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蕡其实

五月的恒都依旧没有入夏的迹象,大街小巷,城里郊外,一片肃杀景象。

往年这个时候,北靖早已转暖了,妇人们忙着将冬季里穿的保暖衣物洗净后收拾起来,男人们借着好天气纷纷下地耕作,亦或者去广阔的地方放牧,孩童们肆意玩闹,天地间环绕着笑声。

可今年不同,名山关意外失陷的消息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也带走每一个人的笑容。

北靖宫中同样一片死寂,御晟殿前伺候的宫人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出,生怕引来掉头之灾。

“我早该想到,释帝这种狠毒阴险之人,连太祖设的内阁都敢废除,不让立丞相还扶持叶经年上位,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蒲丹瑛懊悔道。

年轻的晏帝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起来,他以前要面对的,是平衡三王五侯,让自己坐稳这个无数双眼睛都在觊觎着的皇位。而现在,遥远的南边,一只欲求不满的狮子也向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

蒲城衍扶了扶额头,道:“朕明白南郇绝不是省油的灯,只是没想到,释帝他连十年都等不了了。”

反而安望楚没有太多的伤神,还喝起了茶,语气有些嘲讽:“那老头又没有长生不老之术,两个儿子都在等着拉他下来,能不能活够十年都不好说。”

贺熙恩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国师倒是还有心情饮茶呢,不管你怎么挖苦释帝,也无法将丢了的名山关夺回来。更何况现在天下人都在传着陛下养匪为患居心不良,把我北靖人捏造得残暴不堪,就连藉硕那边也帮着南郇说话,都说国师是北靖的程叔锦,倒也拿出点程叔锦的作为出来啊。”

安望楚哼了一声:“我半年前就让你去和藉硕把兵器的交易谈妥,免得哪日南郇作怪,周愫好歹也站个中立,你没听就算了,现在还倒打一耙,你以为你和南郇二皇子那些勾当我和陛下不知道是吗?”

本就在气头上的女人被他这一番冷嘲热讽点燃,立马起身跪下:“陛下,臣所作所为均是为了北靖,与林轩举……”

“够了,陛下本来就心烦,你还在这吵吵,宣我们过来是想对策的,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打嘴皮子架的。”蒲丹瑛把他俩训斥了一番。

两人安静了下来。

龙椅上的人开口:“望楚,你可有对策?”

安望楚缓缓道来:“南郇无非就是两个目的,要钱或要地,名山关位于虚云河北侧,过个河就是云山关。但更重要的是,它同时也在虚云山脉的北侧,而重要的矿产,基本都在那里。看似偷袭名山关是想侵入我国南部,实则释帝现在并没有这个打算,镇守名山关的郇军只有不到两万人,只派了一个无品的梅尽如过去,但是据侦测,其中几乎有几十个武林高手也在里面。”

神色紧张的贺熙恩忽然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南郇其实就是想要钱,所以才搞这一出,以名山关作为筹码,换取其他东西。”

但蒲城衍并没有因此放松:“那又如何,他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果是要钱,定会狮子大开口。”

安望楚低头看了眼茶杯中自己眉眼的倒影,淡然自若,回想起昨天被抓到的女子可没有这种神情,到底还是太年轻,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

他开口问:“如果我也有个能让他必须减轻赔款的筹码呢?”

蒲丹瑛不喜欢他故弄玄虚:“你什么意思?”

男人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南郇暗谍,财部尚书徐育泉之女,徐殊乔,昨晚落网。”

二十六的年纪能白手起家做到这个位置,整个川河大地目前就出了他安望楚一人。掌管翼军,开创珞阁。很多人说他是北靖的程叔锦,他不喜欢,他要成为比程叔锦还要有为的权谋纵横家。

为了庆祝名山关之胜,官学放了半日假,众人都在收拾东西,并讨论着下午去哪里玩乐。

杨唤眉悄悄走到惠子笙前面,羞涩地问他:“子笙,你下午可有空,我们去郊外打猎如何?”

惠子笙只顾整理着书集,一口回绝:“没有空。”

刚还满脸期待的姑娘将头后仰,虽说意料之内,但也失望至极,她不灰心:“你天天看书,也好歹放松一下嘛,我教你玩刀,还有剑怎么样,实在不行我那儿还有斧头啊,刺锤啊……”

惠子笙将东西收拾好后便要离开,只留下了一句:“没兴趣。”

杨唤眉追上去:“实在不行,我把我的独门鞭法传授给你防身啊!”

男子径直离开没有回头,喊了声:“不需要。”

可怜的唤眉,从孩提起,暗恋了他这么多年,依旧没办法这座冰山融化。

鞠悦夷收拾好了东西,询问傅暖她们:“你们要不要去我家,我跟你们说,我爹昨日去拜访和修公主,公主赏赐了他一箱名为“凤梨”的奇果,这东西只有藉硕南边那个什么什么岛才有,当年太祖巡游川河亲手栽下的,现在都不常见。据说此果口感极其清爽甘甜,荼都的果子完全比不了。“

一旁的傅暖听后头一直点,生怕鞠悦夷看不到。

邵宛之对她翻了个白眼,然后立马主动去拿鞠悦夷的包裹,谄媚道:“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他们仨开心的出了泰昀阁,刚好碰上了三皇子林轩合,他看到他们几个那么兴奋,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便跟了上去。

拿着三个人的包裹,被沉重的书籍压垮了肩膀。邵宛之委屈道:“三皇子,您平日在宫中什么东西没有,就不必跟我分口粮了吧。”

傅暖微笑着拉过林轩合的手,林轩合比他们小三岁,身高也才到傅暖脖子。下一步,傅暖把林轩合的东西也丢给了邵宛之,并张狂道:“跟班,三皇子身娇肉贵的,你还叫他亲自拿书本,以下犯上。”

痛苦的邵宛之还被她踹了一脚,他发誓等下要把属于傅暖的那份也给吃了,不然他不姓邵。

林轩合虽说是皇子,但明显没有太子和二皇子受重视。释帝从小对他实行放养政策,既不限制他出宫,也没有强逼着他必须干什么。加上年纪小和喜欢跟邵宛之傅暖之流鬼混,被大臣们默契的踢出了争储名单。

毕竟大臣们在这一批即将皇考的人中心里看好的无非就是两个人,惠子笙和叶琼琚。相比之下,其他人没那么重要。而傅暖和邵宛之以及杨唤眉这三个人,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三个弱智。

那么跟弱智走的近的皇子,自然也是弱智。

最后两块凤梨。

四人面面相觑,鞠悦夷主动放弃:“我吃不下了,你们仨争吧。”

邵宛之率先为自己发言:“你们知道哥哥我多累吗,除了中间马车休息了一会儿,我爬了……”

趁着他废话的时间,傅暖和林轩合刚好一人一块。

因为客人来的缘故,鞠悦夷中午让厨子多做了好多佳肴招待,他们几个现在吃饱喝足。

林轩合赞扬道:“悦夷姐姐,英德轩的厨子,一点也不比皇宫御膳房的那帮人差。”

接着傅暖提议大家去散步消消食,毕竟英德轩在这月白山之上,就连鞠悦夷也很少回来一趟,鞠寺央在城中有宅子,平日图方便鞠悦夷都是在宅子里住。

月白山虽不高,风光却很秀丽,山上都是梧桐树,英德轩寺门前的梧桐树,据说有着百年之久。

邵宛之为了报复傅暖,借了鞠悦夷的玉榕棍追逐吓唬她。俩人在寺门前你追我赶的,另外俩则坐在树下乘凉。

这荼都入夏就是快,才五月,就有了热意。

“好,好,好,英德轩武林高手就是多啊。”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突然出现,衣着像是皇家人,头发却梳得极其随意,整个人的气质极其潇洒。

他边鼓掌边对追逐的两人作出极高评价。

林轩合上前作揖:“二哥。”

其他三人傻了眼,来者竟然是二皇子,连忙上前参拜。

鞠悦夷上前道:“二皇子莫笑话他们两个,他们俩都不会武功,就是瞎玩。”

林轩举不以为然,反驳了她的话:“这是作何说,首先,这位小姐的气质就很与众不同,你看她跑得那么快,还能敏捷地躲避后面的追打,武宗都做不到。再看这位兄台,浑身上下透露着武林霸主的气息,举着玉榕棍的姿态,颇有你爹的风范。”

他说的极其认真,要不是林轩合告诉他们林轩举这个人满嘴瞎话喜欢糊弄人,他们俩差点儿都要相信了。

二皇子身后的顾伶看向林轩合,开口道:“三皇子,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日回宫吧。”

林轩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确实也该走了。

这时林轩举大方地说:“那便让我的马车先送三弟回去吧,顺便把鞠小姐和这两位武林高人一块儿捎上,我在这儿转转,找鞠帮主请教指点一下,不急着回。”

“二皇子人就是这样,奇奇怪怪,以前他是我爹徒弟,但人不坏。”鞠悦夷坐在马车里夸赞他。

林轩合表示赞同。

但傅暖就不一样了:“我觉得他没那么简单……”

还没说完,嘴巴就被邵宛之捂住了,然后用手指了指车帘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他们明白了意思,迅速转移了话题。

邵宛之这个人虽不习武,但是耳朵却灵敏的很,十里内的风吹草动,只要他想听,全能听清楚。

除了马车里的四人,和前面的车夫,后面还一直跟着一个人。

可以猜到,后面那个,至少得是个一等以上的高手。

林轩举待他们离开后,便独自去了月白山竹林的西边。

这里有一个木屋,也是月白山最为静谧的地方。

他写了两封信,都是寄往藉硕的,收信人却不同,一封给严玉阶,一封给班现。

接着,他便躲进了屏风之后。

屋里来了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是现在的大将军,也是他的皇叔,林般。女人是武宗薛珹的妹妹,也是他父皇的纯妃,他好弟弟林轩合的生母,薛澈。

“澈儿,你还想过这种日子吗,整日提心吊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林般抱住她,痛心问道。

女人伏在他肩头痛哭:“我不想,可是轩合怎么办,我也想跟你走,可我一走,我的儿子怎么办……”

“没事啊纯娘娘,轩合是我的弟弟,做哥哥的,当然会好好照顾弟弟啊。”林轩举看完了好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还边吃着刚在路上摘的野果。

薛澈被吓得瘫倒在地,林般也很意外,但转瞬便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道:“林轩举,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吗?”

林轩举很淡定,还顺道用他的刀把野果上坏的地方割掉,说道:“杀就杀呗,只是啊,我刚才通知我师父要在山上转一转,等会儿要上门拜访,我这么久没到,现在来找我的人也应该在路上了,你们说,要让忠心于圣上的棍宗鞠寺央发现了当朝二皇子的尸体,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月白山上的大将军和纯妃娘娘,哎呀。”

他故作为难地啧啧啧了几声,林般的剑也挪开了,接着他走到了纯妃身旁,对着瑟瑟发抖的她说:“哦对,还有,你的儿子。”

但他又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林般,才继续道:“亦或者是,你们的儿子,也说不定吧。下山也不久吧,我这个好哥哥还专门派了顾伶保护他呢。别担心,顾伶乃是一等之上的无品高手,剑宗弟子,肯定能保护好他的周全。”

薛澈知道他在威胁,跪下来求他放过。但他见林般没反应,林轩举理了理头发,忧愁道:“可是啊,这邵且莫傅慎和我师傅的子女,可都跟三弟在一起,万一遇上厉害的刺客,顾伶以皇室为重,互不周全他们,你说,这几个人会不会把账算在三弟头上啊。”

林般明白,自己算是着了他的道,长叹了口气,问他:“你想怎么样?”

林轩举拍拍手,掸掉刚才在屏风后落的灰尘,才去拍他的肩头,道:“皇叔,见外了,只是帮一个小忙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小时候看着还觉得可爱,现在算是不想见到他这副恶心样子。甩开了他的手,叫他直说。

他也开门见山:“傅暖知道吗?”

林般回忆了一下:“傅慎遗女?”

他点点头,正经起来,说:“皇考过后,她和惠安将军遗子惠子笙,就要履行婚约了,到时候,兵权就要交到他们两人手上了。”

大致的清楚了这人的目的,林般问道:“那又如何,我听说他们两人都不习武,就算不给他们,也不会落到你手上。”

林轩举摇摇头:“大错特错,我父皇大概率就看中了他们都对兵权没兴趣这一点,但两人背后势力都不小,光是傅暖,就有程叔锦和邵且莫在后面撑腰。说白了,他们都是我父皇一伙的,真落入他们手中,父皇就不会让兵权有交出来的机会了,最后郇军实际操纵者,依旧是我父皇。”

他的目光紧盯着林般:“我要你,想办法通过皇考把傅暖弄入军中,然后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让她犯一个永失军心且永远无法立足于军中的错误。从根源上,断了让她接手的可能性。”

接着他拉起了地上的薛澈,轻言细语对二人道:“皇叔最好别有什么别的心眼,我都能抓住的把柄,你以为程叔锦发现不了?我父皇一直被你们蒙蔽吗?如果说,这时候我跳出来指认,你们以为,他还会放过你们吗?”

带着笑意,林轩举大摇大摆走出了木屋,刚好碰到了回来复命的顾伶,留下一句:“三弟我替二位安全送到了。”潇洒离开。

回府后傅暖便去背书,毕竟也得为皇考准备。

可是邵宛之的心却揣揣不安起来,多年后才发现当时的直觉是对的。从下了月白山起,他们的每一步,都会变得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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