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花名与诨名

“你一直都在吗?”马车厢内,鬼蛾神情复杂地望着残影。有些屈辱,有些愤怒;有些温暖,有些感动。

“你说呢?”残影靠着板壁,无所顾忌地将染了纤尘的双脚搭在鬼蛾腿上。右臂被“秀秀”的钢针划破,没有透骨。一进车厢,鬼蛾便为她包扎过了。

“艺展…你也进去了?”

“你说呢?”江曼曼也在车内,残影不想讲太多细节。艺展的票,提前十几日就订光了,残影原可从入口处的“票贩”手中买,但她没有。直接在护卫眼皮底下,偷了排队的人。

车厢并不甚大,江曼曼就坐在冥烛身边,强忍着不敢哭,也不敢吐,更一眼也不敢去瞧她那焦烂的左手。冥烛的手,还隐隐泛着香气,一时也包扎不得,回去“木叶府”,刚好交云洛拾掇。

马车将至“木叶府”正门,鬼蛾才忽然想到一事:这从“慕冬阳”处讹来的“江曼曼”,该安置在哪儿呢?住在“枯荣城”时,“夜宫”向来不许外人入内。来到“丰临”后,似乎变了。前两日“辛夷”还到了府上做客。那江曼曼是不是也能领进去?

“带去客室,别让她闲逛。”四人下车后,残影直接把江曼曼交给了护卫。她想着,或许能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有些事情不是机密,也有价值。

百步之外,两道毫不起眼的阴影,没入更深的阴影。残影没有察觉这一幕,残影知道这一幕。她不禁觉得有些荒唐,“莫问塔”迁到“丰临”之后的第一笔生意,雇主竟是团长本人。

“你…怎么又烧自己啦?”云洛跟着云大学医多年,内外兼修,自然见过烧伤,但她没见过“烬手”。

“嗯,麻烦你了。”

“不…不麻烦。”云洛惊得目瞪口呆,不是因为烧伤,而是因为……烧成这样,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给冥烛处理伤手时,“木叶家族”九人陆续到齐。鬼蛾将今日之事,从头至尾详述了一遍,包括“展楼”二层的包厢中,残影没瞧见的那一段。

“你虽不是妾,给外人脱衣服,是不是也该请示一下?至少打个招呼吧?”叶玄忍住了没说这句,因为实在有比这重要百倍的事:

“所有人都希望咱们和‘风家’冲突。咱们自己,更需时刻警醒,不能钻进别人的套子里。”他看着鬼蛾,却不光在看鬼蛾。和声细语,没有训斥的意思。

“是‘慕冬阳’算计我吗?你们提前就猜到了?”鬼蛾抬眼望着叶玄,语声满是懊恼、沮丧。自从木青儿说她“没用”,她就愈发在意这一点。

“大概不是‘慕冬阳’吧。也不排除他狡诈到极致,返璞归真的可能。反正我要是他,我不敢让你折在从‘艺展’回去的路上。”这是叶玄真切的想法,同时他也知道,这对鬼蛾算是个小小的安慰,“我跟小影,也没提前猜到任何具体的事。于我而言,是胆小;于她,算是坏人的直觉吧。”

残影轻轻一笑,收下了这句在她看来算是夸赞的讥讽。随后“刷“地将脸一沉,盯着鬼蛾训斥道:“你没进过酒楼吗?没坐过包厢吗?你在包厢里,会用那种水缸似的酒坛喝酒吗!事出反常必有妖,遇上奇怪的事,要多想!”

“嗯,知道了。”鬼蛾这一次没有争辩、没有争吵,像个犯了错的孩童,受着长姐的教训,“可是……就算那酒坛是旁人丢的,他怎知我会去那儿,又怎知‘风家’的人会刚好坐在窗边呢?”

残影依旧一脸严肃,应道:“慕冬阳的请柬,五日前送到‘木叶府’,他决定请你,定然是在更早的时候。‘白玉斋’的包厢,想必也是早就订出去的。‘丰临城’这地方,虎踞龙盘、犬牙交错,不是一两日了。用脚趾想也能知道,各家之内,自然少不了别家的暗桩。想要提前知道你今日会去‘艺展’,风家会去‘白玉斋’,并不太难。

难处在于,没人知道你会不会去看‘开蛇宴’。这一节,无法计算,但可以赌!这世上的阴谋分两种:一种是草蛇灰线、丝丝入扣;另一种,是锲而不舍、念念不忘。凭我当坏人的经验来说,前一种更精彩、更刺激,但后一种才更恐怖。很不幸,咱们遇到的…正是后一种。

盯着咱们的人,反正都要盯着咱们;盯着风家的人,反正都要盯着风家。这种情形下,他们只需‘假设’你今日会去看‘开蛇’,反正抢个包厢、备个酒坛,也费不了什么工夫。你要不去,那就算了,他们有的是耐心等待下次机会。别忘了,他们忍受风家,已忍了四十年了!”

“开蛇宴,是江曼曼引我去的。”鬼蛾的眼神,开始变得阴冷。

“蠢货呀你,不关人家的事!哪个神算子能料到,你这女流氓会将她领走啊?”

“哦…”鬼蛾诺诺一应,心下轻松了些。她跟江曼曼虽只半日的情分,但想到要弄死她,还真有点不舍得。

见鬼蛾今日乖巧,残影便有些不依不饶,骂上了瘾头:“你跟那‘风沙雁’,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混蛋。甭管是‘青皮打架’还是‘江湖厮杀’,哪儿有只骂一句就动手的?但凡多骂几个回来,我就能赶得及拦下!”

“这…这不能怪我吧!是她动的手啊!”忍了许久,鬼蛾终于给残影骂出了火气。然而一想到今日被人夺走了绳鞭的屈辱,刚刚长起的气焰,转瞬又弱了下去。又是自己惹的事,又是自己摆不平,又是残影出来收拾……还害得残影和冥烛一个流了血、一个烧了手。给人骂上几句,哪还有脸回嘴呢?

“那使软剑的是‘秀秀’,光头的叫‘小金钟’,对吧?”其实鬼蛾对此并不如何怀疑,只想给自己寻个台阶,换个不会争吵的话头。

“是。这么‘边缘’的情报,难为你还记着。”残影瞧出鬼蛾的心思,又刻薄了一句,随后正经道:“风大矛以下,‘两恶棍、四凶徒’,今日算是给咱见识了大半。恶棍究竟有多‘恶’,没瞧出来;凶徒可真是够‘凶’的。那个‘秀秀’,说了你别害怕,一对一我没把握胜他。

‘小金钟’也不好惹。‘阴风指’透骨钻心,未必能破那一身横练。赤手空拳,已有了‘烬手烧不动’的迹象,若背上那支‘金锏’也握在手里,该是怎样的声势啊?‘秀秀’如此,‘小金钟’如此,那‘素包子’和‘老土龙’呢?”

“莫问塔”的情报,只说“四凶徒”皆为“旱灾”,残影也是今日亲眼见了才知:不是山均、云洛那种旱灾,而是仇诗迈那种!

残影就只见“仇诗迈”出过一次手,只出了一招,打得还是她自己的徒弟“吕凌”,甚至还是偷袭!可残影就是对那一记耳光心驰神往、念念不忘。今日见到“秀秀”出手,她背脊和脖颈上汗毛,又升出了相似的快感。

见鬼蛾的情绪好像越来越低落,叶玄随口寻了个轻松些的话头:“两恶棍、四凶徒……这都谁给起的名儿啊。南人读书多,不该更文雅些才对吗?”

江湖人的绰号,分为“花名”和“诨名”两种。

花名是自己取的:比如残影、鬼蛾、小金钟、老土龙。几乎没人知道,其实“叶玄”也是个花名。他的本名,叫“施沃茨-昆斯特”。施沃茨,是“黑色”的意思。

诨名是外人赠的:比如血筹官、凌迟手、裙下之主……还有仇诗迈的“夕霞仙子”、顾长卿的“鬼裁”,这些都是从旁人给取的无数绰号中,渐渐脱颖而出,最终与各人的本名或花名深深烙印在一起的。

当然,诨名也可以花钱买。很多人怀疑,“夕霞仙子”这个名号就是“仇诗迈”自己找人传出去的。此事究竟真是不真,经年日久已不可考。但“莫问塔”的确是接过不少帮人“造势”的委托。

“人这才叫‘拎得清’呢。给‘北人’取些粗鄙名号,才好跟‘南人’区别开不是?”残影随口应声,转瞬露出一脸顽皮,“你‘裙下之主’的名号,近几年不怎么响亮了,劝你抓紧这个空当,自己想个好听些的。‘莫问塔’可以帮你造势,价钱好商量。”

“哼,我可多谢你了!”叶玄面上生气,心中倒觉残影说得有理,诨名这种东西,还是控在自己手中更稳妥些。好不好听不要紧,至少得是个让“南人”听来没什么恶感的才行。

见冥烛的左手已处理得差不多了,叶玄缓步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烬手…还是少用。这个给你。”

“这……”冥烛本能地想要站起,伸双手去接。屁股刚一离座,肩头被叶玄按了下去;左臂刚一抬起,又被云洛按了回去。

“谢谢少主。”她只好坐在椅中,右手接过了那只“做工精巧、有锋无刃、内里中空”的短刺“鼠胆”。或者说,是花三千五百两银子从“镜阁”购得的“假鼠胆”。

“也不知‘顾老板’给小烛做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到。”一直以来,鬼蛾似乎比冥烛本人更惦记这事,“对了,尘姐姐……还没有兵刃呢。”

“清尘”于“木叶家族”迁离“枯荣城”前七日入伙。一路南行,而至今日,鬼蛾一直没能拉下脸去与她道歉,此时借了这个话头,示好、求和。

叶玄闻言,眼望清尘柔声道:“嗯。照理说,家里每个人都该去找‘顾老板’量身定制一件。可现下到了南边,山高路远,‘新生意’也需你帮衬。暂时委屈一阵吧,日后闲下来,我陪你去‘剑湖庄’。”

“不用麻烦,‘腥芒’给我就成。”清尘没有兴趣万里迢迢去见顾长卿,她总觉得那人是个骗子。兵刃这东西,有什么趁手不趁手的?练练都一样。叶玄和木青儿见着更好的,还不是二话不说就换了?

“不成!”云洛心中怒喊,嘴上却没出声。见叶玄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更觉委屈至极。在她看来,“腥芒”是自己与叶玄之间的“信物”。虽然谁也没说过,但她就是这样觉得,也认为对方理应这样觉得。

“哎?你怎么啦?”见云洛忽然哭了,鬼蛾忙走近关切道。

“我…我也没有,为什么没人问我呀?”云洛不愿吐露心事,急中生智,编造出个理由。众人也都是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的短剑,是她师傅“无用散人”所赠,虽也是“顾长卿”亲铸,却并非为她“量身订制”。只是那短剑与她实在太过般配,她自己也爱不释手,因此平日里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与云洛不怎么相熟的孤雁、寒星,甚至包括冥烛,听了她的话,都觉得“这丫头真是好矫情啊……”

叶玄此时已隐隐觉出些什么,没有立即安慰,更不打算反悔。

众人各自散去时,叶玄单独叫住了鬼蛾与残影:“那叫‘江曼曼’的姑娘被你从‘艺展’上领走,不纯是自愿的吧?赔一千两,送人回家!小影,你办。”交给残影,一是不放心鬼蛾;二来,他不确定鬼蛾手中有没有一千两。

“嗯。我要问她几句话,完事就派车送她回去。”残影轻声应道。

“还有啊,这钱事后不给你补。想收回来,卖她钗子!”

流亡日记-节选(77)

熟练掌握“金刚掌”和“无极印”之后,我不再浪费真气和青儿对战,只专注地往河中蓄水。虽然我行走坐卧都能练气,但总不如专心致志时的进境快,所以我能陪玄儿嬉闹,教他读书的时间还是不多。

这孩子真的像我一样聪慧,刚过六岁,已能读懂我随手买来的故事书。不认识的字当然有,跳过去也是能看的。等故事都看完,他就只能读史书了。

每年生日,我都会仔细检查他的身体,至今仍是白璧无瑕、通体无痣。他是“洛拉玛人”!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欢喜的,但我就是很欢喜。特别欢喜。

每晚睡前,我会给他讲个故事。

今天讲的,是“封臣之子”爱上“公主”,明知自己永远配不上她,却始终默默守护,最终为“公主的丈夫”挡箭陨命的英勇故事。

听完之后,玄儿问我“爱”与“忠诚”有什么区别。

我告诉他:“如果你或青儿要杀我,我只会逃,不会杀你们,这就是爱;如果你或我要杀青儿,她不会逃,只会跪在地上任我们处置,这就是忠诚。”

“我也要对妈妈和青儿姐姐,爱和忠诚!”玄儿语调亢奋,小小年纪似是感受到了这两个词汇的壮丽。

“记住,你可以爱,永远不许对任何人忠诚!”我捧起他的小脸,严厉地教训道。他被我盯得有些怕,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