价格就高。”
“既然这里价格高，你为什么不在张长寿那里买？”陆放问。
“我爹说，吃粮食是要知道价格的。不然就是冤大头。”小姑娘用看傻子的目光看陆夫子。
“他接济我们，是因为我们有用。我总要知道，欠了他多少。欠的人情，总要还回去，有来有往才行。”
麦芽儿始终认为与张长寿这样的大商人接触，需要将自己放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不能因为钱财多寡的缘故，依附别人。
“……其实你爹把你教的很好。”陆放想起那个胡子拉碴的跛脚男人，心中暗道可惜。这年来，越发能看出那个斥千两白银修建小学堂的莽夫是有大智慧的。
只是小学堂那样让所有百姓都有机会读书的地方，注定不可能推而广之。
回去的路上，陆放难得说起自己对小学堂的看法。
他说，从一开始，文字就掌控在少数人手中，就像权柄，在少数人手中一样，那是极少数人的特权。千百年前，奴隶制正兴，在坐的大多数，都没资格做贵族，只会是奴隶。
他说，天下看似分分合合，你方唱罢我登场，本质上还是把握在某些人手中。那些人手握权柄，那些人掌控天下读书人的出路，掌控着与文字有关的一切。
又是一日夕阳落幕，迟暮的光将陆放的身影拉得极长，麦芽儿盘腿坐在车板上， 嘴里叼着一节甜草根，眼前是倦鸟投林，芽叶收敛，万物都开始沉寂的景象。
阿夺走在前面牵车，计西东走在后面，在偶尔车轮陷入坑洼时推一把。车上满载各种东西，用绳子捆扎好，高约四尺。
陆夫子坐在最高处，晃晃悠悠间，偶尔俯身伸手拍一拍小姑娘的脑袋。
他说，你爹那小学堂，简直是动摇那些千年来既得利益者的根本，是逆天而行。只能在清河县的一亩三分地折腾，成不了大气候。这就是命，天下人的命。
小姑娘拿下嘴里的草根，仰起头，睁着一双幼圆的眼，双腮鼓鼓道:“要是以后成了气候呢？”
晚归的孤鸦发出喑哑难听的叫喊，偶尔会有一两声蛙鸣应和。陆放拍死脸上不畏寒冷的蚊子，怒道:“这时候怎么有蚊子？”
四月天，这里已经开始有吸血的蚊子。
看着掌心一滩红，他恶狠狠道:“成了气候，就会被一巴掌拍死。小小清河县，还没本事和那群河北道的人拼，人家有好爹，清河县有什么？”
陆放翻白眼，“难道要凭你那个早死的爹？你爹若是活着，说不定真能翻起些风浪。”可惜，麦二牛死了。
“你爹有大才，可他死的早啊，不过这也是命。”
麦芽儿抿嘴没说话，阿夺回头恶狠狠看着陆夫子，“闭嘴！”
陆放哈哈大笑，用力拍死脖子上吸血的蚊子，狂笑之后才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小子也别恼，这世上麦二牛那样的人罕见之极，黑水村小学的做法，那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懂那是什么意思吗？黑水村那群人和麦二牛无亲无故，不过是一个村子的，小孩儿读书他能分文不取，甚至贴补吃食。盖房种地，他没做什么，可那些人就是按着他的想法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陆放说了一长串话，趴下伸长胳膊把掌心的蚊子血蹭到麦芽儿肩膀上，在阿夺愤怒的目光里，往嘴里灌了一口黄酒。
“有些人，天生就是王！你小子懂吗？昨日那个张长寿扯什么墨家，他懂个锤子！陵守天天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浑浊黄酒入喉，陆夫子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想说，他的话有些混乱，胸中有口气出不来。
载满货物的牛车吱吱呀呀前行，年过三旬即将奔四的夫子晃晃悠悠，饮酒为乐，胸中那口憋了二十多年的气，仍旧横亘在那里。
“前朝没一个好东西，今朝没一个好东西。这天下百姓到底做错了什么，两朝数百年，竟没遇到一个能君！”
劣酒入喉，本不该喝醉的陆放醉了。胸中积蓄良久的那口气，促使他伸长胳膊，左摇右摆，高声疾呼。
动作间，酒水打翻，浇了麦芽儿满头。
小姑娘呆若木鸡，摸了摸脸上的黄酒，嗅嗅味道，嫌弃地移开手。
“这酒好难闻。”比不上清河县酒肆的精酿，比不上酒铺老板端午那日争奇斗艳的酒水。
阿夺扯了新买的棉布让她擦拭脸上头上的酒水，眼里的愤怒几乎凝为实质。
“陆放你故意的！？”
“大道废，仁义出！智慧出，有大伪！这天下，烂到骨子里，才会有变数！年年岁岁朝朝代代皆如是！”
癫狂的夫子站起身，仰天长啸，惊飞丛林鸟雀，就连青蛙都不敢叫了，吸血的蚊虫也不敢靠近。
“徒儿，我问你，我问你，你可想问鼎……”中原。
话未说完，车轮卡进坑洼，车身一震，陆放站立不稳直挺挺落下，趴在了路边还算松软的草地里。
麦芽儿努力擦掉身上的酒水，新换的衣裳不能穿了，明天还要去河边洗，她想着怎么晒衣服，皂角够不够用，完全没将陆夫子的话听在耳里。
不过……
“你才不是我师父呢，我有师父的。”
择一人为师，就不会改。麦芽儿不准备叛离师门，哪怕她已经距离前世太远。
“皂角要不够用了，要种一些皂角树。还要有竹子，还有长得很快的树，可以拿来烧火。”小姑娘一边擦拭头发，一边念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至于陆放想说的究竟是什么？那有什么关系？
陆放:徒弟想谋朝篡位吗？
麦芽儿:我不是徒弟
陆放:重点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