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风大矛

就在“鬼蛾”与“风沙雁”冲突的第二日,“柳成荫”终于兑现了他所承诺的事。航帮七艘巨船,齐齐停靠在“丰临运河”东岸。那是“崔吉”的港口。

天河的“源水”不止一处,几支最大的源流皆始于“霄云山脉”。

天河的主干,横贯东西,入海口在“天默”。

天河以北,旷野无垠;天河以南,支流遍布。

然而这些遍布南地的天河支流,却无一条入海。

总体而言,天河的支流“越北越粗、越南越细。”一些“孤流”细到极处,便即消隐于山林。另有一些汇集至低洼、凹陷处,形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湖泊。这些湖泊,大半是死湖。也有一些,与地底的水系相连。

距“丰临城”最近的一处湖泊,是“默海”以东两百六十里的“泽聪湖”。帝国纪元中叶,“凉帝国”为商贸与治理之便,修建“丰临运河”,引“泽聪湖”之水直通丰临,直入默海。

运河宽阔,航帮巨船行驶其间,也不显狭窄逼仄。然而叶玄心知,将这七船从“沛港”弄到“泽聪湖”,实是艰难已极。最南端的那些细小支流,就算能勉强容纳巨船通行,也难保不触礁石。如今这七船毫发无损地停泊在港,却不知耗去了“航帮”多少人力、多少金银。

“丰临城”的船只,要么入“默海”捕鱼,要么经“泽聪湖”北上。近海礁石奇布,河道窄浅蜿蜒,是以“丰临城”之民虽然见过大船,却多半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楼船”。七船入港后数日,引得无数城民蜂拥瞧看。

…………

“莫问塔”的改建,并不十分繁复。只不过要让一、二、三层,或者说,是被残影指鹿为马的“三、四、五”层相互隔绝,使其各有各的入口。另外就是将“区、片”隔断,窗门改为铁铸,包厢变成密室。再建一条仅供“内员”上下的通道。均不是什么浩大工程。

“莫问塔”的开业,没有任何仪式。甚至根本说不清是何时开的业。早在七、八日前,“五层”仍在叮咣作响时,残影便已急不可耐地开始在“三层”谈起了生意。

不过……截至目前,还没接到什么“正经”生意。入“三层”的人,大都是想花些银子,看看这传闻中的“血筹官”究竟是什么模样。

“五层”的生意,十万两起步,入楼需付五千两;

“四层”的生意,一万两起步,入楼需付五百两;

“三层”的生意,一千两起步,入楼需付五十两。

在许多殷实且好事的人眼中,付五十两,瞧一眼“血筹官”,还能坐下喝杯清水,聊上几句,实在划算得很。城中各大青楼的花魁,五十两可未必能见。

残影自己也乐得赚这些碎银。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而互相试探,是个极好的开始。

很快,一些真正想与“木叶家”交道的商团,直接拿出五百两,上到“四层”去聊。残影当然也会很懂事地…分配给他们更多的笑颜与时间。但茶和酒,是没有的。“莫问塔”只有清水,这是规矩。

“莫问塔”的另一个规矩是:团长一次只见一人。如此,整个天下便只有“一张小纸能写尽的人”可能对残影的安全构成威胁。

…………

这日午后,刚刚在自家宴厅与“崔吉”推杯换盏了一个多时辰的叶玄,回到“青院”卧房,正要抱着师姐小憩一会儿。未及脱衣,已上了锁的房门便“喀拉”一响,被寒星硬生生推开:“风大矛,进了莫问塔!”

迁居“丰临”后,“夜宫”变成“木叶府”,禀事的流程已简略许多,然而“莫问塔”的执事,终究不能直接冲入“青院”。必定已在府门处耽误了些工夫。

“走!”木叶二人,全不顾家主风度地在“木叶府”内疾驰纵跃,遇水掠水、遇墙翻墙。惹得不少护卫慌忙中发了“响箭”。

“哈哈哈哈……我连刀都没带,你紧张什么!”铜黄肌肤、沙黄衣裤、干枯高瘦、眼窝深陷的光头男子,回转身子摊开双臂,放肆地耻笑着叶玄。倒是木青儿浅淡灰眸中透出的漠然,换得了这个男人的几分敬重。

“是风兄吧,在下叶玄。”他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横亘在他与默海之间的男人,却不是按照他计划的方式——沙暴-风大矛。

“嘿嘿,叶老弟,两个娘们儿,可都比你刚。”嗓音雄浑,尤甚徐飞。一字一句,声如撞钟。

“木叶家族,向来阴盛阳衰。‘裙下之主’的名号,你当是白叫的吗?”见残影无事,风大矛无刀,叶玄心中顿时宽了。谈笑间,也多出几分气定神闲。

“哈哈哈哈哈哈……”叶玄的无耻坦荡,惹得风大矛一愕,随即又放声狂笑。“你这人,倒也爽利。”

“小影,风老板来莫问塔,是有什么生意要给你做吗?”借着问话的档口,叶玄极迅速地与残影换了个眼神。

不等残影答复,风大矛抢先接口道:“没有。就来看看,能让‘秀秀’念叨好几天的,是个什么娘们儿。”

透过风大矛的神情与口吻,残、叶二人渐渐懂了:于他而言,“娘们儿”大概不是一句脏话。

“嘻,看过之后,觉得如何呀。是个好娘们儿不?”得知秀秀念叨自己,残影心中,不禁升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欢愉。

“哈哈哈,是!可惜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瞧得出,叶玄与木青儿没到时,他俩聊得还不错。

“风兄,没料到你今天会来。就这几日,我正打算去海边找你。”叶玄敛了笑意,有些严肃地说道。

“找我有事?”风大矛语气变得不善。他以为叶玄所指,是那日两家剐蹭之事。

叶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是他以往跟人谈生意时,摸索出的龌龊伎俩:故意引导对方“曲解”自己的善意,如此便能在抖出真相的一瞬,从对方心中讹出一份愧疚。

“咱们北人虽没那许多讲究,但初次登门,总不好两手空空的去。哈,我可不是指摘你啊。”说到两手空空,叶玄指着风大矛连刀没有的双手,轻笑道:“这次来丰临,我给风兄备了份薄礼,前几日才终于到了。”

“薄礼?什么薄礼呀?”风大矛闻言,面色果然好转,好奇询问道。

“航帮,七只小船。”叶玄故意说得悠悠慢慢,轻描淡写。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就凭这,咱认了你这兄弟!”风大矛放声大笑,极是开怀。

叶玄见此情状,心中暗忖:见过柳成荫后,决定改换给风大矛的赠礼,果然是对的。

这七艘航帮巨船,刚好是风大矛最喜欢,而叶玄最不喜欢的东西!

叶玄不喜欢:因为这东西除了坑人,没有任何用处。留在自己手中,唯一的效果就是不断地、不断地提醒众人:我杀了你们南方武林的魁首“胡亢”。

风大矛喜欢:恰恰因为这是“航帮”的东西,恰恰因为这是杀了“航帮帮主”才能得到的东西。“木叶家”赠“航帮巨船”给“风家”,那意味着:“西北”最大的势力、“天河”最大的势力,一同在他“风大矛”面前——低头!

叶玄没去附和风大矛的豪迈,在他不容抗拒的气场面前,勉力维持着自己的节奏:“成了亲兄弟,更要明算账。风大哥,择日不入撞日,我们谈个生意可好?”

“啊。啥生意?”

“要么血本无归,要么一本万利的生意。话多,边喝边聊?”屋内四人全都站着,实在没个谈生意的氛围。“莫问塔”原是个酒楼,现下厨房已经没了,地窖中的好酒,却还未及搬走。

“好。带着酒,去我船上聊!”叶玄与残影相顾愕然,都觉这风大矛……粗犷之下倒真有几分童趣。这才一口茶的工夫,竟已等不及要去看自己的新玩具了。

巨船停泊的河港,与“莫问塔”相距甚远。风大矛座下,一匹同样干枯高瘦,与主人神形俱似的“姜黄”,一路风驰电掣、横冲直撞。这是“草原”与“沙漠”交界处常见的马种,名唤姜黄,毛色姜黄;奔行迅猛,耐力极佳。缺欠处在于,此马种性情过于暴烈,即使自幼阉割,仍会时常炸缰。

白衣白裤的叶玄,骑一匹高头白马随在风大矛身后。他不愿剐到路人,又不能落得太远,一时狼狈不堪。四人之中,属叶玄骑术最差,残影和木青儿各乘一匹枣骝色骏马,跟上叶玄并不为难。

四骑奔出十数里后,残影终于断定:这风大矛真的是只身前来,手中无刀、身后无人。何等的自负,何等的狂妄!

…………

“嘿,真是他娘的好东西,就当个宅子住,也不委屈。”如今的风大矛,早已不是“大漠深处”那个除了“一身蛮力”和“三个弟弟”之外,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少年。他已住在了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见过了全天下最豪阔的商贾。然而“航帮”的楼船之大、内里装潢之奢,仍远远超过他的预想。

“嗯,这么好的东西,没捂热就送了人,真有点儿舍不得。要不你还我一艘?”风大矛、叶玄与残影三人,先后走出楼船三层的“主舱”,来到一处极适合赏景的宽阔甲板之上。说是甲板,几乎像个庭园。木青儿则独自留在一层甲板上,一手持剑、一手扶拦,望着“丰临运河”发呆。

“哈哈,那可不成!我、老四、沙雁、秀秀、包子、小金、土龙,一人一艘,没有多余啦。”风大矛已毫不客气地,在心中分配好了这七船的归属。

残影没有坐在叶玄身边,也没有垂手侍立。她坐在墨色石桌的另一侧,乖巧地为二人斟着酒,自己也饮。其实她根本不用带酒,船中的藏酒,与“莫问塔”地窖中的相比,只好不差。七艘巨船,每一船上的水手、仆役,便将近百人,这哪里是船,分明是七只吞金巨兽。

“说吧,什么生意?”三人将碗中淡黄“谷酒”一饮而尽,说开了正事。

“海上的生意。”叶玄面色平静,缓缓开口道:“我想弄几只船队,去看看东边和南边,究竟有些什么。当然,我自己是不去的,这种送死的事,自然是花银子送别人去死。要探‘默海’,小渔船肯定不行,需在海岸处建些‘船坞’和‘船港’。我虽是新来的,也懂规矩。这事得你同意才行。”

风大矛对此有些惊奇。但他没念过书、没读过史,因而初听此语,并没有惊奇到“薛瑞”那般地步:“不错。海上的事、海边的事,都得我同意。我为什么要同意呀?”

“渔夫打鱼、盐客晒盐,都要交租给你。我不特殊,也不例外:每年,一万两黄金。”

风大矛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汪屠”每年给他的全部供奉加在一起,也不足此数。但他没有立即答应,他很清楚“木叶家族”和“汪屠”有着怎样的不同。

“叶老弟,你为何要干这事啊?”风、叶二人,均不知对方年岁。但风大矛成名晚于叶玄。如果他不是百多岁才开始练气的话,依常理而断,他大概比叶玄小些。然而在“莫问塔”初一见面,他就毫不客气地将叶玄喊成“叶老弟”,叶玄也似理所当然地,在风大矛收下自己的赠礼后,将“风兄”改成了“风大哥”。

“顾长卿,已活了七百多岁。哪怕‘蝗灾’的天限就是如此,哪怕他明日便‘老’,粗算下来,我也还有五百多年可活。五百多年呐,风大哥。五百多年,我该干些什么?就一直蜗在西北,当个枯荣城主?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能怎样?什么时代了,难不成还能打天下,当皇帝吗?别说我当不了皇帝,就算当上了又如何?‘一统天下’这种事,八千多年前,罗摩家的人就已干成过一次。

这世上的福啊,旁人享过一次,自己再享,总归差那么点儿意思。我翻烂了上千本史籍,最后发现,这古往今来,连‘皇帝’也干不成的事,就只有两件:通天、探海!通天咱不敢想,那就只剩下‘探海’一事,还能容咱赌上一把!”

风大矛的神情,变得凝重了些。自见面起,残、叶二人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沉默。“叶老弟,小看你了。罚一碗。”说罢,风大矛将碗中谷酒一口喝干。

武人根本喝不醉,原谈不上“罚酒”一说。但后来发现,也谈得上。谁先去尿,谁就丢脸。叶玄与残影没有让风大矛独饮,也随在他之后,喝干了碗中谷酒。

“我要是不同意,你想怎地呀?”说到此处,风大矛外放的豪气陡然收敛,目中透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凶光。

叶玄没有针锋相对,去迎接风大矛的目光。正如他当年,避开了徐飞的。

“哼,当然是想仗着人多,将你弄死。”一语言罢,叶玄自嘲一笑,这才让两道如奸商般精明、市侩的目光,与风大矛的眼芒相撞。

“可惜生意人胆小,舍不得本钱啊。自从杀了胡亢,这些南方人…都当我是个亡命徒,可他们却故意忘了我是如何退避,胡亢又是如何逼我。你若详察过那件事,就该知道我不怕低头、不怕丢脸,更不怕绕远!

天下之大,不是只有你一处靠海。我能从‘枯荣’迁到‘丰临’,自然也能搬去‘烟波’或者‘天默’。怎么算,最好的选择都不是跟你玩儿命。只不过……”

叶玄故意沉默了很久,才又悠悠开口:“风大哥,咱们先不谈钱,也不谈脸面。我只想问你:我不甘心,难道你就甘心吗?当然,我瞧得出,你挺满意现在的日子。可是,如果不用付出太多,就能得到很多,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是说那每年一万两金子。我是说:一万年后,茶铺里的说书人,会讲些什么?永远会有人记得狼王‘髯蓠’、凉祖‘罗摩苦’,后人大概也不会忘记史上第一个‘蝗境’武夫——那个敲响了‘帝国丧钟’的‘安修’。

可一万年后,哪个会知道徐飞是谁、胡亢是谁、梅容是谁、风大矛又是谁!你半点都不想一万年后,甚至五万年后,史书上有你的名字、茶铺里讲你的故事吗?半点都不想吗!”

风大矛的面容有些僵硬,目中的凶芒,渐渐转为混沌。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他出生在整个天下最最贫瘠的沙漠腹地。那是一个“草原游骑”连抢都懒得去抢的地方。爹娘死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三个弟弟离开那个鬼地方。不久后,二矛和三矛被“沙狼”吃了,他抱着四矛钻入荆棘丛内,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没有人会相信,他最初练气,是为了找狼报仇!

后来,他用自己做饵,撕碎了数不清多少只“沙狼”。他吃狼肉、喝狼血、嚼狼骨,连狼毛也吞!

再后来,四矛大了,他也“满了”。二人走出大漠,神挡杀神,蝗挡杀蝗!

如今的日子,比他当年想象中最好的,还要好上千倍。吃不尽的羊肉、饮不尽的清水、干不尽的美人;身边有四矛、有沙雁;有肯为他拼命的包子、小金、土龙,还有肯为他做任何事的秀秀。他很满足!

最远最远,他想过几百年。他希望几百年后,四矛已经老死,自己仍然年轻时,身边围着好多好多四矛的孩子,孩子膝下,还有孩子。

可刚刚,这个穿白衣,叫叶玄的人,问他想不想一万年、五万年……想,还是不想呢?

“哎?不对吧。就算成了事,书上也是写你!我一个收租子的,跟我他娘的有啥关系呀?”时间太短,风大矛没能想清楚一万年的问题,但他发现了眼前的。

“木风商团!”叶玄沉声,一字一顿:“如果真能画一张新的‘天下舆图’出来,完成这件事的商团,名叫‘木风商团’。木叶家的木,风大矛的风。另则,除了每年旱涝保收的一万两黄金,万一海中真能探出什么好东西,赚了银子,你占两成。”

风大矛仰头干掉了碗中的酒,这一回叶玄没有陪。残影帮他倒满,他又喝干。一连三次之后,狠狠将酒碗一摔:“这买卖,干了!”

“风大哥,爽快。”残、叶二人也将谷酒喝尽,终是没有学着绿林好汉的样子,将空碗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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