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是什么感受。
扶灵心疼心上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对方,此等情况之下,所有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许是气自己嘴笨不会说话,不知从何时起,那双盈亮水灵的杏眼便泛出了微微的红意。
如此模样,看上去像受了谁欺负一样。
九嘤的眉头本是拧着的,忽见小姑娘红着眼闷声不响地看着自己,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她竟忘了,这世上有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时刻都在被自己的情绪牵动。
她伤心,扶灵会跟着伤心;她高兴,扶灵会跟着高兴。
被人在意的感觉实在太好,好到几乎将那份对元惜霜的疚责之感也给掩埋。
她张张唇,正欲说话,少女的声音恰好响起,言语之中,尽是不满与委屈。
“师姐对元小姐有愧疚感是人之常情,让我想不通的,是师姐竟然任由自己陷进这种本没有必要存在的情绪,师姐难道忘了吗?被情绪操控,最容易使人迷失在痛苦中,严重的,甚至一生都无法从梦魇中清醒。”
“师姐教过我很多道理,每一条我都谨记于心,那师姐自己呢?是不是也记得?”
两句质问连声而来,尤似巨石炸裂,在九嘤耳边嗡嗡阵响。
是了,这些话,都是她从前讲给扶灵听的。
可笑的是,她自己却没有做到。
此时莫说反驳,她连一句简单回应都无法给出。
回宗的山路,狭长蜿蜒,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空气中此起彼伏的,是绵绵不绝的蝉鸣蛙叫。
直至临近山门,九嘤仍是沉默不语。
越是这样,扶灵就越是心疼。
好半天过去,她终是压抑不住心中忧思,趁着女人分神的片刻直接拽住身前那方飘扬的衣角将人叫停。
“师姐”
不似之前的质问语气,这声师姐唤得又轻又软,像是小猫咪撒娇,用爪子在空气里轻轻挠了一下。
九嘤走在前方,脚下动作顿了顿。
无须回头去看,她已感受到了一道急切又热烈的目光。
“师姐,万事万物,尽力而为,但求问心无愧。”
“今日拒绝元小姐的要求,并不是师姐的错,师姐又何必过于在意呢?”
满是关切爱恋的语气,如同春风撩雨,让九嘤的心瞬间平静。
她转过头,眼神里的情绪晦涩不明,面上疲色初显。
“前世之事,已成心魔,我本以为将其摆脱,可实际上,它一直藏在我的心里,尤其是在面对元小姐时,更是容易受它影响。”
“我想,我必须早些回梅湖岛修心静思了,明日我走后,你要好好待在宗里,不可随意外出,尤其不能去归息城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知道了吗?”
明日就走?!
扶灵睁了睁眼,瞳中泛出些惊色,很快便又释然。
修道之人,最忌心术不正;心不正,就容易入魔,走上歪路。
想到这里,她还是点了点头,忽视内心的挽留念想,温顺应下心上人的要求。
“师姐,我记得了,我会乖乖待在宗里。”
嘴上答应得好听,实际上没过几日就一个人偷偷溜去了玉春堂。
目的,自然还是为了请冯沅青帮忙找出治愈龙心草的方法。
这件事,远在梅湖的九嘤自然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显得平静又祥和。
人妖魔三族,似乎在这份诡异的安宁之中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竟没有再发生过大规模的斗争。
七月将至,天卦宗众长老已开始着手准备宗门换任之事。
身为下一任宗主,江北清早早就顺应衡连宗主的要求回了宗,至于九嘤二人请求她办的事,她也不曾忘记。
宗门换任,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届时四宗八族的掌事人全部都要参加。
她在等,等一张请柬,以自己继任宗门的请柬为敲门砖,亲自去司家一趟,见一见阮家三小姐。
司家偏院,阮秀端着一盆热水急匆匆的朝房间跑去。
脚下太急,她一时没有注意便摔了一跤,热水撒了一地不说,木盆还砸到石头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么大的动静,屋子里的妇人自然也听到了。
阮秀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韩烟已沉着脸推开了房门。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面上没有血色,从额头到脸颊全是白的,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一样。
其实,这几天不止她没有休息,阮秀亦是没有歇过半刻。
至于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司祺的病情又恶化了。
看着这满地狼藉,韩烟的神色又阴沉了些。
不等阮秀说话,她便冷冷松唇,将人赶出了院子。
“这些我来收拾,你去厨房,好好看着小祺的药,待药熬好了再回来。”
明明是千金大小姐,来了司家却成了个低微下人。
阮秀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门廊下的妇人一眼,便低低的应了声。
如此姿态,显然是习惯了被韩烟这样使唤。
她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手腕用力时,腕间的伤口仍隐隐作痛,这会儿身边没人搀扶,她竟险些爬不起来。
说到底,也只是个受人操控的可怜人。
在阮家,受阮于姿摆布;来了司家,又受韩烟摆布。
虽是大宗大族之人,同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只可惜,连她的亲生母亲都没有心疼过她,别人的母亲又怎么会对她产生怜惜之情?
韩烟立于房前,眼神中一片寒意。
直至阮秀离开,小院里只剩下她和司祺,她才将怀里的那根银针取了出来。
三灵根强者的真正实力,绝对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更不消说,韩烟此人,还不是普通的三灵根修士。
尖针刺肉,一滴红血沿着指尖渗出,不过片刻,银针便吸满鲜血变成了红色。
方圆数里之内,水火土三种灵素疯狂蹿动,顺着空气丝丝密密的朝这处小院涌来。
同一时刻控制这么多灵素,不用想也知道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可韩烟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而这些细微异动,整个司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
灵素盈满半空,围绕银针层层铺叠,最后形成一道透明结界将司祺的房间完全包裹在其中。
这结界并非修士眼中用来防御攻击的屏障,而是用来阻隔龙息的。
司祺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到了如今,已是连人形都无法维持。
韩烟不忍见他病痛中还要忍受这种痛苦,只得以银针和血操控灵素布下结界,让他能够化为龙形稍作喘息。
因着担心龙息泄露会引来外人,再三确认结界生效她才敢进屋。
而躺在床上的青年,仍是闭着眼睛昏迷不醒。
韩烟步步走近,眼里满是悲痛。
她何曾看不出来,她和平天的孩子那个本该胎死腹中却被她强逆天意救下来的孩子,马上就要离开她了。
失去爱人,被迫嫁入司家,这些年来,予以她活命动力的人,唯有司祺而已。
待她贴着床侧坐下,眼睛已然泛出了一圈红色。
她伸出手,食指在青年额间碰了碰,正欲解除青年的束缚禁制好让他化为龙形,未曾想到,指尖临要落下的那一刻,青年竟然睁开了眼睛。
一时之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一道熟悉的低哑嗓音响起,她才终于确信床上的人真的醒了。
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的眼泪反而落了下来。
一个病重垂危之人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征兆的苏醒,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回光返照。
司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口第一句便唤了一声娘。
短短一个字,听得韩烟的心更加酸痛。
她还未应声,青年便再次松唇。
“孩儿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亲眼见到爹,将来有朝一日,娘若见到了爹,记得替我向爹问好。”
话音未落,他就重重喘了一口气,口里猝不及防便喷出一口血。
韩烟心口一颤,双手抑制不住的发抖,心中除却痛意,更多的是恨。
她恨,恨那个引来紫雷,将司祺重伤至一口气的金龙。
若不是它,她的孩子怎么会受这么多苦?
想到这件事,她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些扭曲。
失神之际,司祺的微弱声音再次响起,她才从恨意中回过神。
“娘,你跟我说说话,我就要走了,以后不能再陪着娘一起等爹回来了。”
韩烟闻声,心口愈发得痛,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忤逆天意,终将遭到报应。
而司祺,就是她的报应。
“都怪娘,是娘没有用,救不了你,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你放心,娘会帮你报仇,娘会找出那条金龙,然后将它剔鳞剥皮、抽筋放血,要它活活痛死!”
一想到骨肉将死,韩烟的声音凄厉了许多,喉咙里哽咽声也越来越大。
事已至今,司祺没有心思再想什么报仇的事。
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全身上下都泛着剧痛,身体已经开始痉挛。
一半的血液维持着他的人身,另一半血液却叫嚣着要他变成龙。
半人半龙,又毫无修为,就连死,也比平常人痛苦万倍。
韩烟不忍去看,耳边能听到的,只有一声声的哀嚎惨叫。
“娘,我好痛苦”
“娘,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娘,帮孩儿解脱,帮孩儿解脱”
一声接一声的娘,一声接一声的求助,让韩烟的心有如刀绞一般疼痛。
她别开头,泪水已沾湿两颊。
转头之时,右手已将枕头从司祺颈下取出。
身为人母,却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此时此刻,韩烟将心中的恨意全部转移到了打伤司祺的金龙身上。
她举起枕头,视线被眼泪遮挡已变得模糊。
不知何时,床上青年的下半身已现出龙尾,额上两只龙角也露了出来。
而她,竟在恍惚间将这条小龙当成了杀死儿子的金龙,拿起枕头便朝着对方的脸用力压了下去。
待她从这愤恨中清醒,司祺早已被活生生捂死。
偌大的房间,再没了一声响动。
韩烟松开枕头,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她看着失去呼吸的青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褪去。
“小祺、小祺”
连续连声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张张唇,一口气堵在胸口,喉咙里猛然涌出一股血。
司祺死了,她的孩子死了
无法接受这个认知,她转过身冲出了房间。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红被掀开,她伸手解开青年的上衣,露出心口处一处浅浅刀疤。
再下一刻,匕首稳稳落下,疤痕被切开,温热的血液从中流出,将被子映得更红。
妇人的指尖贴着匕首落下,居然从伤口中取出了半根成人手掌长短的金色小骨
金骨,天赐神骨。
又称,天骨。
此骨象征神威,能力强大无比,便是上界仙灵,体内也仅有一根。
韩烟眼神狠决,目光盯死在那根沾血的金骨上,两只手不停地颤抖。
此时此刻,在她脑海中来回起伏的只有两个字报仇。
屠龙,这世上无人比她更擅长。
作者有话要说:韩烟的身份,应该都能猜到了罢,司祺为什么注定死在娘胎,也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