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早衰

天妒英才,人杰早衰。“灾害纪元”六百五十九年,年仅两百七十六岁的薛瑞,老了。

确知自己生出白发后的第二个月,“薛老板”将早已在心中拟好的一份文书,落于笔端,昭告天下。

洋洋千字,要旨有三:

其一:“通汇钱庄”天河以北的分号,全数更名为“汇通钱庄”;

其二:“通汇钱庄”与“汇通钱庄”的银票,可以互兑;

其三:自己死后,“通汇钱庄”由长子“薛谦”继承,“汇通钱庄”由次子“薛让”继承。

此信一出,举世哗然。对于“南人”来说,也就只是哗然,反正天河以南,根本没有第二家钱庄可选。天河以北,却炸开了锅。

“诸位,不要急,不要急,听我解释!通汇、汇通,只是变个名字而已。各位先前在本号寄存的银子,还是能在本号兑取!不用怕,能在本号兑取!”

汇通钱庄-枯荣城第三支号。掌柜“冯希”沙哑着嗓子,高声劝慰着众人。精于“算学”的他,已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喊出同样的话。

丰临城,丰临商会。

一次例行公事的“月议”结束后,刚刚开始衰老的“薛瑞”,当真表现得如一个老人一般,没头没尾、自说自话地叙起了家常:

“我薛家的祖辈,做‘钱庄’生意的第一日起,就立下规矩——永不‘放贷’。什么‘天下第一大钱庄’,说穿了,我们就是‘看库房的’。只不过‘库房’中存的是金银而已。‘通汇钱庄’能有今日的体量,凭得就是‘薛家’一代人接着一代人,老老实实地‘看库房’,从不惦记将‘库房里的金银’拿出去做生意。

七百年前,天河以南有‘九大钱庄’,后来变成‘四大’,最终独剩一家。并非‘薛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或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我们就是‘不偷东西’而已。

十二年前那场旱灾,‘北边库房’破了个天大的窟窿,也可以说,就是被老天爷伸手捅了个窟窿。即便那一次,我们也是用‘薛家’几百年积攒下的老底把窟窿填上的,没碰过‘南边库房’里半两银子。

哈哈,人老了就是活多。其实不用我说,诸位自然明白:只要我们不拿‘库房里的金银’放贷,‘现银’对比‘银票’的总数,就绝不会乱。所谓分家,不过是从此以后:南、北两边的钱庄,按月‘轧差、补欠’。算不上什么技术活儿。一块豆腐,如果是干净的,你从任何一处把它切开,它都是干净的。”

“薛瑞”额前的白发没有拔去,也不曾漂染。从他眼中,更瞧不出太多迟暮之人的颓丧,仿佛已坦然接受了“早衰”的事实。薛瑞老了,但当然没有糊涂。他很清楚,今日没人质询,绝不意味着没人忧虑。

…………

枯荣城,城主府。心力交瘁、满眼血丝的“薛让”,实在不知该分出多少心神与情感,用以哀伤父亲的早衰。

随着“天河以北”的各个“分号”尽数更名为“汇通钱庄”,那有如野草狂生、星火燎原般的扩张之势,戛然而止。

“只需再给我十五年,哪怕十年也好……父亲,您‘老’得不是时候啊。”

…………

早衰之人,往往枯萎更快。即便考虑到此节,“薛瑞”老去的速度,仍有些出乎预料。短短三年,已不能行走。“薛园”之中,再也不见一个身形消瘦,面容沉静的男人,缓缓推着那架由温润的“银丝楠木”制成的轮椅漫步。取而代之的,是两架“银丝楠木”制成的轮椅。

这日清晨,沿薛园“内湖”东畔推着“薛瑞”徐缓而行的,是他的幼女“薛棠”。“余垚”不远不近,随在二人侧后,她的轮椅,其实根本不需要有人来推。

“有件事,原该再想一想。但过不多久,我可能会失去‘想’的能力。小三呐,你心中,有喜欢的男人没有?”不算义女余垚,薛瑞膝下有六个子女。但只有薛谦、薛让、薛棠三人是正妻嫡出。因此私下里,薛瑞将薛棠唤作“小三”,哪怕当着长女薛兰的面,也是如此。嫡庶之别,近乎主臣。

“还不曾有,父亲。”薛棠微微将头垂下,尽量使自己的口唇与父亲的右耳靠得近些。她的语调,显得乖巧而顺从,没有太多羞怯。

喜欢的人,其实有一个。他叫“慕冬阳”。但此事没必要说予父亲,也没必要说予大哥,或是任何人。当然更不会告诉“慕雪”,以及……“他”本人。

“嗯,没有最好。有的话,也得舍下。今日起,你来替我照顾余垚。往后,她只听你一人的话。你这一世,就不要嫁了。”

“是,父亲。”没有惶恐,没有推脱,没有迟疑。但仍可听出几分悲苦。

薛瑞扯动褶皱的嘴角,浅浅一笑:“你提前猜到,我就不必解释了。小三,委屈你了。”

“薛家的女儿不好做。贫苦人家的女儿,更不好做。父亲,我没有什么可委屈的。”薛棠当然委屈,可既已认下了这份委屈,她不想把父亲的内疚当作补偿。父亲的决断虽然冷酷,但无疑是正确的。余垚……不能控在大哥或者二哥手里。

“唉……”薛瑞轻叹一声,不再言语。粼粼波光伴着东升的日头,渐渐由赤红转为淡金。望着湖面的老人,终于可以安心做个老人。

一年后,薛瑞失智。五年后,老死床榻。次子薛让、幼女薛棠、义女余垚,因故皆不在侧。

流亡日记-节选(88)

回到玄青谷,见玄儿与青儿在小院中“闭目盘膝”打坐。我顿时感觉被雷狠狠霹了一下,几乎站立不定。我用力甩了甩头,又睁开眼,确认不是做梦。

我花了好大力气平复心神,才故作轻松地走进小院。青儿也不对劲,她远远就能听见我回来,竟没跑过来问安,直到我进了小院,她才慢慢站起身来,唤了声“公主”。玄儿似是陷入很深,听到青儿叫我才缓缓睁眼。

我看也不看青儿,蹲下关切道:“玄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妈妈?师姐在教我练气。你给我带书了吗?”如果我没带书,他见到我会高兴吗?

“别练了,先让妈妈抱一个时辰的。”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有些蛮横地将他抱起,走入木屋。

我斜倚在床上抱着玄儿,他兴奋地问东问西,我也不答,只用右手柔和地抚触他的脖颈,过不多会儿,玄儿伏在我怀中,沉沉地睡着了。我轻轻将玄儿放在床上,吻了吻他的额头,走出木屋。

“跟我过来。”我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是,公主。”她的回答很沉稳,也很沉重。我能确定她脑子没坏。

领她来到小院外,一处被切割过的山石旁边:“解释一下。”我简单地下令。

“公主,你走之后没几天,少主病了。吃什么都吐,喝水也吐,身体一直抖。这样持续了五天,最后连抖的力气也没了。我当时觉得…少主要死了。可到了第六天,他又开始能吃东西,然后渐渐好了。我想…他练了气,就不会再病了。”如此天大的事情,说了这么长一段,几乎没有结巴。我万分确信,这话她一定在心中反复演练过很多、很多次。

听着青儿前半段说话,我惶急地朝木屋望了望,随后回过头狠狠盯着她。待她一整段说完,我强压住打她耳光的冲动,怕忍不住使了内劲:“你想?你想?你什么时候开始会‘想’事情了!你又什么时候有资格‘想’这种事情了!”

青儿见我发火,居然没有跪下认错:“公主,你没见到他当时的样子,他……”

“闭嘴!我不想看见当时的样子,我不需要看见当时的样子!我说过,他是‘昆斯特’和‘洛拉玛’在黄土大陆的种子!”我不敢再听青儿的描述,我不能心软。

“他不是种子,他是叶玄!”青儿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她竟敢直视我的眼睛。

“你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东西!我儿子是什么,不是什么,几时论到你来多嘴!”我逼视着青儿,歇斯底里地怒骂。

“公主,你在意他吗?你在意我吗?这世上,你有在意的人吗?”青儿望着我的眼睛,毫不闪躲。

我右臂暴起,狠狠捏住了她的咽喉:“这话绝不是你刚想出的,告诉我贱种,你憋在心里多久了?多久了!”

青儿脸颊胀得通红,强忍着不运内劲抵抗。我微微放松手指,让她勉强可以呼吸和说话。

“从你说……不带我走的时候。”青儿艰难地说道。

“哼,所以呢?你想把我的种子废了!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带着你们回沃夫冈伽,是吗!”

“啪!”我右手小臂一阵剧痛,随即左颊上重重挨了一个耳光。脑中一阵晕眩后,我用手背蘸着嘴角淌出的鲜血,目瞪口呆地望着青儿。

“公主,你杀我吧。我活着,不肯再听你话了。”青儿收回几乎要烧穿我双瞳的目光,慢慢低下头说道。语气中没了刚才的委屈,仿佛只是诉说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站在自己的女奴面前,像只找不到家的小鹿,彷徨无措。我就这样,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女奴,生生将死在这儿。进不得半分,退不得半寸。

呆立了不知多久,我像个失了魂魄的空壳般,转身走向小院。青儿幽冷的嗓音从背后追到:“杀我可以。带走他,不行。”

我没理她,默默走进自己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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