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僧变

“净空!”阿饶大呼,两眼吓得目直。

凌光之色中,已看不清里头人的脸,只层层余波递送不绝。

一纸玉兔落尘,阿饶顾不得其他,提裙向前,闯入了众人避之而不及的禁地。她扑了过去,死死拉住净空仍在秉力的手,喊:“阮大哥是好人!净空!”

净空不改厉色,已听不进她言。他的指节用力更深,直至泛了白骨,隐于皮下。四海盟的红白淮虎旗令,被碾在净空脚下,奄奄一息。

原本平静的暗巷,被封住了结界之门,风暴中心,余波成片,波刃如锋,向外凌乱而飞,皆在结界处被萃成羽麟。阿饶抬首看了看阮从楼,细小如丝的伤,布了满脸。

眉黛青颦袭来一场压抑已久的骤雨,哭哭唧唧,格外轻柔,阿饶心急,且怕,她怕阮从楼死了,更怕净空。

“净空,净空……求你了……”

泣诉声在耳边徘徊了好久,皆如过眼云烟不入。宓宗从善,善有善道,可净空并不是心软的人,恶不能姑。禅僧职在立善行,扬善心,武僧职在察恶徒,惩恶为,这是净空继任宓宗掌尊后,为二门新立的法规。

而净空,是武僧。

阿饶泪眼婆娑,两瞳间如覆水帘冲刷,她那声哀求,不仅软了音,还软了绵绵的双腿。她哪有什么力气,能从宓宗武僧手里救下人。

阿饶并不是圣人,阮从楼要救,可她一心最想救的,是净空。

身为佛僧,不能错杀一个好人。

阿饶跌坐在凌光中,已求了好多句净空,几束寡泪挂在惨白的面上,似是无计可施。恍惚下,她见净空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并无所动,遂跪地而扑,抓起那只手放入口间,朝其虎口处狠狠咬了下去。

她恐怕,自己再唤不醒他了……

阮从楼几尽晕厥,闭目前,依稀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跑了过来,断断续续的求语哭啼不绝,这声音好像自哪儿听过。

是与他大小姐交好的那位阿饶姑娘,他早想问问她,大小姐在哪儿,因盟主挂念不已,才遣他带人出来寻的,可还没说上话,便被那宓宗佛僧提入这条暗巷,不过一盏茶,全军覆没。

数年前,他眼中的净空还是一个渊清玉桀的高僧,即便,净空彼时已魂迁阿饶,情丝缠身,可阮从楼犹记得净空刚至四海盟的那日,一手一足和风细雨,一举一动霞明玉映。

高洁之人自有肃人之节,阮从楼从不以白抵青。

可眼下所见,尽颠覆了他的崇佛之心。

只待最后一口气耗尽了,阮从楼喉间干如枯木,涩得厉害,魂刚刚离躯办厘,却猛的被拉扯回来。

命悬一刻之时,掐喉的手,渐渐松了。

阮从楼沿着壁滑落至地,只觉自己轻飘飘的身,又重了回来,已没了力气再站起身,虽靠卧墙角,他终饱饱地吸了一口气进身。

“阮大哥!”阿饶见状上前扶住他的臂,脖颈间的那一圈血沙红印,引得她嚎啕大哭。

阿饶终究心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对不住。

“大小姐……”阮从楼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也皆是关于佟茵茵的。

阿饶擦了泪花,抿着哭腔回:“茵茵去长隐了,有吾悔大师一路相伴,阮大哥可放心。”

阮从楼点头,这才松了那口久郁心中的气。他缓缓睁眼,正对上那居高临下的佛僧,也正目不转晴地瞧着他。

他从净空的眸里,看到许多情绪,没想到,这位高僧的不安远远大于自己。

他想,净空若是后悔了,会不会即刻掏了自己的心。

可担心多余,只见净空收手附在身后,转向另边,向那位吓骇得屁滚尿流,几近吓断了气的四海盟弟子,扔了一白底蓝青小瓷瓶,说:“记得带话。”

晚间,出了城,有狭长的湖,沿湖一直走到天色墨黑,双双无言,只马在前,忽而奔跑,忽而驻蹄踏泥。它今日受到了惊吓,不安和惶恐交替萦绕,马尾巴丛里,残留的那抹血迹一路拽着阿饶的眼。

阿饶像今日买的那包白糕,本是兔面崭新,被无缘无故扔踩在地,绛红的眼,全是一片血色。

入夜冷,有风拂过,湖面依旧平静,应是结了薄薄的冰。

阿饶闭了闭眼,埋下头,将目光放置胸前,腰间,手中,竟无处可安。

“我并不会伤害佟姑娘,那些恶语皆是为震慑他们所说。”净空无端为自己辩言,稍不留神,已透漏出自己心下的在意。

恶语!他还知道是恶语。

这一路,阿饶终不说话了,此刻,也并无言相对。

见阿饶心有冷凄,净空像沉不住气般,又言:“以恶惩恶,是智者护众生的上策。”

以恶惩恶,也是他佛家说的话?

阿饶大惊,让这样的话荒谬了脚的去路,“花姐呢?她又是何大奸大恶?”

……

在阮从楼被掐得气息近无时,莫兰的话突如其来,荡在阿饶耳边。往日她不信,如今,她不敢信。

净空也停下步子,只面上并无惊异色,事实无远弗界,师父就曾说过,一切终有抵达的时候。

“她也是你护众生的恶障吗?”阿饶缓缓闭眸,指甲也在自己的虎口处,掐出了如月牙般的血印子,身疼好比心灰。

万物寒噤,空气凝得一丝不苟,均寂静无声。

“净空,我当你承认了。”

“你承认……花姐。”那个字,她始终说不出口。

净空无辩,眼怔怔地看着夜幕里,那个风鬟雾鬓的姑娘,即便昔日在生死线边徘徊时,也敌不过此刻的憔悴。额前发丝里,藏着细碎的伤口,皆是今天在暗巷里被波刃所伤。

今日,他之所以放了阮从楼,也全是因瞧见了阿饶面上的伤。白玉着痕,让他不忍。她既铁了心要救人,他顺势成全,也不是不可以。

世间有善,得靠他,靠宓宗助养。

况且四海盟不曾入净空的眼,若是与天影有瓜葛,就未必。

“花自怜收了天影的酬金,她不比别人,她若想出卖你,即便有我,也难逃百密一疏,况且,她知道了佟姑娘要与你西进的打算……”

那日,净空决议好阿饶的去处后,便将她托付给了佟茵茵,佟茵茵去如归阁寻阿饶时,一时嘴快,将此议说与花姐知道了。

而其房里堆放的千百酬金,要了她的命。

阿饶腹诽,风紧了她的眉头,不想再听下去,“净空,若是了祖大师有一天,要囚你的身,断你的头,为保宓宗的正派之名,你也会……向他出手吗?”

“不会。”净空直言:“师父不会。”

呵!“佛眼看众生,众生都是佛,魔眼看众生,众生都是魔。”阿饶叹气,原以为他二人身遥心迩,没想到只是异思并驱,“这是我在你长隐的法堂里,听禅解惑时所得,可你只以佛眼看宓宗,以魔眼看苍生!”

净空的步子有些临乱地在原地徘徊若干,他未曾想过,有一天,这个小妓子还能拿佛法之说与自己相对,尚好,他也可看看她学得到底精不精益,“我知花自怜养你成人,你念及乌鸟之情,是因你心善,从无得鱼忘荃之思,然她贪财忘义,置你于万分险境,宓宗有法,若纵恶,便是欺善,并非我以魔眼观她,况且……”

“况且我早立誓于你,与你相关的一切,皆在我审度之中,我已无法做到,视你如陌路。”净空自认,阿饶的一切,皆与自己有责。在江都时,他亦早想好了要替阿饶铺的前程路。

若是往日,阿饶听此,定喜不自胜,然生生灯火,终是明暗无辄,花开两朵的境遇,恐只有天上才有了。

“净空,你既为僧,却不明白?”她摇头时,鬓边青丝胡乱飞舞,眼里默默聚起雨粒,“即便花姐直言要我头颅,我也愿意以己身换她活。”

哗啦啦,下了一片雨在面前,“我生来便是无人要的孤婴,命寡,活不成,全凭花姐一手带大,命是她给的,她要我死,换如归阁的此世太平,我便死无怨言。”

阿饶蹲下身,两手撑着头,任凭眼前面上风雨雷电,哭腔从喉延至心肺,苦了一身。

净空未扶她,只那阵阵细呜声,搅得他心乱如麻。

湖面的冰越结越宽广,可此冬月的寒仄都只是面上的,一脚踏上便要破一片窟窿。

“你愿意,可我不愿意。”

“我要你活。”

净空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身黑衣,耀如墨石,早在河倾月落时,就是这片天地最不同的风月。

阿饶止了哭,手抵膝盖起身,袖子擦拭涕泪时,有了重新的打算:“我要回江都去。”

这次,她不管这和尚还要不要自己,她偏执另行,不能做见情忘义的负义人,“净空大师回长隐也好,往西极也罢,我皆不随了,我要回江都,替花姐砌坟铸碑,伴墓守孝,赎罪。”

说完,她朝了净空相反的方向行去,尽管前路有暗险,有危石,好像都不能阻止阿饶的坚定。一心故人的音容笑貌,仿佛给了她好多勇气。

赎罪,替净空,和自己赎罪。

人沿着湖,坚定不移,只需孤影为伴,日月为期。

可刚行了两步,就有手在后按住了她的去路,净空的脸色,还是一汪湖平,这是他第一次挽留阿饶:“阿饶。”他唤了她一声,停了片刻,才续了后话:“我原打算送你往西极时,本就没想过征询你的意愿。”

言下之意,并无温柔。

阿饶冷哼,未有回头,她以袖抹了一把泪后,想这和尚也如此霸道了?

“你还能绑了我的腿脚?”

阿饶淡淡地一回,敲了净空眉头一紧,蹙出一番骇人的凉意,他晓得,有法子上好:“你若不随我走,我想佟淮天那几个徒弟,应还未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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