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最后一注

“灾害纪元”六百六十三年,夏。“薛家”嫡长子“薛谦”,接替尚未死身,但已然失语、失智的“薛瑞”,正式成为“薛家”宗主。同月,以“满票”之数成为“丰临商会”会长。

此时,距“航道”拓成已近九年,“木叶商团”账面的数百万两黄金,堪堪仅剩两成。九年间,失陷了不计其数的航船,探出了不计其数的岛屿,行到了越来越远的海域,也发现了除“霓安兽人”之外,另外五种形貌各异的野人。迄今所见的六种野人,皆茹毛饮血,没有发现使用“火”的痕迹,亦没有使用木棍或尖石的意识,更没有学会或听懂语言的能力。这与西域“大雨林”中的“蛮人”截然不同。

这些在不同岛屿上被发现,说不清究竟算“人”还是算“兽”的野人,渐渐有了一个统一且洁简的称谓——疑人。也就是,疑似的人。

再后,有治学之人编纂典籍,发现“疑人”和“人”两词反复出现于同一篇章时,阅读起来颇为吃力,也颇为不美。

后为求对仗,也为防歧义,故将“中原人、草原人、西域人、雨林人”并归一类,统称“智人”。

…………

木园,青院。

杂物室的角落,摆放着一只不起眼的木箱。每过一段时日,木青儿便会打开瞧瞧。

三柄不值钱的细刀、几套女子的衣衫、数十本掉渣的书册、拳头大小的一包金币、一十三张“灰票”。

晚归的叶玄,在这间被三只“淡金色夜光龟背甲”映得勉强可以见物的“杂室”找到师姐时,一柄细刀已经出鞘。斑驳锈迹的铁刀,被随手置于邻近的另一只木箱之上,木青儿抚着手中现出“纹裂”的木鞘,神色凄然。

“时常抹蜡,还是烂了。”她抬眼望向叶玄,委屈得像个丢了小猫的孩子。

叶玄走近,手背轻触她的左肩。木青儿旋即向右挪开半个臀位,一只木箱,堪堪可容二人并坐。“毕竟不是好木,能坚持到今日,不容易了。”

“公主最后一次罚我,用的就是这支木鞘。”语调悲苦,尤甚方才。

叶玄静坐相陪,没有出言安慰。唯有此事,他无力安慰、无法安慰。

良久,叶玄探手取过眼前木箱中,那一摞深灰色的“通汇钱庄”制式的银票:“咱们把这些,用在生意上吧。”

“别,这是公主的……”

“她的什么?”叶玄的声音很轻,却透着难掩的沉重。后面三字并未出口,但以二人的默契,自能心照:“遗物吗?”

木青儿知自己说错了话,右手紧紧扣着膝盖,扣得指节泛白。而握着刀鞘的左手丝毫不敢用力,惟恐这条曾带给她不尽痛楚的“烂木”再添半分伤损。

“这点银子,当然是杯水车薪。唉……说我是鬼迷心窍也好、病急乱投医也行,我就是觉着,用她留下的银子找她,兴许更容易找到。”叶玄一张张翻看着手中银票,其实只是翻,并没细看。他当然清楚这是多少:十张一千两、三张一万两。一十三张,共四万两。这是娘亲从外面带回的最大的一笔银钱,也是怀揣着这摞银票回至山谷的那一次,公主和她的女奴,生出了再也没能弥合的裂痕。

“嗯。”迟疑片晌,淡灰眼瞳盯着深灰的银票,重重点头。

“这个,也用了吧!”刚刚闭合的木箱,又慢慢张开了嘴巴。木青儿跪在箱前,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又像掷出了最后一注的赌徒,双手颤微微捧出了那包……当年与银票一起被带回山谷的金币。

…………

“这不是我要传的东西。”

“这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

西域人“粟宓什”和有着一半西域血统却从没到过西域的“慕冬阳”,终于起了冲突。“慕雪”侍立在一旁,心中极不是滋味儿。不光是因为父亲和师傅之间的裂痕。更是因为师傅的忍无可忍,早在父亲的计算之中,也早在自己的预料之内。

在“枯荣城”与“粟宓什”长谈之后,“慕冬阳”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对着不肯接受跪拜的“粟宓什”,娇嗔地、虔诚地唤出第一声“师傅”之前,“慕雪”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你答应,守我说的规矩。我答应,到丰临城传艺。”粟宓什不会吵架,他只是不满地重复着十多年前,自己与慕冬阳的约定。粟宓什说的“规矩”,当然是指“同一幅刺青,不能出现在多个人身上。”这是个古老相传的规矩,是粟宓什不能妥协的底线。

“我没有食言。‘彩绘’和‘蚕衣’不是刺青。”慕冬阳理直气壮,毫不退让。

“狡辩!这是亵渎,是玷污!”粟宓什握紧双拳,愤怒道。

“粟宓什大师,你将‘刺青’这门技艺带到了中原,你让我见识到从前不可想象的瑰丽。对此我不尽感激。但这门技艺不是你的,从前不是,以后不是,现在也不是。你没资格决定它该怎样、不该怎样,更没资格独断它是什么,不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它是什么。停止你做的事,否则我不会再教你们了。”

“如今,‘雪儿’和‘顾小莞’已尽得你的真传,另外几个天资有限,我看也就止步于此了。大师,你的威胁无效。”

之前的十四年,“慕衣舍”始终谨守“粟宓什”的“门规”,从不跃雷池半步。直到“顾小莞”的接连十几幅“成品”已找不出任何瑕疵;直到“慕雪”已能源源不断地构想、描绘出一幅又一幅迥然不同的诡秘画卷……印染着“慕雪”身上那幅“低语”的轻薄“蚕衣”,仿佛一夜之间铺遍了“慕衣舍”的每一家商号。“粟宓什”这才明白,原来“慕冬阳”不是犯了一个错误,而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自己。

“慕冬阳,你是个无耻的骗子。”

涉及艺术的争执,慕冬阳尚有些情绪。面对辱骂,则完全无动于衷:“我是个守信的商人。但你要弄清楚,我究竟答应过你什么。

我答应会让‘刺青’之艺在中原开枝散叶,但从没答应过要用‘你认为对’的方法;

我答应‘遵守’你的规矩,但从没答应过要‘传承’你的规矩。因此‘每幅刺青,只能落在一人身上’这种自掘坟墓的师命,跟你学艺的七人,会遵从一辈子。但他们的传人,不会再理。这一节,也希望大师提早有个准备。”

粟宓什怒到极处,反而没了怒容。对于慕冬阳做的事,他无能为力;对于慕冬阳这个人,也已无话可说。“雪,我走了。”

慕雪当然清楚,师傅说的“走了”不是离开这间书房。他要离开这个欺骗了他的地方。

“师傅,别走,求你了。我身上这幅,没人能补得了。”慕雪跑过去,双手握住粟宓什的左臂,轻摇、呜咽。她了解师傅的执拗,不敢认为这样就能将他留下。可如果只因做不到就省去,那也太残忍了。

“小莞可以,不会比我差。”粟宓什能猜到,其实“雪”也骗了自己。但他不愿多说什么。他甚至不愿抻手抹开慕雪的抓握,怕那样的话,她会立即哭出声来。他只是默默地、缓缓地朝门口的方向走去,无声诉说着自己的坚决。

慕雪不敢强拉,也不愿放手。就这么握着,跟着……跟至门外、跟出廊道、跟入院中。“师傅,要是知道我把你气走了,小蛾师姐…会打我的。”

“别害怕,我会劝她。”粟宓什极认真地安慰道。

慕雪再也忍受不住,双手紧紧锁着粟宓什的左臂,“哇”地哭了出来。“师傅,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骂我。”

粟宓什任由她环着手臂,任由她将脸埋在自己肩头。但他的另一只手没有抬起,没有去轻拍慕雪的后背。对于这位天资极好,但为人有些缺陷的弟子,这已是他能够做出的…最狠毒的事。

“雪,我走了。”过了半盏茶时分,慕雪已经不哭了,但双手仍不肯放。粟宓什没有办法,只好重复。

慕雪慢慢抬起头,顾不得入怀拿出丝帕,只用左手袖管抹干了面上残留的涕泪,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粟宓什的手臂。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似是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踌躇片晌,终于还是咬牙开口:“师傅,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没有用。说出来…你只会更不喜欢我。但我还是想说。是替父亲说,也是为我自己说。

模拟‘刺青’的‘蚕衣’和‘彩绘’,是可以让父亲赚到更多钱,这没有错。但他也是真的爱极了‘刺青’这门技艺,是真心想要将它传承下去。‘如此伟大的艺术,不能就这么绝了!’这是父亲的原话,真的,师傅。他讲过好多次,好多次……”就语义而论,慕雪没有说谎。唯一不同处在于,慕冬阳的原话其实是“如此伟大的艺术,不能就这么断送在你师傅手上!”

粟宓什没有回应,只站在原地,静静听着。

“其实父亲想做的事,和师傅是一样的。只是…他的方法有些不同。这一点上,我认同父亲多些。不,不是多些…对不起,师傅,对不起。我完全认同父亲!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句话,就连不识字的稚童也能背出。师傅,刺青这门技艺,在中原之地,委实太过离经叛道。让人知晓容易,让人接受,千难万难。‘蚕衣’和‘彩绘’,是必要的过渡;‘一幅只落一人身’的规矩,必须废除!

父亲知道…不,是父亲和我都知道,师傅定然不会接受。所以十多年来,一直不敢擅动,只能在每一场‘慕衣舍’的‘艺展’最后,让身有刺青的艺人压轴登台,以此维持人们对‘刺青之艺’的热情。可这并不容易,毕竟能看‘艺展’是只是极少数人。想点燃整个丰临,只能靠口耳相传。时日久了,看的人仍然爱看,看过之后却不怎么‘传’了。

其实,我们推出‘蚕衣’和‘彩绘’最好的时机,应是‘慕雪的新衣’那一次。但是当然不行,师傅当然不会答应。如今,我和‘顾小莞’日臻圆满,‘慕衣舍’也开始……用自己的方法做事。

‘艺展’只能让人们知道‘刺青’,惟有凭借‘蚕衣’和‘彩绘’,才能将它铺展出去。也只有当足够多的人将它‘穿’在身上、‘绘’在身上之后,才会渐渐有人起心动念,试图将它‘刺’在身上。

‘蚕衣’瞧着可笑,却最容易引外人‘入门’;‘彩绘’就繁复许多,通身绘完需一整日,两三天就全花了,但胜在逼真。

师傅,咱们这座庙,门槛太高了!想让更多人进来,必须一块一块,将‘垫脚石’给人摆好才行。”

粟宓什紧紧皱着眉,缓慢而坚决地摇头:“不,这不能交换!雪,我很难过。你身上的东西,被你亲手弄脏了。我不该相信慕冬阳,我不该……”他闭住嘴,没有说出最后一句。慕雪知道,师傅是想说“不该收你这个徒弟。”

话已至此,慕雪也不再保留。如果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与师傅说话,她想说真话:

“师傅,从‘契约’上看,父亲的确没有背信。但他也的确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您,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您不懂‘契约’。这一切,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所以,就算师傅不认我这个弟子,就算小蛾师姐真要打我,我都无话可说。

但是师傅,要传承这门技艺,您之前的做法…是没有希望的。您如果认为,一幅刺青,每多落在一人身上,就多一分污秽。那我只好提前告诉师傅:我身上这幅‘低语’,将会是全天下最脏、最脏的一幅。

就如父亲所说,我和‘顾小莞’不会亲手将这一幅刺到别人上,但我们的弟子会。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弟子,他们将不再遵守您的规矩。如果我猜得没错,第一批客人大都是娼妓,她们大会都选我身上这幅‘低语’,毕竟这是整个‘丰临城’最有名的一幅。千针万刺之苦,不能白受,总要确保自己的身价翻上几番。

而我和‘小莞’的弟子们…当然不会拒绝。不管是‘娼妓’,还是‘重复’。客人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过不多久,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过‘低语’,摸过‘低语’。看腻、摸腻了之后,就会有新的需要。

我绘出的新作,也会一幅接一幅落在不同的娼妓身上。总有一日,‘丰临城’会出现一位身披刺青,通体斑斓的‘花魁’。若是没有,我们就用银子堆出一位。直到‘丰临城’以外的地方也开始有人效仿,这一脉就算通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在很多地方想办法,或者说…动手脚。比如,与‘刺青’有关的画作,会在‘慕文轩’和‘凤尾竹’拍出匪夷所思的高价。擅用‘硬笔’的‘画师’会登堂入室,跟那些画‘水墨’的平起平坐。还有,我会披着这幅‘低语’回到‘夕霞山’,给那里的另一个师傅和所有师姐、师妹们看。

师傅,我会让‘刺青’之艺,传遍整个中原。”

此时,慕雪已不再拉着师傅的手臂。她知师傅不肯接受跪拜,缓缓倒退两步,深深抱拳,长揖不起。是告罪,也是告别。

粟宓什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扶。他重重叹了口气,颓丧地绕过院门口的假山,默然离去。

半月后,粟宓什离开“丰临”,去往“天默城”。走时只鬼蛾人一相送。他反复叮嘱:不要欺负慕雪。

流亡日记-节选(89)

十几天了,玄儿若跟师姐睡,青儿必紧紧将他锁在怀中,彻夜警醒。若跟我睡,青儿便成宿在屋外站着,站累了就蹲,从不敢坐,生怕自己不小心睡着了。真是蠢货,我若想抱着玄儿跑,岂是这样就能看住的?

玄儿同我在一起时,总用自己的小脸轻蹭我红肿的左颊,却竟然什么也不问。不问,就是知道;不说,就是难决。

我走出木屋,青儿正蹲在地上打瞌睡,我狠狠捏住她左脸,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扯着她弹嫩的脸皮快步走到院外。

“让他自己决定。”昆斯特的公主,屈辱地跟女奴交涉。

“少主还不到九岁。”我以为像往常一样狠狠捏她的脸,可以让我们的关系缓和些,但青儿的语气还是如陌生人一样冷淡。

“是,还不到九岁。所以你就可以绕过他的母亲,还有他本人,做出让他断子绝孙的安排。是吗?”我极力压抑心中的情绪。

“他是弃子,我是弃奴。你是什么?”她居然能想出这么恶毒的说辞。

“安涅瑟,你不要逼我!”我被刺痛,被激怒,用沙哑的嗓音低吼出一句蠢话。

青儿抬起头,无声地望着我,满眼可怖的血丝替她诉说着决绝。我知道这个时候,咒骂她不是个好主意。

“就算你是陪他一辈子的人,我至少还是他的母亲。”我的眼神转为哀怜,语调变得凄苦。

青儿的站姿柔顺了些,微低下头,仍倔强不肯答话。

“公主,你别……”我跪倒在青儿脚下,才终于将她拖入我的节奏。青儿拉不起我,也跪在了地上。

“你可真笨…我怎么可能拐跑他呢?他若几十年结不出果子,我难道等他几十年,护他几十年吗?要是等得起,我晚些练气,多生两个不就成了?怎么看…都应该是我怕你将他拐跑才对。”我凄然说道。

“公主,我……”

“这事,你若死硬到底,最终必定是顺了你。所以青儿,算我求你,让他自己选,成吗?”见来软的有用,我便不顾身份哀求道。

“可是…他要是再病……”青儿呜咽。

我轻轻抱过青儿,在双唇紧贴在她耳边,低语道:“所以我才说,让他自己选。你当初为了护我,决定先练;我为了留后,决定晚练。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现在,轮到他选。”

青儿将脸靠在我肩头,发出一声自弃的叹息,这算是答应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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