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声音软软,尾音轻飘飘,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听起来似乎是个很无害的小姑娘。
真熟悉啊。
霍炀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纱帐后站着的人。
宫人特地将九层三十六枝的灯台,留了最下面一层蜡烛燃烧,室内光与影都不明晰,纱帐后的人他看不清。
想要走过去看清楚,又怕是一场可望不可及的美梦。
真想有一阵风,吹开纱帐,让他看清人影。
可惜,今夜无风,只有蝉鸣吵闹,灯花扑朔一下,火苗陡然上蹿,很快恢复原样,根本来不及看清纱帐后的人。
麦芽儿站在窗边,皱眉看纱帐,又问了一遍。
“你就是大盛的皇帝吗?”
霍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响,打了许多次腹稿,真见了人,他什么都说不出,甚至不敢动一动手指,不敢眨眼。
生怕这是一场美梦,稍微动一下,梦就破了。
不需要看清长相,霍炀就是知道,纱帐之后就是他家孩子。
那慢悠悠的说话方式,软软的语调,轻飘飘没用什么力气的尾音,绝对是他家那个又懒又馋的小丫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哑巴吗?”
霍炀心脏狂跳,挪动手指,张嘴刚要说话,就见纱帐动了。
小姑娘掀开纱帘,不甚明晰的光,照亮她的脸。
这是个身穿粗布衣裳,脚踩草鞋,头上随意绑了发带将头发团在脑袋上的小姑娘,身上还挂了不伦不类的绣着老虎头的布包。
她年纪不大,十一二岁模样,面容稚嫩,婴儿肥未退,一双眼幼圆。室内光线不好,看起来这双眼如同沉水曜石,内敛且克制。
她腰间别着匕首,手中握着一尺多长的短剑。身上挂了好几个苍耳子,应该是路上粘到的。
霍炀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再一次忘记回应。
麦芽儿皱眉,这到底是不是皇帝?明明穿着皇帝的衣裳,住着皇帝的地方,住处有重兵把守,应该是皇帝的……吧?
“哑巴也可以当皇帝?写字会吗?”
霍炀想反驳,却见小姑娘从布包里掏出许多东西。鸡头笔,墨汁,裁成小块的宣纸。
墨汁用一块中间凹陷的木片装着,所有东西都放在脚凳上。
“我问你写。”
霍炀直勾勾盯着小姑娘,见她手腕有蚊虫叮咬的痕迹,很想叫人拿紫草膏来,最后还是忍住了。
“你是霍炀?曾经大败邙城的霍炀?”
霍炀手里被塞了笔,短短的笔杆,还没有手掌长,格外玲珑。
他老老实实用玲珑小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仍旧盯着小姑娘看。
真好,这不是梦。
他派出去那么多人,都没找到的人,竟然自己找来了。
故意忽略小姑娘是怎么闯入,故意忽略她不离手的短剑,霍炀不允许自己想其他,只执着地盯着小姑娘。
“你是霍炀,怎么成哑巴了?”
这次霍炀没写字,他不是哑巴,只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怕吓到自己的珍宝。
麦芽儿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暴虐帝王会是个哑巴,她歪头想了想,挠头道:“哑巴也能当皇帝?真厉害。”
“去年,洪水死了很多人,你知道吗?”
霍炀提笔写下‘知道’两个字。
“平边军很久没有粮食供给,是河北道有人截留了。你知道吗?”
小片的宣纸上,再次多了两个字。
“京畿粮价很高,快吃不起了,你知道吗?”
宣纸上的字越来越多,全都是肯定的答复。
霍炀看着带了武器的小姑娘,忽然明白她来干什么。登基以来,他遭遇过无数次刺杀,这样轻而易举近身后没有动手,反而开始和他聊天的刺客,还是第一次。
不愧是他家孩子。
眼看着小姑娘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霍炀知道再不开口就晚了。
“朕……力所不能及。”高高在上的帝王丝毫不觉得示弱可耻,反而觉得这样才能让小姑娘心软。
“朕的权力不够,管不了那么多人。”
霍炀甚至拧了拧大腿,让自己眼眶泛红,尽量可怜巴巴地看人。
嗯,骗自家孩子,怎么能算骗呢?不丢人。
麦芽儿万万没想到,这个皇帝和小白夜一样是个哭包。
“你……”这样的哭包也能做皇帝?
小姑娘握紧短剑,咬唇思索,忽地一道风声袭来,她侧身避开丢过来的薄被,反倒是被人捏住手腕。
对方力气很大,动作也快,瞬间便卸下她的武器,甚至夺走她腰间绑着的匕首。
麦芽儿速度不慢,可再快也比不过一个身经百战成年人的力气。终究还是这具身体,限制了她。
“放松。”
霍炀一只手就能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将人禁锢在怀里。
“放开我!”麦芽儿奋力挣扎,反倒被绑住手脚,放到床铺上。
这几年来,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挫折。她明明能和那些暗卫打平手的,难道柳相北留手了!?柳相北今年你别想吃烤红薯!
小姑娘心中有气,脸上就显了出来。
霍炀觉得好笑,同时又生气得厉害。何等狂妄的小丫头,竟然敢闯入帝王寝殿。
“小刺客啊。”
霍炀捏捏她的脸,没小时候好捏,小时候软软一团,现在没以前软了。甚至还带刺了。
“谁派你来的?”霍炀眼中闪过暗芒,无论是谁教唆,他都会让对方不得好死。
“我自己来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麦芽儿没想到自己会马失前蹄,她只是偷跑出来探路,顺便问昏君几个问题,谁知道这昏君竟然深藏不露。
小姑娘气鼓鼓,一副你爱咋地咋地的河豚模样。
霍炀气笑了。
“知道什么是诛九族的死罪吗?刺杀皇帝,要死九族的。”
“我自己就是九族。”她现在是孤儿,无父无母,没有亲戚,没有族人。
霍炀太阳穴突突直跳,没忍住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
“怎么和你爹说话的?”
一巴掌下去,两人都懵了。
霍炀暗自后悔,自己琢磨了许久要给孩子个好印象,被一巴掌给毁了。
麦芽儿是懵了,怎么都想当她爹?她爹早死了好不好。
守在门外的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扬声道:“陛下,出什么事了吗?”
霍炀:组织语言,不能吓到孩子
霍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揍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