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可休思

颐宁宫。

满院子的秋菊,都是释帝新赏赐的,瑶台玉凤、金背大红、粉旭桃……每一样都是菊中精品,除了永慈宫皇后处,也就只有元淑妃惠香有这待遇。

毕竟是后宫唯一出生高贵的宠妃,没人风头比得过她。

惠香悠然自在地拿剪子裁着花叶,宫女来报惠子笙来了,便直接宣了他进来。

每次进宫看望,惠香都会给他备不少好东西,这回也不例外。

散发着木头香的宝盒里头,放着两块玉佩,一个圆形,一个月牙状,拼起来又是一个圆。

惠香把东西给了他,道:“知道你对傅家小姐有些情意在身上的,找个机会给了她吧,过些时日两国使臣大宴,直接向陛下请旨履行婚约。”

惠子笙看着精美的碧玉发愣,有些委婉:“我这才被阁主提拔进一处做事,现在成婚,为时尚早吧。”

知道他心里面在忧虑些什么,惠香平心静气劝解:“没必要做些多余的担心,什么她心不在你之类的。本宫实话告诉你吧,当前这个时候,陛下是不可能成全她和邵宛之的,那边安望楚也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本宫从来不信什么钟情啊痴情啊荒谬的东西,他定是受了哪些人指使,来乱上加乱罢了。什么都没有实权握在手里头重要,别以为太子皇后他们真心想帮你,范家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满门抄斩。趁着林鎏和林轩举都不敢兴风作浪的时候,把亲成了,这宫里宫外,没一个好东西,你不对付他们,他们可还惦记着你呢。”

惠子笙明白她说的完全在理,脑中却思绪万千。

月亮都有阴晴圆缺,更何况人呢。

惠香闷得很,便让宫女绮昔陪着一同去御花园散散心。

好巧不巧的,还碰到了皇后和一个新封的贵人也在闲逛。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叶经雪抬抬手:“起来吧。”

又向她介绍了下文颂仁:“文贵人,翰林院学士文在华嫡女,她的长兄是郇商商会新晋的富商,做渔业的文颂可,以后都是姐妹了,互相照顾着,多担待点儿。”

惠香应道:“那是自然,臣妾定当谨遵娘娘旨意。”

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要提防的人,又多了三个。

叶经雪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却还是打趣她:“元淑妃,你可真是有一个好侄子啊。”

惠香从容不迫:“哪里比得上娘娘,不仅有个好侄女,还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好儿子呢,我们这些没有生养福分的人,才真是羡慕极了娘娘呢。”

话对着皇后说,眼神却看向文颂仁。

叶经雪扶了扶额头:“本宫有些乏了,起驾回宫吧。”

每次提到子嗣有关的话题,她不是头痛就是身体不舒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心虚一样。

惠香眼神呆滞的玩着这些花花草草,像是发泄一般,把他们的茎叶都折断。

晚上便是华清殿举办的三国大宴了,北靖和藉硕的使臣都到了,这回群臣也跟着一起同乐。

说是同乐,但其实没几个人想去享此乐。

唯一的高坐龙椅,自然是释帝,高出的风光无限好,一览无余。

上座的都是皇室和级别高的使臣,加一个棍宗。东宫照例到了,楚芳宫那位也破例放了出来,二皇子早早就逍遥的搁那儿嗑瓜子,林般和池见贞两个武将也板正的坐着在。接着便是安望楚、骆优南、华艺庆、晋琲,鞠寺央位置在他们之后。

再过来,则是两个郡主和一个丞相,傅暖早有了封号,位置自然是和叶经年一并在左侧,叶琼琚降了官还没个封号,只能坐在右边。

剩下的,便按官职大小以及家世背景依规矩排着。

当然了,像鞠悦夷和杨唤眉这两位,就算官阶不高,也是靠前面坐着的。

行役阁一般不参与这些宴会,但却让惠子笙来了,都源于前些日子释帝破例让他也入翰林。惠氏大家,姑姑又是得宠的元淑妃,不用说,前座。

你说它森严吧,也不是很森严。礼部的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人精,给你算的明明白白。要么自己有往前凑的本事,要么爹妈有本事也可以跟着沾光往前,不然怎么能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族”呢。

释帝最后一个到的,即使是大场面,他也依旧穿的很随意,披着纸棕色的长衫,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通都不通报一声,就这么来了。

傅暖伸出脑袋观察了一下他,觉着其实相比太子,二皇子反而和他更像。

众人饮酒的饮酒,赏乐的赏乐。

傅暖觉得真是无聊的很,上菜上的这么慢,礼乐也没什么新意,一堆人在那儿阿谀奉承。要是邵宛之在自己旁边还好一点儿,可惜自己左边是晋琲,右边是叶经年。更令她绝望的是,安望楚在她斜对面,因为地势比自己高,经常会撞上他赤裸裸的目光。

本来就烦,现在更烦了。

脖子一阵瘙痒,傅暖回头一看,发现是邵宛之,她惊喜道:“怎么是你,不是户部的老头子在我后面吗?”

邵宛之神气十足:“我跟他说,坐你后面会有血光之灾,他就马上和我换位置了。”

要不是人多,傅暖真想把面前这碗佛跳墙泼他脸上。

两人跟以前还在佑茗阁的时候一样,时不时偷偷摸摸搞一些小动作,讲两句别人的坏话,然后在一起憋笑。

比如此刻,他俩就在讲安望楚的坏话。

晋琲实在忍不了了:“郡主,安国师好歹也是我的上司,你要讲,也别让我听到好吗。”

两人尴尬地点头,于是邵宛之换了个人:“那我跟你讲一下我们吏部都是怎么说叶琼琚的……”

一旁的叶经年扭头,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

邵宛之连忙道歉:“对不起丞相大人,我忘了叶琼琚是您女儿。”

傅暖拍了拍脑袋,跟他提议:“我觉得,不然我们还是闭嘴吧。”

这一幕被远在高出的骆优南尽收眼底,她自言自语:“像啊,还真是像……”

前排高座实在是微妙的很,林般心不在焉的,叫他给所有武将敬酒他都没听见;池见贞明目张胆地悄悄观察骆优南,还故意和林鎏拌嘴;太子生怕再出什么差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林鎏也不想作出什么风浪,只是实在恶心池见贞;二皇子看戏看的一盘五香瓜子都嗑完了,又上了一盘焦糖的。

释帝举杯敬诸人,又看向骆优南:“骆国师千里迢迢来一趟实属不易,有什么喜欢的,或者想干什么,大可开口跟朕说,不必客气。”

正中下怀,骆优南红唇翕动:“听闻俪敏郡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舟车劳顿了几日,看绿树山河看的眼皮子都乏了,今日,若能见见郡主的才艺,也算是不虚此行。”

林轩举附和着她,让傅暖表演。

释帝也想目睹一下,早就听说这孩子在民间办了个乐坊,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傅暖大方应下:“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需要给我一点点时间准备准备,在此之前,让我们掌声欢迎荼都最年轻的无品高手杨唤眉,和北靖高手安望楚比个武给大家看,究竟是谁能一决高下呢,让我们尽情期待。”

邵宛之非常捧场,立马就拍手鼓掌。他一拍,其他人也跟着拍了起来,都开始喊“比武”。

见这个环节如此备受瞩目,释帝也让跳舞奏乐的退下,腾出地方给他们比武。

杨唤眉睁大眼睛瞪着傅暖,嘴里还似乎一直在喊“你给我等着”。

两人相爱相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傅暖一直秉持着“有福自己享,有难唤眉当”的原则,苟且了这么多年。

把那俩推上去后,傅暖便叫出了华艺庆和邵宛之一起去准备。

这么多大臣还有使臣在场,哪能真的打个你死我活,意思意思就得了。

几个老油条又开始拍起马屁。

“这杨家女子果然不同凡响,过几年也是大将风范。”

“年纪轻轻就到了别人几十年的才到的境地,可塑之才啊。”

……

众人都看的兴致勃勃的,只有池见贞甩起张臭脸:“做个戏也能夸起来。”

林鎏嘲讽他:“某些人啊,十八岁上了一等,就沾沾自喜那么久,结果呢,用了十二年才突破到无品,可是人家啊,可是实打实的十六岁无品高手。”

他也不是吃素的,直接还击:“公主啊,您还是多看看这楚芳宫外面的风景吧,宴会结束,您可还得继续禁足啊。”

释帝早就习惯了,装作听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没兴趣管这俩人婆婆妈妈的事情。

恰好此时,傅暖他们也准备完毕了。

只见华艺庆一身素雅,坐在古琴前,面如冠玉,不动声色的拨起琴弦。邵宛之拿起了熟悉的笛子,吹响华音。傅暖站在他们中间,缓缓开口唱: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是谁,浅情人不知。”

一曲终了,几人谢恩。

释帝言道:“朕的宫里,乐师诸多,却从未听过此曲,是爱卿自己写的吗?”

傅暖立容:“是的,前不久根据这词谱的曲。”

几个马屁精的嘴又闲不住了。

“我大郇,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就连这礼乐,也有俪敏郡主。”

“俪敏郡主冰雪聪明,沉鱼落雁,不知何人以后有幸娶了她。”

马屁是这么拍的,可是傅暖这个活阎王从小到大为非作歹的事情他们也都清楚,平时就连诅咒对方都是用的“傅暖当你儿媳”这种话术。可是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受圣上偏爱的,他们也清楚傅暖已有婚约,多说点好话没坏处。

听到傅暖的婚嫁之事,所有人都精神了起来,就连林般都醒了酒。

安望楚离开座位,上前跪下并对释帝揖礼。

“臣安望楚,求娶俪敏郡主。眼下两国谈判大局已定,该赔的款一样不少,徐小姐择日臣也会送回府上。既然陛下之前提到过联姻之事,那臣便斗胆直言了,臣和俪敏郡主两情相悦,天作之合,求陛下成全。”

此话一出,可算是全炸开锅了。

傅暖恨不得直接踹他两脚,她忍耐着跪下解释:“陛下,微臣觉得,安大人定是误会了,臣对国师并无男女之意,还望陛下不要下这个旨。”

安望楚诧异的很,低声道:“小曦白,你在说什么。”

也不怪他,要怪就怪林轩举。

林轩举一直跟他说,傅暖钟情于他许久,对惠子笙没意思,和邵宛之是兄妹,傅暖是邵且莫义女,按大郇律法两人也不能成亲。实际上,这些全都是林轩举瞎胡诌的,他巴不得安望楚把傅暖搞走给自己让路。

见此意外之况,惠子笙也前去求旨:“陛下,微臣和俪敏郡主,有着儿时陛下钦定的婚约,如今郡主也到了摽梅之年,望陛下,履行婚约,成全臣和郡主。”

邵宛之找不到正当提亲的理由,情急之下,便顺嘴编道:“陛下,前几日……臣陪郡主去寺庙算卦,僧人说,郡主五年内不能嫁人,否则后面一生都无法得偿所愿……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郡主人生幸福着想,婚嫁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大臣们个个都酒足饭饱了,没想到还有这种好戏看。

骆优南跟林轩举讲着悄悄话:“你们郡主这么受欢迎的吗?我还以为爱慕我的人会很多呢?”

林轩举瞥了眼已经喝醉的池见贞:“爱慕你的人是不少,但是娶你的门槛高啊。”

这么混乱的场景,释帝却一言不发。

太子刚想说点什么,便被林鎏的眼神给憋了回去。

释帝把问题抛给了叶经年:“丞相,你怎么看。”

要么得罪安望楚,要么得罪邵且莫,要么得罪惠家。

叶经年干脆效仿他:“臣觉得,还是得看郡主自己的想法。”

傅暖连声道:“微臣认为邵宛之说的很对,五年之内还是不要急着成亲好了,臣只想一心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国效劳,不想被儿女私情耽误。”

鞠悦夷借着酒劲笑话她:“装什么装啊,不就是想过几年和邵宛之双宿双飞吗,还为国效劳,我呸!”

虽然是实话,可是眼下说出来,确实不太合适。

鞠寺央起身去照顾醉酒的女儿,向释帝请旨先行离开。

期间林鎏目光总会时不时的飘过去,却又迅速收回来。

释帝最终发话:“好了,傅慎对我大郇有重功,自然不能亏待了他唯一的女儿,容朕思虑几日,都退下吧。”

宴会结束,人作鸟兽般散去。

邵宛之一直闷闷不乐,傅暖问他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不再勇敢一点,就说我此生非你不娶呢……”

傅暖刮了刮他鼻子,主动挽着他胳膊。

“你有这个心,我能感受到。再说了,你给的理由,我就觉得很好,多么完美的开脱啊。等过几年,我们升官发财了,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请婚了吗?”

看着她这么乐观,邵宛之便也不再纠结难过。

俞书蕴一直拿着披风,在乾正门外等着惠子笙出来。

在等待的空隙中,也不忘借月光背着诗词。

“长相思,长相思……”

宴会结束前,乾正门一直紧闭,根本看不到宫里是什么样。

等了半个时辰后,大门打开,陆陆续续有穿着吉服的朝臣走出来。

俞书蕴望着他们,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以后。

见到惠子笙后,他为其穿戴上披风。

“晚上凉,切莫感染了伤寒。”

回去路上,他也感受到了惠子笙的萎靡,想必是今天提亲出了差池。

他缓缓开口:“你还能跟郡主成亲吗?”

惠子笙摇摇头:“不知道。”

马车外是夜市的喧嚣,天上是一片青灰点缀着一点缃色。

那晚他也看到了傅暖,她脸蛋红扑扑的,搀着邵宛之笑的极为灿烂。

他也听到了出来的大臣们讨论的求亲之事。

他闭上眼,念着“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

如果,那些身着吉服头戴礼冠的人中,有一个,是自己。

那么今晚的结局,会不会有不一样。

他将自己藏身于人海,所有关怀,都变成了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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