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独行女

“还回来么?”叶玄没有假装云淡风轻。他不舍得、不情愿,只是无法拒绝。“木叶家族”不是帮会,没有什么“三刀六洞,只进不出”的规矩。更何况,寒星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自己是“木叶家族”的一员。当年叶玄劝诱她在“夜宫”住下,原话本就是说:“待你武功担得起‘逆子’之名,再决去留。”

寒星沉默。她不知道去这一趟,会是如何。她也不知道叶玄所说的“回来”究竟是什么含义。自己若是跟了“他”,还能回吗?

真正令寒星感到不舍的“青儿姐”,静静坐在一旁,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舍。木青儿对寒星,自然是有感情的。正如她对残影、对鬼蛾、对孤雁。但那份情感的浓度与烈度,尚不足以在她浅淡的灰眸中,挤出悲伤。

于她而言,“木青儿”只是自己扮演的一个角色。虽然迄今为止所渡过的人生中,她使用“木青儿”这个名字的年头,早已远远超过了“安涅瑟”。但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更从未怀疑过…自己是谁。

十日后,寒星一人一骑,离了丰临,往“平江城”而去。

此时正值初夏。北地尚有几分凉爽,南方已颇炎热。寒星仍穿着那一身色泽如“冷硬坚土”般的褐黄衣裤。坐下一匹性情温顺、耐力极佳的“枣红色母马”奔得有些脱力,正喘着粗气,溜着路沿,徐徐缓行。

过往数年间,寒星随着家族三渡天河,转战南北,算是行过万里路的人。但如现下这般独自出门远行,还是生平头一回。谈不上害怕,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没着没落”的感觉。

将至正午,忽而骤雨瓢泼。衣衫湿透的寒星,驱着气力尚未恢复的马匹,沿路小跑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三条道路的交汇处,寻到一间客栈。

客栈有上下两层。寒星到时,客房已经住满。一楼小厅之中,尚有三张方桌无人落座。

寒星选了墙角的一桌,入坐后才解下遮雨的笠帽:“一荤一素,一碗白饭。”说罢摸出一枚银币放在桌角,将头侧向紧紧闭着的窗格。

店伙很是机灵,这种不在城中的客栈,店伙也必须灵机。见寒星这副做派,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别问我点什么菜,看着上。别告诉我多少钱,看着收。

他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歉疚道:“这位女侠,实在对不住。今日不巧没有肉了,补货的伙计也没回来。您看这……给您换一份‘山菇’可好?”

“嗯。”寒星应了一声,没有转头。

店伙有些悻悻然地,欠了欠原就一直躬着的身子,转身报菜去了。

他说没有肉了,是真。见到笠帽之下一副“祸国殃民”的面孔,想要多瞧几眼、多说几句,也是真。但除此之外,不敢动半分下作念头。就算在心中想,也只能等到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想,绝不能当着对方的面。那个只因为眼神太不干净便给一位女剑客用竹筷戳瞎了右眼的堂哥,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两碟素菜、一大碗白饭上齐,寒星湿透的衣衫已经“不可理喻”地彻底干了。店伙不是武人,见到这等阵势,也大致明白应该惊骇到何种地步。毕竟这里是南方,那些淋了雨进来,吃到酒足饭饱、待到衣衫半干后,才开始装模作样,盘膝打坐的“大宗师”,他实在见过不少。

寒星等菜时,一下也没碰店伙倒给她的那杯清茶,只浅浅饮了几口自己水馕之中,刚刚在路上灌满的雨水。一路行来,她已经无数次地确认,几乎所有小店中的清水或茶水,都有些不同的怪味儿。因此她现在只喝“泉水”和“雨水”。

只有当真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深切体会到“一个人”的种种不便。

她那匹连名字都没有的“枣红色母马”,离家越远,越显得过于名贵。她一面吃着饭,还要担心马匹是否会给人顺手牵了去;

一摞“银票”揣在怀中,两张“金叶”也揣在怀中。武人衣衫本就单薄,藏不住富,还显臃肿。那只装满银币的“钱囊”悬在腰间,行动时也十分别扭。更麻烦的是,她的腰带内侧,平日里通常别着六支“银梭”,那是她最顺手的“暗器”。然后她发现,别了“银梭”再挂“钱囊”,腰带有些承受不住。于是只好将“钱囊”里的银币倒出大半,放入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裹。

自己孤身在外,寒剑“裁决”更是片刻也不敢离身。用饭时倚在桌畔;睡觉时抱在怀里;沐浴时更要陪着她一起,浸泡在河水之中。寒星不肯在客栈中沐浴,她不愿用旁人用过的浴桶,尤其是男人用过的。于是只好在河水中洗、在雨水中洗。洗的时候,不敢脱衣,便索性将衣裳和自己一同洗了。

六年前那次,自“枯荣城”至“南方腹地”取宝的一去一返,虽也免不了有些艰苦,却绝没有这般狼狈。其实,根本无需什么“木叶家族,倾巢而出”,无需什么“千驼千骑,浩浩荡荡”,只要贴身带着一个武艺平平的女护卫,自己的处境立时便会好上许多。但寒星不肯,她偏要独行。

店伙推荐的“山菇”很是鲜美,菇头弹软滑嫩、菇柄致密紧实,入口竟有“溜鱼片”与“白斩鸡”混同的错觉。一盘“山菇”吃净,身前堆得如小山般的一碗白饭,也下去大半。旁边那盘“香芹豆干”几乎未动。

寒星尚未吃饱,想再要一盘“山菇”。犹豫片刻,还是懒得与店伙啰嗦。她决定硬着头皮,用那盘芹菜解决掉剩下的白饭。

就在这时,客栈的木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十五、六个高矮不一的汉子浑身湿淋淋地闯进店中。他们身后,紧随一位背着竹箱,身形干瘦的“步行商”,瞧来并非一路。

那十五、六个汉子人人配刀,左手拇指皆戴有一枚“血红色扳指”。寒星认不出“血红扳指”代表哪家势力,但想来应是某个帮会的象征。

寒星认不出,店伙和掌柜却一眼便知,这些是“赤棘商团”的老爷们。万万不能怠慢。“赤棘商团”原叫“赤棘帮”,把控着方圆百余里的山林。任何人想要入山伐取“红坚木”,须得“赤棘帮”点头。

惯常来说:

靠“维持秩序”谋利的,称为“帮会”。比如“航帮、丐帮、驼帮。”

靠“讨好取悦”谋利的,称为“商团”。比如“冬阳商团、冬荫商团”。

靠传授“杀人技”谋利的,称为“门派”。比如“燕池派、落叶门”。

不谋利,或至少名义上不谋利的,称为“盟会”。比如“剑盟、云山盟”。

“城主府”与“帮会”相似,都提供“秩序”。但又与“帮会”不同,“城主府”统辖“一地”,而“帮会”通常把控着某个“行当”。

无论怎么看,这“占山拥林”买卖,都该属“帮会”的范畴。只不过相比于航帮的“波涛万里”和驼帮的“横贯东西”,占据一片山林,实在容易太多。

约莫半年前,“赤棘帮”新任帮主“房远龄”上位。他总觉得“帮会”一词不如“商团”风雅,于是便将“赤棘帮”更名为“赤棘商团”。改名归改名,所做营生与先前毫无二致。入山、出山时所收“路银”更有水涨船高之势。

见是“赤棘商团”的人入店,掌柜连忙自“柜桌”后走出,点头哈腰,招呼着这群“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满脸不悦”的老爷,又转头看向那仅剩的两张…根本不够坐的方桌,心下正感为难之际,为首的汉子目光已落到“一人占了一桌”的带剑女子身上。

不待对方吩咐,掌柜懂事地走到“寒星”桌畔,陪笑道:“这位仙子……”

“不行。”寒星没等掌柜说完,断然拒绝。她不愿与这群男人同坐一桌,更厌极了他们打量自己的目光。

掌柜一脸为难地转过头时,为首的汉子已大步走到桌边,执刀抱拳道:“在下姓‘董’,单名一个‘傲’字,在‘赤棘商团’坐第二把交椅。这位女侠,行个方便、交个朋友可好?”第二把交椅,仍是“帮会”中的说法。他显然还没彻底适应“赤棘商团副主”这个换汤不换药的新身份。

“不好。”寒星冷冷吐出二字,左手握住斜倚桌畔的长剑。右手没有去摸剑柄,却在取剑的同时,解下了挂在腰带上的钱囊。

寒星并不想要如何。握长剑、除重物,两个动作皆是“出于忌惮所做的防卫”。然而在“董傲”眼中,对方从言辞到举止,都分明满含寻衅之意。他原以为,这持剑女子听到“赤棘商团-董傲”的名号,不论出于敬重还是畏惧,都会乖乖起身行礼,恭请自己入座。至于对方的芳名、师承,更是想着落坐之后,再慢慢相询不迟。万没成想,她竟当着一众部从的面,回绝了自己。而且回得这般无礼、这般轻慢。

“姑娘,副帮主赏你面子,别不识好歹!”站在稍远处的一个高壮汉子,凶神恶煞般怒斥道。他显然更没适应“赤棘商团”这名号,称呼“董傲”时,说的仍是“副帮主”,而非“副主办”或是“董老板、董掌柜”。

寒星会杀人,不会吵架。见对方既不动手,也不退走,只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接下去该当如何。

见这女子一脸冰霜,静坐不言,“董傲”只得继续开口:“既不肯交我这个朋友,也不肯卖‘赤棘商团’的面子,那就请姑娘留下姓名、师承。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我董傲不会在此为难你一介女流。”这话说得难听,但远远算不得穷凶极恶。意思也很明白:你不让老子坐,那他娘的就算了。日后遇到你师傅、师兄,老子与他们为难便是。

寒星听了,却忍不住怒火中烧,心中暗道:“我好端端坐在这儿躲雨,好端端地吃蘑菇。你们一大群人,进了门就扰我、烦我。我不想跟你同坐、不想跟你说话,表示的还不够清楚吗?我先占的座位,凭什么不让你用,就得告诉你姓名?”

“走开!”寒星念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话到口边,将“滚开”换成了“走开”。

听得对方驱赶自己,那口吻就如驱赶路边一条野狗,董傲勃然大怒。他猛地向前迈出一步,咬着牙根恶狠狠道:“姑娘,当真不留余地吗!”

双方都觉自己已极尽隐忍、克制,都觉对方实在是得寸进尺、逼人太甚。

初一照面,寒星就对这伙“直愣愣打量自己”的男人有着极强烈的恶感。此时更已认定,对方就是有意要找麻烦。她不再废话,右手搭上剑柄,做出迎敌之态。此刻她仍坐在凳上,惟恐贸然起身的一霎,会露出破绽。于是身子微倾,双足交错,拟将“拔剑、起身、斩人”融进同一个瞬息。

然而董傲的右手,并没有去摸刀柄。他潇洒地将持在左手的配刀丢掷给身后的部从,傲然朗声道:“我空手,让你十招。”

瞧着场间阵势不对,两桌胆小、惜命的客人,忙起身上了二楼,避回自己房内。另有几桌没有客房的,也跟着上了二楼,缩在廊道中避祸。余下好瞧热闹的虽不肯走,也都默默将坐凳挪远了些,更有几人索性站起身子,贴到了墙边。

“有空位了,你坐不坐?”见董傲抛了刀,余下那十几个带“血红板指”的男人似也没有合围之意。寒星不想错杀,耗尽残存的最后一丝耐性,出言确认。

这么多年,寒星跟着木青儿,却终究不是木青儿。在她心中,人命与草木,到底是不同的;这么些年,寒星弑养父、杀焦怀、斩土龙……她名动江湖,却始终不懂江湖。她不明白,方才那一问,在“江湖中人”听来是种怎样的羞辱。

“少废话,进招!”董傲一声暴喝,震痛了众人的耳膜。

余音未散,寒芒乍闪!木桌的一角、董傲的半身,几乎同时坠地。而后,便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似乎过了很久,其实并不甚久。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开始奔逃。这一回,没人逃往二楼。他们迎着暴雨,冲出客栈。冲在最前头的,正是掌柜。他奔到后院的马厩中,拽出最近的一匹黄马,骑了就跑,也不管这是哪位客人的马。“赤棘帮”的副帮主,死在自己店中……这客栈,不能要了;这地方,不能待了。他必须立即赶到家中,带上妻小一同逃命。

“呛啷、呛啷”,一阵不太齐整的金铁擦蹭,十余柄钢刀出鞘。“胆子最小”和“动作最慢”的二人,钢刀尚没彻底拔出,已有两位师兄遭“银梭”贯脑。转瞬又是两位,再转瞬…又是两位。寒星不擅暗器,一手双梭,是她确保准头的极限。

六支“银梭”打光,寒星才隐约有些明白:对方只是拔刀,根本没往前冲。

寒星持着剑,也没有冲。“银梭”用尽的她,左手缓缓自桌上“筷桶”中拈出两支木筷,但没再打出。此刻她已不再紧张。她已知道眼前这些男人,比刚才那个弱小太多。刚才那个叫“董什么”的,虽也是一剑了结,但寒星瞧得分明:他闪避的时机、方位,全都准确,只是不够快。而后来那六个中了“银梭”的……他们根本就没躲。“银梭”入脑,才知“银梭”已到。

直到寒星停手,余下未死的帮众才终于回过神,抛下钢刀,夺门逃命。

这一架,打得荒唐。这七人,死得荒唐。

若寒星肯交谈,若董傲肯退避,这一架,便不用打;

若董傲倒下后,余下帮众不拔刀,后面六人,便不用死;

若众人拔刀后,寒星敢多观察片刻,六只银梭,便不用射。

但寒星不敢。头回单独一人应对这样的场面,她心里很怕。恐惧之余,就只一个念头:绝不能落在这些男人手里,要么战胜,要么战死!因此她一出手就是杀招。再出手,还是杀招。没有试探,没有余地。

此地已不能留。寒星收起长剑,拎起凳上的“钱袋”和桌上的“水囊”,牵出后院的“枣红母马”,顶着暴雨继续赶路。

“再跟,我会杀你。”声息穿透瓢泼的雨幕,却不知要送往何处。那个“步行商”模样的男人,假装随着帮众一起逃了。但寒星确信,他就躲藏在附近的某处,偷偷瞧着,或是听着自己。

寒星没什么江湖经验,不懂得如何与“江湖人”交道。但她对叶玄和残影,多少还算有些了解。因此她知道“莫问塔”一定派了佣兵跟她。无需判断有还是没有,只需找出那人是谁。今日,那个“步行商”来得太巧,逃得又实在太晚。

她不想再欠残影的人情,更不想被残影监视。

“唉…你当跟着你,是什么好差事了?河里洗澡,不脱衣裳也就罢了。杀了人,不拔暗器算怎么回事儿?你这‘漂亮梭子’又不是随便哪个‘铁匠铺’都能打出的飞刀、袖剑。就这么大喇喇留在尸体上,是生怕对方找不出凶手吗?

可你要是不介意暴露身份,刚才干嘛不直接报出名号?对方知你是谁,多半就会自己找个台阶溜下去,这架也不用打呀……到底是你脑筋不清楚呢,还是这其中另有什么关窍,我没想透?”

待寒星驱马上路,那扮作“步行商”模样的佣兵转回店中,一边从六具尸体头上拔下“银梭”,一边在口中幽怨地嘟囔着。

暴雨倾盆,寒星一面遛马缓行,一面从行囊中摸出六支新的“银梭”,补进腰带之中。“该省着点用的……”她心中暗想。

这是备用的六支,也是仅剩的六支。再有下次,她仍不会拔。只因不想去触碰沾了男人脑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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