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薄言采之

六日后,傅暖和俞书蕴私藏巫蛊的案子,由大理寺和行役阁联合开庭审理。

这一回,没了上次七嘴八舌的观众,傅暖还有些不习惯。

到场的依旧有太子、二皇子、安望楚他们,就连叶琼琚也来了,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

虽然没有人敢用酷刑对她审问,但是待在那冰牢里头,也把她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折损了一番。

魏清桃看见憔悴的傅暖,心疼地不停抹泪。

案子交给了白淳主审,别说黄缇生了,就连邵且莫都只能干坐在一旁。

捕快们站坐一排,手里陈列着赃物证据。

范玥作为告密者率先陈述了案词,指认二人的罪行。

傅暖低下头,看都不带看她一眼:“你找谁把那些书放在我的书格里,你自己心里清楚,大理寺手脚不干净的人也清楚。”

范玥以为她临死前还要挣扎一番,不以为然。

结果她突然站了起来,慷慨激昂:“我的书格上,涂抹了一种毒药,只要一碰到,便会浑身上下长满红疹,并且别论一般的郎中了,宫里的太医,都无法医治,这些红疹会伴随一生,不定时发作,奇痒无比。如果——没有我的解药的话。”

邵且莫看向白淳:“白苑长,可以把大理寺和傅暖共过事的人都带来,看看到底何人,在作祟。”

白淳刚要下令,只见和修公主来了,还抬了一具焦黑的死尸进来。

“本宫今日也想来看看这开庭,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个人,竟然当街自焚,旁边掉了个腰牌,见是大理寺的人,便帮着抬了回来。”

刚还紧张不已的范玥,看向傅暖,露出挑衅的笑容。

明目张胆的博弈,果然如林轩举所说,就是一个疯子。

一切陷入焦灼,所有不利证据皆指向傅暖。

就在此时,惠子笙和邵宛之押着一个市井男子赶到。

这个男子跪了下来,一脸的窝囊相:“大人,大人,不要杀我,我全都招。”

邵且莫审问他:“你要招什么的?”

黄缇生见他有些许眼熟,这不就是那回报案说有鬼的疯女人丈夫嘛。

男子老老实实的说道:“其实那日,家妻确实醉酒进了范家,后来是范家的小厮把她抬了回来,范大人,就是她,就是她。”

他指着跪在前面的范玥:“她给了我一箱白银,叫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守口如瓶,还威胁我要是敢说出去就把我杀了。但家妻不知为何,跟中了邪似的,一直把我当成了死去的老丈人。第二天,还趁我不注意,去官府报案。就在昨日,家妻,自尽了,但我知道,肯定是有人害的她,我虽然也看不惯她平日赌钱寻欢的作风,可是我也不想她去死啊。今天,还有人想把我也给灭口,要是两位大人即时赶到,我,我小命不保啊。”

范玥上去就给他一巴掌:“你个贱民,休得胡说!”

几个捕快也前去制服住她,公堂之上,怎么能容她打人。

邵宛之理了理袍袖,拱手跟观看的几位皇室作揖。

接着从袖子里变出一把折扇,甩开后风雅的于胸前煽动。

他梳理了闹鬼一事的来龙去脉:“其实呢,这件事情很简单,曹菁菁酒醉误入范府,结果呢,看见了范府下人正在处理巫蛊,她出于好奇,就跟着查看,结果不小心中了一个名为‘望意蛊’的东西。”

范玥花容失色,指着邵宛之鼻子骂:“好啊你,为了给傅暖开脱,脏水往我身上泼了是吧,你有证据吗……”

因为她过分吵闹,二皇子便提议让人把她嘴塞上,白淳应允。

惠子笙接着他的话:“望意蛊,其实是一种虫蛊,这些名为望意的蛆虫爬入人耳后,会让人产生幻觉,而这些幻觉,都会是中蛊者最想见到的画面或人。因为曹菁菁思念父亲,便把那些下人看成了游魂鬼,以为自己来到了地府,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那日报案时口口声声的说,自己看到了一群脚不着地的人。范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她也喝醉了,便把她打晕抬了回去,又贿赂曹夫,不允许他说出实情。因为中蛊了,也解释了为什么,曹菁菁会一直说是死去的父亲在照顾自己。”

和修公主提出疑问:“哦?是吗,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曹菁菁是中蛊了,而不是精神失常。”

叶琼琚顺着她的话:“反正人都自尽了,死无对证,你们就信口胡诌是吧。”

白淳也发问:“这巫蛊之事,基本都是道听途说,具体中没中,除非是藉硕巫医,其他人都只是猜测,你有什么证据,这曹菁菁,就一定是中了蛊。”

邵宛之解释道:“望意蛊是一种虫蛊,毒虫在死者体内,自然可以查得出。”

没想到,林鎏哈哈大笑:“你编也编的真一点啊,本宫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是不是觉得,这里也没有藉硕人,你想怎么唬人都行。”

白淳思虑了一下:“你们说的这些东西,都太虚无了,无人证,无物证,就说范府私藏巫蛊,未免过于儿戏。并且就算证明了范府私藏巫蛊,你也不能洗清俞书蕴和傅暖的嫌疑。”

就在此时,捕快们带上来了一个穿着麻布衣的矮胖中年男子。

邵宛之拿了两张纸,分别写着“曹”和“范”,让他说明那日放下曹菁菁的地方,是写着哪个字。

他指着“范”字说:“就是这个,我问了那醉鬼几遍,是不是这里,她非说是,我才放的,大人们,小的就是一个没文化的苦力车夫,哪里认得清这些字符。”

叶琼琚不屑一笑:“你逼着一个没文化的小民作证了又如何,就算曹菁菁是在范府下的车,你有什么证据她就一定去了范府,也许她当时还是走回了自己家呢,荒唐。”

案情依旧对傅暖很不利,安望楚觉得他们俩真是废物,查了这么久,就查出这么些东西。

他甚至想要当堂提亲,然后利用使臣身份和手里人质,直接保下傅暖。

以为他们穷途末路了,林鎏让随从宫女给自己揉太阳穴放松。

没想到,邵宛之不仅一点都没有害怕,还心花怒放的:“如果说,我有一个人证,而这个人证,不仅能验出死去的曹菁菁到底有没有中蛊,还能把私自制蛊的地方,都一一揪出来呢?”

太子对他们俩极其不耐烦:“你在说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大郇哪里有这种人,你难不成还能把蛊师骆优南请来?”

“谁在叫本座啊?”

一个细腻婉转的女声传来。

骆优南一身艳红,在这严肃的氛围下,显得格外招摇。

她虽已过了三十之龄,但依旧肤若凝脂更胜少女,整张脸粉雕玉琢,修项秀颈,妩媚纤弱,整个人就像是天宫画师的神作。

颜宗骆优南,藉硕国师,同时也是蛊师之首,川河第一美人。

神秘与美艳并存,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人心头一颤。

众人皆诧异,林鎏眼神里的自信逐渐消散,二皇子倒是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后悔没带瓜子来,只能在那儿磕空气。

惠子笙拍拍手,另一具尸体也呈了上来。

骆优南当众验尸,只见她竖起食指置于鼻梁前,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咒,然后对着曹菁菁的尸体一指,一只黢黑的肥大蛊虫便从她的耳朵里爬了出来。

这可把在场所有人都给吓坏了,真是恶心得很,几个小厮更是倒霉,本来尸体就开始发臭,还要这么近目睹这种场面。

惠子笙早有准备,拿了把火给她,她又往火里加入了什么液体,火焰竟然变成蓝色,然后丢在了尸体上,连虫带人一并烧死。

邵宛之底气更足:“骆国师来之前,已经去范府查过一遭,事实证明,那些从俞书蕴柴房收获的蛊,在范府至少已经有十天了,不敢保证范府就是制蛊的地方,但是足矣证明,俞书蕴养蛊就是无稽之谈,他一个勉强温饱的书生,有钱去买昆麝花这种天下奇毒,何必还要在徐望府上当下人呢。当然啦,要说是傅暖弄的,就更扯了,把我们整个邵府卖了,都买不齐制蛊所需稀缺花草虫蛇的一半。”

大局已定,范府藏蛊的事情板上钉钉。

黄缇生命人把范玥嘴里的布拿出来,审问她:“范府藏蛊,意谋不轨,嫁祸郡主,罪加一等,说,幕后可有人指使你。”

范玥头都不敢抬,咬咬牙:“没有,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家父家母家兄都不知情,曹菁菁也是我找人吊死的,都是我干的。”

字里行间带着哭腔。

林鎏发话:“既然她都认罪了,白大人,邵大人,乱棍打死吧。”

范玥浑身颤抖着闭眼,她明白,这短暂的一生,算是走到头了。

选错了人,不亚于投错了胎。

骆优南缓缓走到了观坐的地方,靠近林鎏,笑着问:“我这回受陛下之命,秘密出使南郇,今日也是闲得很,用不用去和修公主的地方也查一查,看看有没有这些脏东西,这贱人郡主都害,万一连公主也不放过呢。”

林轩举幸灾乐祸:“那当然得查一查,公主的安危最是要紧了,国师查完了,来我别院喝喝小酒啊。”

说罢,冲她眨了眨眼。

白淳还没下定夺呢,张遇千就拿着圣旨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罪臣范玥,诛九族;翰林院从侍丞叶琼琚,交人不慎,助纣为虐,特降为九品待诏;和修公主,暗自养蛊多年,罪不可恕,收回国库掌权,褫夺封号,禁足楚芳宫;吏部仕佐郎邵宛之,查案有功,特封从八品吏部监事;郡主傅暖,聪慧贤良,恪守职责,特此封号俪敏,钦此——”

林鎏抬头恶狠狠地瞪着笑的花枝烂颤的骆优南,她还特地刺激自己:“没想到吧,我早就查过了。”

更可气的是,二皇子还来了句:“我为了姑姑的安全着想,特地命顾伶去把楚芳宫的几个暗卫解决了,怕他们对姑姑您图谋不轨。”

林鎏拍桌:“我看谁,都没有你更加想图谋不轨。”

说罢,扶着额头往外走。

范玥跟疯了一样的喊着她:“和修公主,公主,您说过护我范家周全的,公主啊……”

见她不理睬,又上前去求叶琼琚。

叶琼琚也跟看不见她一样,眉眼尽是冷漠。

还骂了一句:“真是废物一个。”

倒是骆优南和林轩举俩人,走的挺近,这都源于林鎏破防后,骆优南的一句:“既然查完了,现在就去贵府喝酒呗。”

门口等着林鎏的,是许多天都不见的程叔锦。

他眼皮垂落,字字句句扎在林鎏心上:“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挑战我和陛下的底线。”

林鎏不反悔,还露出几分挑衅:“你以为你赢了是吧,我在明里,你却暗度陈仓,位置换一下,你未必能做到我这般。”

程叔锦见怪不怪了,怡然自得道:“你知道吗?杀人灭口,就是最低级的手段,灭口都灭不干净,那就是连最低级的手段都用不好。”

林鎏摇摇摆摆的离去:“多谢程阁主提点,下一次,我一定做的更好。”

看着就跟个疯子没有区别,宫女搀扶,都扶不住。

惠子笙扶着俞书蕴,邵宛之扶着傅暖,一齐走了出来。

一道阳光照了过来,把四人的脸,变得熠熠生辉。

傅暖呆笑:“这就是光啊,多美好。”

在黑漆漆不分白天黑夜的冰牢待了那么久,哪怕只是阳光,都觉得弥足珍贵。

邵且莫和魏清桃招呼着他们:“走啊,一起回邵府,大家一块儿吃饭。”

俞书蕴恍惚问道:“我也可以吗?”

刚问完后背搀上了黄缇生的手:“你当然要去了,大理寺卿请客诶,你陪他义女受罪那么久,你不去谁敢去啊。”

邵且莫和程叔锦面面相觑。

程叔锦先开口:“我还有事……”

傅暖立马扑上了他后背:“我不管,我走不动了,要世伯背我,跪太久了走不动。”

这撒泼劲儿,从小到大,真是一点都没变。

只有太子一人纳闷得很,这么个破事儿,直接让自己这边丢了国库,关键从头至尾都没人来跟他商议过。

安望楚和华艺庆则回了盛迎馆,商讨着提亲事宜。

大家一起走回了邵府,一路上欢声笑语的。

邵宛之学着傅暖说书的模样,讲着她小时候各种糗事。

魏清桃也不放过他:“你没有是吧,你小时候在你爹官服后面用红墨水写个‘囚’字,让你爹被文武百官笑上半年……”

邵且莫其实想说,这种事情大可不提。

俞书蕴在惠子笙和黄缇生的搀扶下,抬头直视阳景,温澜潮生。

惠子笙对他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剩下半年,就来我的府上读书吧,我有许多典籍,你都可以随意翻读,惠府空屋子多的很,你想住哪住哪。”

黄缇生没个正经的:“不过啊,我跟你说,你要远离傅暖那个小倒霉蛋——”

这话可给傅暖听的一清二楚,她大呼大叫:“伯父,您听到了吗,您下属骂我小倒霉蛋,快点教训他。”

邵宛之捂住双耳:“姑奶奶,您小声点,我耳朵都要聋了。”

快到邵府时,迎面飘来一个熟悉的红衣影子。

杨唤眉哭哭咧咧地抱住了傅暖:“我还以为你死了,欠我的钱打水漂了……”

她抱的太紧,傅暖喘不过气来:“您盼我……点儿……好吧。”

伸手指了指后面的惠子笙,叫她换个人折腾。

听闻今天巫蛊案开审,她急急忙忙的从军中赶来,没想到还是没赶上。

还好傅暖没事,过来前她特意演习了好几遍,要实在翻不了案,她就以一敌众,把傅暖给劫走算了。

此刻傅暖出神看着着天上的赤轮,目光迷离:

颜如,人生在世,皆如黄粱一梦,只是你的梦,醒的比别人早一点。碌碌人间,或劳劳稻粱谋,或及第披官锦,或骁者请长缨,或只求并蒂莲。我本只愿化为池中物,尝遍喜怒哀乐,和爱人执手,有亲友话云。这些天在冰牢,我睡了一觉又一觉,每一觉的梦里,你我嬉笑喧闹的场景,像回光返照般真实。每一觉醒来,我都快分不清是活着还是已死去。睁眼闭眼间,都是你的音容笑貌,以前我们总是招人取笑,说你没头,话我无脑。现在觉得,痴傻也是一种福气,至少不会什么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

自从你走后,我心中总是动不动就开始有怅然若失的恐慌感,我好害怕,陪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永远的陪着我。巫蛊案之后,我们好多人啊,聚在一起用膳谈天。多么喜乐的氛围,我却只觉伤感。这么美好的时候,人生却无法时时有。

善乐坊的新舞姬,虽然能说会道,给掌柜的赚了不少钱。可是掌柜的却也时常怀念你,怀念你的笨手笨脚。你说我要是跟邵宛之一样那么聪明,开窍那么快就好了,这样我也能学着你去舞剑,体会一下宾朋满座之时,你头簪鲜花,在台上展弄英姿,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华艺庆跟我说,等他回去的时候,把你的骨灰也带走,让你也见一见北靖恒都的漫天大雪。他还说啊,颜如并不笨,大智若愚,愚人反而最清醒。人生能遇到你这种知己,他觉得,是他来南郇的意外之喜。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你我金兰之交,寥寥几语,实在无法诉说完对你的挂念。我会去佛前祷求,求你来世,与我同生在一个屋檐之下,到时我抚琴,你跳舞,我们续缘,也算是给这遗憾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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