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声音从耳畔响起的时候,九嘤指尖仍停在那浅色的红痕上。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她竟然愣了半刻都没有应答。
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气氛渐沉,风也失去了踪影，衬得四周更是寂静无音。
沉默虽短暂,但已经能说明很多东西。
扶灵面上仍含着浅笑，眼神却浮着微微的苦。
她后退两步,主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不再期待九嘤的回答。
因为她知道,这一次的答案只会和以往一样,永远都是同一句话——
你是我的师妹，我对你好、担心你，不是应该的吗？
师妹、师妹,每次都是这个理由。
扶灵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痛恨这个身份。
甚至于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其实九嘤根本就不喜欢她。
她想把话问清楚，却恐惧将要面临的后果。
烦闷纠结半刻,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只得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赶在九嘤开口之前将话题引向了飞廉。
待将昨夜的事情讲完,她还不忘细声叮嘱一句,模样乖巧的让人心疼。
“师姐不用这么担心，只是一点皮肉伤，早已上过药了,不打紧的。”
九嘤沉眸静听，心思都在扶灵的话里，未曾没有注意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你是说,你们不仅将青姑擒住，还把飞廉收服了？”
讶异于扶灵能以一人之力将飞廉制服，九嘤的语气既惊又喜。
她弯弯唇，笑容里满是欣慰与骄傲，就像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现在离开了她，也有了独自生存的能力。
这种见证一个人成长带来的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
与她的开心激动不同，扶灵显得非常平静，就连说话时的声音，也听不出一丝兴奋喜意。
“嗯，只待捉住白姑，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扶灵往日做了好事，总喜欢缠着师姐说好听的话，这次却完全不同。
九嘤也察觉出异常，正欲开口询问，少女却抬眸朝她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仍是水灵盈亮，但里面还藏了些别的东西，叫她看不清、也猜不透。
“师姐，我们今晚就行动好不好？”
扶灵迫切的想要查出九嘤隐瞒了自己什么，也只有快点从这里出去，才能让方沅青去帮她打听她想知道的事。
她的语气有些急切，表情却格外诚恳。
九嘤望向她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沉思半刻，才点头应下这个请求。
“好——”
此行将秦书语带来荫山，一是为了救她，二是为了请她帮忙引出白姑。
中尸白姑，好食易怒，而她，正好有一手好厨艺。
九嘤与林玉淼等人商议着晚上的行动，扶灵一个人偷偷摸去了元家厨房。
听闻白姑贪食，秦书语来时便带了许多新鲜食材。
此时她一个人蹲在地上洗菜，只露出一道纤瘦的背影对着后门。
直到一道轻软的少女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才知道有人来了。
她回过头，目光中映出一张白皙纯秀的脸，正是刚刚在外面和她说过话的扶灵。
“这是螃蟹吗？”
扶灵不是没有见过螃蟹，但她印象中的螃蟹，个个头大身肥，一只蟹脚就有她掌心长，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
秦书语将她的困惑看在眼里，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嗯，这是人界的螃蟹，很小，但是味道很是不错，无论清蒸还是红烧，都是一味佳肴。”
螃蟹不好清洗，两只蟹钳凶悍无比，微一失神就会被夹伤。
扶灵见势蹲下，学着秦书语的样子从木桶里抓了一只螃蟹在手上，而后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帮你~”
话音刚落，她指尖便渗出一滴纯白色的净水，顺着蟹壳钻进螃蟹的身体里，不过瞬间，就将脏东西全都带了出来。
秦书语睁了睁眼，眼中尽是诧异，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女又抓出一只螃蟹，再次用同样的方法将其清洗干净。
修真界中，灵气是实力的象征，也是一个修士最宝贵的东西。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灵气浪费在洗菜这种小事上。
扶灵是唯一一个例外。
秦书语抿抿唇，只道眼前的少女与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木盆里已经装满了洗干净的螃蟹。
盆口低，螃蟹互相踩着想往外爬，眼看有一只就要翻出来，扶灵又往盆里注入一缕清水，那水初看是流动的，但落到螃蟹身上却凝成了冰，将它们全都冻在原地不能动弹。
温度太低，会影响食材的口感。
秦书语凝了凝眉，正想说把冰化开，少女便伸手戳了戳那层冰块，眼神也跟着亮了亮。
“成功了，原来真的可以让灵气在冰和水之间互相变换。”
她的手停在冰上，轻轻一碰，本该坚硬的冰层却跟着晃了晃，就像是平静湖面惊起的波澜，美丽又脆弱。
明明是冰，却又像水。
秦书语心中觉得神奇，指尖在冰上按了按。
她试图将薄冰压破，但力气越大，冰面就越坚固，直到将力气放小，冰层才慢慢软化，随着她指尖的动作泛出阵阵细微波动。
毫无疑问，这些灵气每时每刻都在改变自己的状态。
一旦受到压迫，就会化作坚不可摧的冰层，面对柔软碰撞的时候，又变成了无形无束的水流，永远将猎物困在里面。
即便修道天资不佳，秦书语也能看得出来，这水冰转换的功夫要是出现在实战中杀伤力会有多大。
骨子里对强者的惧意让她有些害怕，直到抬起头看见少女脸上那抹温软笑容，她才从惊骇中恍然清醒——
不是所有强者都和司霄一样，将弱者当成蝼蚁死死的踩在脚下。
至少，愿意为东山州村民讨公道的扶灵，不是那样的人。
她将手从冰面松开，眉头也彻底舒展，口中毫不吝啬的说出一句赞扬的话。
“真厉害。”
自与司霄决斗以来，扶灵已受到许多人的夸奖，但即便如此，此时听见秦书语的话，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垂了垂眸，面上透着几分羞怯，整个人愈发娇俏灵动。
“秦小姐，你的厨艺这么好，我觉得你也很厉害。”
满是真诚的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秦书语闻声甚至愣了愣。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她会做饭觉得她厉害的人。
她并未觉得扶灵是在刻意恭维，但也看出了对方话里隐含的另一层意义。
扶灵今日过来，是有求于自己。
“你想学，是吗？”
扶灵没想到秦书语就这样看穿自己的小心思，神情更是窘涩。
她低着头，两只手攥着木桶边侧，手指在上面没有规律的划着，显然是有些紧张。
直到秦书语的低笑声再次响起，她才红着脸抬起了头。
“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菜式。”
扶灵听见这句话，总算舍得松口，
“江姑娘跟我说，秦小姐做甜食也是一绝。”
原来是想学做甜品。
秦书语这才恍然，她点点头，心里却也有些疑惑。
她与江北清相识于一场宴会上，那时她十三岁、江北清十二岁，两人都是大家族的小姐，又都处在脾气最大的年纪，初次见面就莫名其妙的吵了一架。
至于原因，似乎是因为江北清和其他宗族的子弟一起义正言辞的指责她，说她“整日将时间浪费在厨房，没有半分修道者的志气”。
因为这件事，她私底下偷偷哭了好几场，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秦家，也不再与人交往。
如今十年已经过去，年少时那些不好的回忆也在时间消逝中被渐渐淡忘，再次相见，二人已是一笑泯恩仇，都没有再提当年的事。
可是，江北清怎么知道她擅做甜食？
气氛默然。
秦书语起身将挽起的袖子放下，而后慢慢走到灶台前，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擦起了锅。
待到白布变成灰布，她才转过头看了扶灵一眼，面色与声音皆是柔和，
“你帮我洗菜，我教你做蜜雪糖酥。”
“现在，我教你怎么熬糖浆。”
一个愿意学，一个也乐意教。
江北清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蹲在灶口烧火的扶灵，以及背对着她立于桌前揉面的秦书语。
锅里的糖浆正被温火慢慢熬煮，蜜糖的浓郁香甜味盈满整个厨房，仅是一声呼吸，就好像已经尝到了那股甜味。
江北清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敢进来。
她远远的看向木桌，只见到秦书语两只细瘦白皙的胳膊在面团上不停按压，每一下，都准准按在她心上，让她为十年前说过的话感到后悔又自责。
年少时心高气傲，行事不知分寸，初识之际，仅因为秦书语在宴会上用一盘糕点夺走她的风头，她就联合其他不懂事的孩子对秦书语发出无理的偏见与批评，甚至于很多年过去，她都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行为给秦书语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直至司秦两家联姻，她才再次见到记忆中那个无心修道，每日只知研习厨艺的小女孩。
而那些被她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旧事，也在见到秦书语的那一刻从脑海中浮现。
她仍记得，她曾对这个女人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竟然偷偷让人帮她从司家带了一些秦书语做的糕点。
很好吃，也很甜，是能够给人带来快乐和满足的味道。
也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做出来的味道。
回忆苦涩，因为里面藏着许多愧疚，尤其是知道秦书语在司家经历的痛苦生活后，那种愧疚慢慢就变成了同情。
江北清倚在门上，只默默看着，也不敢说话。
满室都是温暖燥热的甜味。
忙了半刻，秦书语终于将白面揉好。
她离开木桌，走到灶台旁揭开锅盖，用筷子从锅里挑出一丝糖浆，似是打算试试味道。
只是筷子上的糖丝尚未冷却，耳边便响起扶灵的轻呼，
“江姑娘，你在门口站了很久了，为什么不进来？”
直至这时秦书语才反应过来，回过头看到了一直傻站着的江北清。
锅里的混着糖稀甜味儿的热气丝丝缕缕的往她脸上扑，让她那张清雅婉丽的脸更显温柔。
因着刚刚揉面，她额头和脸颊还沾了一层白色的面粉，这又让她多了一丝可爱的俏色。
江北清望着那张和记忆中一样的脸，又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这是我做的云片酥，你要尝尝吗？江叔叔他们说味道还不错的。”
“谁要吃你的糕点啊！身为大族子弟，却整日将时间浪费在厨房，没有半分修道者的志气，你也不觉得羞愧吗？！”
羞愧？
真正该羞愧的，是她江北清才对。
空气倏地安静无比，就连扶灵，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
她不敢多话，看看秦书语，又看看门口的江北清，一双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安心烧自己的火。
江北清越想越是难堪，她抬了抬眸，正好看到秦书语对着自己笑了笑，本还沾着面粉的粉颊上也晕染出一层浅浅的红。
竟是惊人的好看。
江北清将那笑容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惭愧，她正准备转身离开，耳畔却传来一道温软女声。
再下一刻，女人还将手里那只裹满糖丝的筷子往她的方向送了送。
那么温婉柔和的声音，就像她十年前在那场不愉快的宴会上听到的一样——
满是亲近与试探。
“刚熬好的糖浆，你要尝尝吗？”
作者有话要说：扶灵灵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形电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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