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龙玖

自“墨白”斩伤“残影”,直至死于“木青儿”剑下,历时一十六天。事情以叶玄所能祈盼的最好的结局收场,但心中的巨大波荡,却很难随着强敌的陨命而彻底平息。

经了此事之后,身为一名“武人”的他,仿佛才终于真正地……或说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了“武人”的恐怖。他原就知道,却又仿佛此事之后,才真正明白了统辖“天河北南”八千年之久的“大凉帝国”在“武人”如毒草般一丛丛冒出之后,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支离破碎。

且不管那先前从未见过面的“墨白”到底是因什么缘故突然将自己视作死敌,只要他能再“多些阴险、多些隐忍”,只要他砍过残影之后便不再现身,只要他活着并且让人知道他还活着……他不用做太多事,就能让整个“木叶家族”什么事也做不成。

开拓一条“航道”,将源源不断的“船只”与“性命”填入默海,这需要劳动数以万计的人,耗费数以百万计的黄金。而终结这一切、摧毁这一切,只需一人、一刀。

所幸“墨白”之事威胁虽然巨大,巨大到一招不慎“木叶家族”便会满盘倾覆,但终归“耗时”不算太长。因此“木叶商团”的运转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同时,这也意味着,账面金银流失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商团……快不行了。

“海图”之上,陆地所占之比越来越小,大到可做路标的岛屿越来越多。怪石、怪蛇、怪鸟、怪树……却没有一处真正能给“商团”补血,没有一处能找出比“夜光龟”更加值钱的东西。

即便如此,即便是已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木叶商团”仍勒紧腰带,从牙缝中挤出了“白银六万八千两”,大张旗鼓又恭恭敬敬地孝敬给了“子衿诗会”。这是天河以南最有名望“诗会”,在文坛的地位,近似武林中的“剑盟”。

那时为了逼迫无亲无故的“墨白”,想不出更好主意的叶玄只得顺从残影之意,用天下“诗仙、花魁”的性命相挟,只赌这两类人中,必有他“舍不下的朋友”和“斩不断的孽缘”。

而今“墨白”身死,谁也说不清那份“要挟”究竟起了多大作用,但“诗人”和“伶人”这两个行当,无疑是得罪透了。此时只能尽量想办法弥补、修缮。只是…各大青楼的“花魁”姐姐们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盟会”。叶玄无奈,只好将全部的“歉意”都宣泄到“诗人”身上。

给“诗会”捐钱的同时,叶玄写了封长帖,意图疏解此事。言辞恳切,遣词拙朴,不敢在文人面前卖弄半分文采。洋洋千字,要旨一语可蔽:“我就说说,不会真干。”

…………

某小城,某客栈,甲等房。

“当初…就该坚持与你结拜,干嘛要收你做徒弟呢?你若是我妹妹,我就能抱着你哭。”

“师傅,徒儿无礼了。”阮棋说着,一把拽过仇诗迈,狠狠将她锁入怀中。片刻,哀痛欲绝的哭声,刺破粗劣的门板、砖墙,回荡于小小客栈仅有的一条幽暗廊道之中。惊扰了旅者的安眠,也撩拨着、躁动着那一个个身在异乡,心神和右手皆无处安放的男人。

…………

入秋,酷暑渐退。此时,距“斗兽场”一役过了一月有余。那全天下最最恐怖的“诗人”究竟为何忽然露出獠牙,迄今仍没有任何头绪。

这日,叶玄没有去港口。这一个多月,叶玄都没怎么去港口。他仍然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惊惧与狂喜之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木青儿。两百多年,二人之间早已没太多话可说;更早已有了“相对无言”也丝毫不觉尴尬的默契。

比武,欢爱,精疲力竭后睡上一觉,醒来同她一起蹲在院中,摆弄房前的花草和屋后的菜圃。这段日子,叶玄不时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整片天地就只有他们二人的“玄青谷”。

绳铃轻响,“孤雁”的到来惊扰了午睡。心玄心头一紧,她亲自来报,多半不是小事。

“有个叫‘龙玖’的女人,想见你和青儿姐。她说…是‘墨白’的妻子。”孤雁一脸严肃,语声低沉,口吻中却透着不信。

“妻子?”叶玄也不信。人人皆知,墨白未娶。只不过……人人皆知的事情,经常是错的。且先不管她真假,送上门的情报,没有不听一听的道理,“嗯,带我去。”叶玄尚不清楚是在“前园”还是“后园”。如果是在“前园”,客室共有九处。

孤雁转身带路。走出两步,却被“里间”的木青儿叫住:“我也去。”

虽然那自称“墨白之妻”的女人,说是要见木、叶两人,但孤雁根本没想过木青儿会理睬。

片刻,穿好了衣裳却未及梳头的木青儿,披散着垂腰的黑发,执握着狭长的黑剑,与二人一道出了“青院”。

见到“龙玖”的一瞬,握剑的左手一紧,木青儿眼中又一次泛起杀意。每当“需要”杀人的时候,视生命如草木的她,眼中从来不见杀意。杀“熊清四”、杀“风大矛”,皆是如此。惟有“想要”杀人时,她浅淡的灰眸中才会真正透出杀意。比如“林觉”,比如“墨白”,还有眼前这个叫“龙玖”的女人。

见到“龙玖”的一瞬,叶玄瞳孔一缩,显出片晌的呆怔。随即心下恍然,眼底尽是悲苦与嘲弄。长发微卷,少了顽皮;眼瞳棕红,缺了伶俐;水蛇般修长的身形,动、静之间,却不见水蛇般的灵敏与矫捷。处处像她,又无一处像她。

“你是什么人?”孤雁早已禀过,叶玄故意又问一次,他要亲耳听她说。

见木、叶二人推门而入,等在客室中的“龙玖”立刻站起,棕红的眼瞳一转不转,死死盯视着木青儿。

“我是墨郎的妻子。”问她话的是叶玄,她说话时,却仍盯着木青儿。语调之中,满带骄傲与示威。仿佛木青儿是个“争抢”她丈夫的女人,而非“杀死”她丈夫的女人。

“他有几百个妻子,你是哪一个?”叶玄刻薄地讥讽道。这没什么道理,但他就是莫名地想要激怒她。

果然,这一针刺出,收获了她的注视:“你错了。他有几百个女人,唯有我一个妻子。”奇怪的是,从她的话语中,叶玄听不出恼羞成怒,听不出歇斯底里。那是一种居高临下、胸有成竹的笃定。

“哼,好吧。那请问‘墨夫人’,你来此有什么事吗?”叶玄看得出,这女子不是武人。但他谨慎地没有放松警觉,顶极的刺客,都擅长“表演”。

“你胸前的衣裳,是怎么破的?”龙玖重新看向木青儿,语中透着不尽的轻蔑与鄙夷。

木青儿迎着龙玖的目光,没有回答。

叶玄能够体谅“龙玖”的恨意,但对她此刻看向师姐的眼神十分不满,于是回以了更轻蔑的一笑:“你叫龙玖,西域语中‘宝石’的意思?何等艳俗的名字。真把自己当成‘墨夫人’了吗?就算你是,你以为‘墨白正妻’的身份,值几两银子?”

“我当然是‘墨郎’的妻子!”龙玖再一次看向叶玄,语中再次透出舍我其谁的骄横,和不容置疑的笃信,“不曾三媒六聘迎我入门,是因他四海为家,厌憎繁文缛节。更因他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如何不同。这是秘密,也是保护。没有外人的时候,‘墨郎’将我唤做‘夫人’。他此生,就只将我唤做‘夫人’!”

听来可笑至极,只有最下乘的言情话本,才会写出这般无耻的浪子,和这般愚蠢的红颜。然而叶玄心中,却至少有七、八分是信的。

“行了。我们不要再纠缠这种的问题。你是‘墨夫人’也好,随便什么人也好。我是商人,只做生意。你想问话…拿出你的筹码。”叶玄相信,相信对墨白而言,这女人真的有些不同;因此叶玄期盼,期盼她真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你可知,‘墨郎’因何想要杀你?”

“为何?”叶玄听得分明,自己的心跳在加重。他懒得遮掩自己神情的变化,这女人…显然知道他想要什么。

“我有两个要求。告诉我衣裳破损的原因;然后……用杀死‘墨郎’的那柄剑,杀死我。”龙玖说着,目光落在木青儿左手的黑剑之上。她几乎可以断定就是这一柄,但停顿片刻,还是选择了更为精准的描述。

“冥神教的信徒?”叶玄有些惊讶。

“希望来得及。”言下之意,她原本不是。为续前缘,临时有了信仰。

按照“冥神教”某些“修士”的说法,当世夫妻若死在同一件“凶器”之下,来世还能相遇。

“好,我答应你。”叶玄忽然有些怜悯这个女人。这怜悯一闪而逝,转瞬化作自嘲。“她做着如此可笑的事,半点也不迷茫、半点也不犹疑。就连死……都有本事带着希望去死。我有什么资格怜悯。”

“坐下说吧。”至此,三人仍一直在软椅旁站着。叶玄率先坐入“客室”左侧,那张象征着主人的椅子,木青儿、龙玖也先后在他身旁与对面落坐。

“你先。”龙玖望着叶玄,冷声道。此刻她已发觉,那灰眼珠的贱人是不说话的。

“你猜的没错。凹陷的斗场、腥臭的土地、临高下望的看客、临阵破损的衣裳,都是陷阱。我们没有把握胜他。只知道,他很骄傲。”

“无耻。”龙玖的辱骂并没有夹杂太多怒意。这是她想要的答案。

“一个时刻预备杀我全家的人,我应该跟他堂堂正正?”叶玄不算很用力地忍了忍,没有脱口而出这句心语。眼下自己已经支付了一半的“报酬”,而对方还没开口。这时候与她纠缠什么是非曲直,实在不怎么明智。更何况在他看来,“无耻”也不算是句太脏的话。

“墨夫人,该你了。”

“五个月前,‘木叶商团’兑过一笔银票。其中有一十三张‘灰票’,是两百多年前,‘薛常’时期的印式。”龙玖说完一句,便即停住。静静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没有反应。

“果然是你们杀的。‘墨郎’没找错人。”龙玖并不蠢,面对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言语,没有反应,才是最不寻常的反应。

叶玄没有反应,实则只是僵硬。实则已在心里,抽了自己千百个耳光!干他娘的!这他娘的真是……真是……干他娘的!

“清静散人,跟墨白是什么关系?”呆滞良久,叶玄终于发问。所有细节,仍是一团乱麻,但最粗的那条绳线,已然分明。木青儿想得稍慢些,听到“清净散人”四字,也立即跟上了节奏。

“‘散人’是‘墨郎’的师傅。没有人知道此事,就像没有人知道我是‘墨郎’的妻子。”墨郎的妻子,这是龙玖最骄傲、最在意的事。哪怕当着仇人的面,能多说一次,就要多说一次。

“‘散人’要修‘清净’,不想旁人知道他收过弟子。因此‘墨郎’也从未对外人提及,就只说予我听。

当年,‘墨郎’独自一人上到‘乌濛山’去看望师傅,到了山顶,却见师傅倒在木屋之前,已经暴毙。木屋内,装银票的‘钱匣’开着,里面空了。

‘散人’那时承接了兄长的衣钵,做了住持。为求清静,将‘庙门’升得极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供奉。因此‘墨郎’大致能够猜到,哪几人可能会给师傅送钱。

下山后问了三人,确知钱匣中至少有‘四万两’银票,是一个……叫童什么的人,小半年前到山上奉的。三张一万两,十张一千两,全是‘灰票’。也全是上山之前,才用‘白票’兑成的。”

叶玄一字不漏、仔仔细细地听着。截至此处,尚没有听出信口胡诌的感觉。惯常来说,豪富之家若要将“银票”直接当做“赠礼”,尤其是要赠予位格高过己方的尊者,定会事先将“白票”兑成“灰票”。“送白票,附密纹”会被视做没见过世面的粗鄙行径。

“那个姓童的,背不出银票的编号。‘墨郎’便直接找到‘榕和城分号’的掌柜,将留存在钱庄的‘底单’逼了出来。万两‘灰票’的兑换,本就罕见,那一批‘四万两’,兑在同一日,更不难找。

再然后,‘墨郎’去到丰临城,叫‘汇通钱庄’的老板‘薛常’时时刻刻盯着这一十三张‘灰票’,一旦有人动用,立即报他。薛家,怎敢不听‘墨郎’的话?这一盯,就是两百多年。”

“所以……是‘薛谦’主动找的‘墨白’?”叶玄语调阴冷地问道。

“是。‘墨郎’不许我对外人提及。他说…答应了‘薛谦’,不会让此事牵连到‘薛家’。”

“那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哈哈哈……”龙玖仿佛听到了一个愚蠢至极的笑话,“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替夫君报仇?只能寄望于‘薛家’了。”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叶玄不是诗人,更没有话说一半,张口吟唱的怪癖。只是心中不自觉地就飘过这么一首……根本算不得诗的小调。

“放屁!银票是‘榕和城分号’开出来的,谁又能猜到我刚好会在‘丰临城’兑取?这天底下,大大小小数千家分号,我要是兑在别处,薛谦如何知道?又如何告诉墨白!”叶玄怒目瞪视着龙玖,突然提高了嗓音,厉声喝问。

“这、这我不懂。总之,墨郎就是这样告诉我的!”龙玖一时受惊,而后好似受了极大的冤屈,愈发蛮横地高声道。

这般应对,让叶玄更加相信“龙玖”所言并非虚假。显然,她并未细想过此事。“墨白”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她也不懂“钱庄”是如何运转。更没听出叶玄在信口胡说。

事实上,“万两灰票”这种稀罕东西,并非在任何一个“分号”都能兑取。整个南方,只有几十个“大城”可以,北边更少。“龙玖”不知此节,一来她从未使过这种面额的银票,二来她几乎没去过“小城”。

另则,所有“千两”以上的银票,不论是兑成了现银,还是换成了面额更小的银票,当地钱庄回收、盖印之后,都需按月或者按季,送回“丰临城总号”留档,以备查审、追责。

因此那“四万两”的“灰票”,只要“兑过”或是“换过”,只要“总号”还在“盯”,薛家或迟或早,一定可以知道。

“好,那就姑且不管这些。”叶玄诈唬过之后,也不给对方解释,只无赖地滑了过去,“我再问你,就算银票在我们手中,又凭什么认定是我们杀了‘清净散人’?”到此,已基本是明知故问。但出于谨慎,他仍要问。

“时隔两百多年,一十三张‘灰票’全在你们手里。那还有什么可说?总不成是收来的吧。”

“‘木叶商团’的流水,折成白银,每年以数百万计。区区‘四万两’,为何不能是收来的?”

“呃…墨郎说不能,就是不能!你都已承认杀了‘清静散人’,还问这些做什么!”龙玖没想到,这木、叶二人,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如此啰嗦。

叶玄也再一次从“龙玖”的反应中得到确认,她先前那句,又是在背诵“墨白”的原话,并未弄清要旨。

其实,除了“一十三张”之外,另一处重点在于“时隔两百多年”。那种印式的“大额灰票”,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已很难直接在市面上流通。但也并不会作废,想要使用,需先到钱庄兑换成“新版”。相比于金银,伪造银票毕竟容易许多,因此不论是通汇钱庄,还是北边另外三个钱庄,都不得不用“定期改换印版”的笨法子来应对。

所以,那些银票不可能是“木叶商团”设立之后才收来的,甚至不可能是在“木叶家”拿下“枯荣城”之后收来的,他们必定是在更早时得到。这就更进一步,大大增加了木、叶二人的嫌疑。配以“一十三张全数在手”的事实,再配以二人日后所展现出的武境……虽不能说铁案如山、万无一漏。但要说杀他们一千次,能有一次以上是冤的,几乎没有可能。至少墨白心中,是如此认定。

“我还有很多很多问题,要想死在‘暗水’剑下,你最好有些耐心。”叶玄沉着声音,冷漠道。

“龙玖”早就决意殉情,但“等死”的滋味儿毕竟不怎么好受。因而在将“想问的事情问明”,又将“想说的事情说出”后,她开始变得焦躁。叶玄能够体察,但没打算迁就。经过最初的不适与调节,他已能彻底将对面的女子当作陌生人看待。

一多个时辰后,木、叶二人出了客室,与侍卫交代了几句,径直回了“青院”。

流亡日记-节选(94)

也许不该去招惹“蝗”,但我非去不可。

一来,我很在意“一人之力,可乱天下”这句话,林觉第一次说,就深深扎进我心里,如今已成燎天的野草。不拔掉,我会痒死。

二来,若没有这座大山横亘在前,我就再也找不到借口,多留半刻了。

依据早先林觉的讲述,加上几次出门探听到的情报,我知道这世上活着的“蝗灾”大半都是座寇。习惯独来独往的,就只“墨白”和“梅容”两个。但“梅容”总是待在自己的地盘,唯有“墨白”会在天河南、北到处游荡,不过主要是在南边。

好在“墨白”不是个隐士,据说整日和文人混在一起,不是作诗就是逛青楼,找他应该不难。爱作诗的该是个斯文人,常逛青楼说明好女色,我若不济输了给他,想来他不至于杀我。

这次南下,也该问问出海的事了。

流亡日记-节选(95)

出海的事,比我想得更麻烦些。原以为“黄土大陆”的人与“沃夫冈伽”一样,只是理所当然地不朝“无尽海”的方向航行。现在才知道,黄土大陆近海有极多、极密的暗礁。

所以当年我们的船触礁也并非意外。也因此,“天河”中能看到很多巨大的渔船、货船,“烟波城”的海岸上停的,却都是小叶舟。

小叶舟是绝对航行不到“沃夫冈伽”的,我眼下只想到一个蠢办法。可以在“天河”临近入海口的地方,劫一艘大船,逼着他们朝海中航行。沉就沉了,反正近海处我死不了,能游得回。几十次中,只需有一次不触礁,我就能逃离近海。到了深海中,应该就没太多暗礁了。

“天河”中全是凶鱼,谅他们也不敢跳河。近海的情形还不了解,如有必要,用“阴风指”暂废他们双腿也就是了。

到了海上,反正就一直往南,看运气吧。航程漫漫,我会适时用身体作为奖赏,以防他们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若抓到自戕未遂的,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知道“无痕手”是什么。

流亡日记-节选(96)

我打听到墨白在“巫宗城”。这不是一座特别大的城,在这里找一个不刻意隐匿行踪的名人,不会太难。墨白爱作诗、爱逛青楼,我不知道作诗应去什么地方,城中的青楼却只有两处。

自“烟波城”起,我就想见识一下青楼了,只是青楼不接女客,我也不敢在城中生事,一直没能如愿。

傍晚时分,我扮了男装,摇晃着一把折扇遮住半张脸孔,想随着稀稀落落的人流混进青楼,却还是被拦下了。

“凭什么说我是女人?你瞧过我身子不成?那个人,他怎么就是男人了,你验过他吗!”贿赂不成,我开始耍赖。

拦我的小二倒很客气,一个劲儿陪着笑,求我不要寻他开心。后来我才知道,青楼里的小二,叫做“龟公。”

我今日非要进去不可,打起来也没关系。

“这位公子是与我同来的。”我正要推开龟公硬闯时,有个极动听的声音从我身后飘来。

不及回头,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站到我右手旁,朝堂内伸了伸手,示意请我先进。修长的手臂,恰到好处地拦在了我与“龟公”之间。我侧头朝他一笑,便往里走。走出几步,才觉出刚刚一瞥间,似乎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东西,于是停步回身,想再瞧一次。那男人只晚我几步,转眼间又已经走到我身侧。

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若单是俊美也就罢了,那身形、顾盼,就像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一样。其实这许多年,我一直很难欣赏“黄土大陆”的水墨,这时看到他,有些懂了。若把各色颜料堆在我面前叫我画他,我会蘸些黑,就只蘸些黑。

他见我怔怔望着他,也不应话,又做了个邀我同行的手势。正好,第一次进青楼,也不知该去哪儿,做些什么。跟着他穿过短廊,转了两转,来到一个宽阔的厅堂,戏台下摆了大概二十张圆桌,桌上已备了茶点。

可能是来得有些早,只五、六桌坐了人,戏台空着。男人主动坐在厅角僻静处,视野不算好,我却暗自有些满意。

“在下墨白,未请教兄台高姓。”这男人开口就吓了我一跳。

“你就是墨白?在下……小弟徐瑾。”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好。

“哈哈,就不跟你叙年岁了,徐贤弟。”墨白性情倒挺随和。

“那我就叫你‘墨大哥’了。我这是头一次逛青楼呢,要不是你带着,都不知怎么走。”跟他说话,总觉得有些紧张。

墨白笑望着我,目光半是好奇,半是戏谑:“这‘细雨阁’我也是头次来,朝有人的地方随意走就是了,错了便会有龟公指引。徐贤弟你……是如何想到要逛青楼啊?”

“我听人说墨白在‘巫宗城’,才特地追过来的。我想找你比武,又不知你在哪儿,只好到青楼碰碰运气。不过嘛…也的确是很早就想看看,青楼里究竟什么样子。”我思绪有些凌乱,索性实话实说。

“哦?贤弟好雅兴。比武不急,我是个闲人,随时都能奉陪。青楼却不是每日都这样热闹的。”墨白听了我的话,没有丝毫戒惧。

“青楼,每日不一样吗?”

“嗯,青楼每日迎客,却不是每日都有表演。花魁更只在每月初露面一次,南边的青楼多是如此。”墨白解释道。

“哦,那表演之后呢?”

“伶人们表演过后,你若想打赏金银,便在这里写上数额。”墨白指了指桌角的一叠印有桌号的细纸,“写诗也可以。”

“写诗?”我惊奇道。

“嗯。也未必是写诗,你想作画也行,送个小物件也行。总之你想打赏什么,龟公都会送去。最终每位伶人只会收一位客人的赏,其余全部退回。得青的客人,可进香阁饮酒。”

“平滑青的客人,可去房去。该怎么走。“还真有写诗白嫖这种事!”我压在心里没敢说。饮酒之后怎样,也不太好追问。

墨白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笑说道:“饮酒就只是饮酒,之后怎样,那要看缘分了。卖艺不卖身之说,倒也并非全是笑话。”

我突然觉得青楼的玩儿法,跟“清静散人”有点像。那些人给“财神庙”捐了银子,却见不着“财神”。

“是这样啊,有趣。墨大哥,你要打赏这位姑娘吗?或者应该叫……伶人?”说话间,一个女人已经开始抚琴弹唱。唱些什么我听不大懂,调子蛮好听的。

墨白看着台上,轻声道:“今日就只听曲。”

“那我一会儿可独自进香阁饮酒了。”我坏笑着说。

墨白要了壶淡得像水的酒,我们听曲赏舞,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这一晚共有五位伶人献技。花魁最后出场,一身素色长衣,头发有些散乱地束起,看着颇有英气。她只坐着弹了首淡淡的曲子,我也听不出好坏。只觉得她抚琴的样子很美。每一动间,舒缓、克制,却能让人不自住地跌入她的节奏。精妙之处,近乎拳理。我要是通音律,岂不陷得更深?

“墨大哥,你来这儿是为瞧她吧?”一曲弹过,我笑盈盈地问。

“是了。花魁‘清雪’。我来‘巫宗城’就是想看看她,不成想在这儿遇到徐贤弟。”一带而过,不赞不贬,墨白似乎不愿多谈花魁的事。

“你去哪儿都会遇见我的。”唉…干嘛要说这句。

“嗯,原来‘命中注定’是这个意思,我书读得浅了。”墨白笑着应道。

我双颊顿时有些热热的,别是红了吧。脸上这种滚烫,用“真气催逼”也能仿个大概,可心中那一下荡漾,却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想和他睡觉。

“花魁”选定“青客”之后,场子便散了。墨白付了茶酒钱,说顺路送我回去,并肩走了好长一段,也没问我住在哪儿。

“我住城郊,坐船送我吧。”我随口扯谎道。

“好。”墨白在河边寻了条最小的木舟,递给船家一枚金币,船家欢喜地上岸独自走了。

月半初升,河道两旁灯火稀落,人声也渐少了。墨白轻轻摇着木舟,行得极慢。我惬意地坐在舟中,随手抚着微荡的河水。“嗤”地一响,一道凌厉的真气射入水中,没激起什么浪花,我的“右腕”随即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握住、托起。“当心针鱼。”

“水里什么都没有,这墨白不是好人。”我心中暗喜。

墨白握着我的手腕,好一会儿也没放开。我感到耳畔悠长的呼吸越来越密,正要顺势靠上他胸膛……一个在站“河沿”探身朝我们张望的矮胖女人,让墨白又变回了谦谦君子。

没有胸膛可靠,我索性直接躺倒在船肚之中,望着皎洁的半月和稠密的星辰,没忍住轻叹了一声。

“你有心事?”墨白问道。

“有。”

“若是想说,我愿听。”墨白的声音更温柔了。

“不想骗你,不说了吧。”我忽然有些哀怨,有些自怜。

“好,那我不问。”墨白淡淡安慰。

我闭了眼睛,身子更深地陷入船肚,享受着轻舟划破水面的触感。

半梦半醒间,小舟停了。

“门已闭了,退!”守夜的侍卫不耐烦地斥道。河道贯通南北,穿城而过,城墙处有两道栅门,木栅关了,铁栅或许因为太过沉重,平日并不落下。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墨白望向我,柔声道。

“我说过住在城郊的,骗你不成?”我半坐起身,冲墨白凶道。这气生的好没道理,但我就是莫名地火了。

“这位兄弟,可否行个方便?”墨白客气而又恳切地求道。

“方便?私开城门是重罪,你有令牌吗?”侍卫警觉起来。

墨白面色尴尬,有些为难。

我从舟中站起,左手斜挥,隔空朝“木栅”左下斩去,嗤地一声轻响,“木栅”纹丝未动。我一惊之后方才恍然,“木栅”下端肯定是扎进河底淤泥,并非悬在河中,我今日怎这么蠢?

墨白在我身后,瞧不见他神情。那侍卫没看懂我做了什么,一脸莫名,像见到个傻子。我恼羞成怒,右手如猫爪般劲疾挠了出去,三道细长的“风镰”顺着手指划破水面,“木栅”的几截“残段”先后浮了出来,露在外面那一截也应手而碎。

侍卫终于开始惊恐,拔出腰刀,不住后退。这小城平日大概十分安逸,侍卫竟一时喊不出同伴。

墨白将小舟缓缓摇出栅门,歉声道:“烦请转告‘廖城主’,墨白会亲去致歉。”

小舟缓缓驶向城外,河道两旁寂静、漆黑。

“徐贤弟,先前可小瞧你了。”墨白沉稳的声音中,多了几丝兴奋与惊奇。

“墨大哥,我不该发脾气。”我低声嗫嚅。发了脾气又怎样,我也不知…为什么要道歉。

“我的不是,答应了要送你出城的。”

“让我试试吧。”我说着从墨白手中接过木杆。在南边住过不少年,我知道这东西叫“橹”,自己却从没用过。“沃夫冈伽”的小舟用的都是双桨,也没有这种东西。

我摇了几下,船身立刻在河中打横。墨白趁机握住我手,带着我轻摇橹杆,又见我摇船时身子僵硬,便将左手搭在我腰上,教我如何协调。

月到中天,我摇得越来越好,墨白的身子也贴得越来越近。我松了橹杆,想要推开那只…在我腰间越来越不规矩的手掌,却一不小心推到了腰带结扣处。

……

天际泛起微白,我脱下属于“墨白”的宽大长袍盖在他脸上。将自己一身书生行头穿戴整齐。

“傍晚还在初见处,我等你比武。”说完,我飘身上岸,潜入道旁的林中。

“傍晚,初见处。”墨白温柔的声音自背后追来。

我在林中藏着,顺便解决了些小问题。半个时辰后回到河畔,墨白已经走了,将小舟留了给我。我已没了摇船的兴致,沿河走回了“巫宗城”。从城门进入时心中有些惴惴,不过侍卫并没增多,也没人向我查问。大概“墨白”已将昨夜的事情解了。

流亡日记-节选(97)

还没到傍晚,我就没出息地…去到昨日那间“青楼”附近闲逛。墨白已经在了,几个拿扇子的人围着他,正说些什么。

“墨大哥。”我径直走过去叫他。

“徐贤弟…”他见我今日穿了女装,依然唤我贤弟。

“以后叫我‘瞳儿’吧。”我旁若无人地说道,看也不看旁边围着他那几人。我可没说“瞳儿”是真名,不算骗人。

墨白抱歉地看了看身边几人,随着我走了。“瞳儿,你还是扮成书生的样子,我更习惯些。”墨白笑道。

“你别是个……”我冲他翻个白眼,轻佻地讽道。

墨白浑不在意:“哈哈,龙阳之好,自古有之,那又有什么稀奇了。”

我没再回嘴,与他并肩朝城门处走着。

“瞳儿,我们今日要比武吗?”墨白侧头望着我,柔声问。

“我肚子痛,明日再比吧。”我原是来比武的,事到临头,却又拖延。

墨白像是有些慌了神,低声关切道:“昨夜…伤了你吗?”

我随口编的瞎话,这时却不知怎么回答。昨晚已在他面前露了不浅的身手,我这样的人,能因为什么腹痛呢?

“不严重,不碍事。”我羞怯应道。

“你身子不适,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嗯,我想去城外走走。”我也不知想去哪,就想寻个僻静处。

“好,就去城外走走。”说完竟直接牵了我手。一路有不少人瞧我们,我耳力好,能听见一些闲碎的言语,还有人念出墨白的名字。他在“巫宗城”已住了些时日,应该有不少文人、武者都识得他面容。我们就这样懒散地走着,出了西门,一路也没怎么讲话。

“瞳儿,你怕蛇吗?”墨白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不怕呀,怎么?”

“我烤蛇给你吃吧。”

“好啊。”我兴奋地答应,“我们自己抓,是吗?”

“嗯,那边小山上有不少青蛇,我进城之前,独享过一餐。”

我们进山时,天色已经暗了。墨白牵着我手,在草木间缓行,暗运真气护住我周身肌肤,使我不受蚊虫侵扰。墨白昨晚已见过我的身手,明知不必如此,若说真气是武者的第三只手,我这算是从头到脚又给他摸了一遍。

我们没有隐匿声息,有意打草惊蛇,那蠕动的声音很独特,能辨得出。没一会儿,我们抓了一长一短两条蛇青,墨白说长的无毒,短的剧毒。其实对我们而言,没什么差别。

寻了个空旷处,墨白切树、捡枝,熟练地搭出个烤架,有模有样。看来他这只喜欢独来独往的“蝗”,也没少风餐露宿。蛇肉弹嫩,不佐任何调料才最鲜美,这一点上我与墨白的口味倒极相似。我上次到南方也吃了蛇肉,当时在店中不敢放肆,这回大快朵颐,将蛇骨也都嚼了。

墨白看着我痛快的样子,轻笑道:“瞳儿,我随便猜猜,你不必答。你这一身真气,才练出不久吧?日子长了,会觉得还是肉更好吃。”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享受着蛇骨在我口中碎裂,渐渐与蛇肉纠缠不清的奇妙味道。

饱餐之后,我靠在墨白怀中歇息,轻抚着他贴在我小腹上的“修长五指”和“玉石般微凉的手背”,身子开始燥热。

墨白今晚小心翼翼,轻柔至极。虽说另有一番美妙,却总觉得与昨日相比……欠着些什么。唉,我干嘛要说肚子痛呢?

这一晚缠绵甚久,歇息时夜已深了。

我睁开眼时,地上满是刺眼的亮斑,那是日光钻过林叶的缝隙。

墨白正望着我,那神情不是爱怜,也不是好奇。像极了当初“林觉”呆立在书房,欣赏一幅我瞧不出好在哪里的画卷。

“你醒了。”声音轻到仿佛怕将我吵醒。

“嗯,怎睡了这么久,我没打呼吧?”我慵懒地从他腿上坐起。

“打了呀,鼾声很轻,像小狗。”墨白说得诚挚,我几乎信了。

“不可能。”我边赖边站了起来。

墨白也站起身,背靠着树干坐了一夜,却不显得怎么僵硬。我们对望着彼此,谁也不知接下去该做些什么。

“你有要去的地方吗?”墨白轻声问。

“我……是来找你比武的,分出胜负之前,会先住在‘巫宗城’。”我沉吟片刻说道。

“我也没别的要紧事,原就想着在‘巫宗城’住些时日。”墨白会意,决口不提比武的事。

“天色不晚了,先回城去吧。”我心神纷乱,说了句蠢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后面几日,我们每天都约在“傍晚”比武,但总是遇到各种麻烦。

第一日,我的鞋子裂了道缝,墨白陪我去了衣坊。夜间我们一起去攀了座小山,试我的新鞋。当夜无云,山顶无荫,月光毫无阻滞地倾洒在他身上,真美。

第二日,墨白说昨夜冒犯了“月神”,需寻“月光倒映之潭水”涤清身上的诅咒。

第三日,我感觉身上的诅咒还没洗净,又与他去了水潭一次。

第四日,墨白说是自己生日,我起了恻隐之心,觉得不宜在这日揍他。当夜,墨白讲了他的身世。

他生在“榆城”,父亲是个颇有名望的文士,母亲原是通房丫头,后被父亲收做小妾。他虽是庶子,却是家中独子,自小也是众星捧月。后来未续香火,便开始练气习武,父亲气得险些将他逐出家门。

我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墨白却说:“香火、血脉这东西,迟早都要绝的,无非自绝或是天绝;无非一世而绝,亦或万世而绝。”我想到叶玄,想到父亲,想到沃夫冈伽,感觉墨白的话,像一支冰锥刺入心窝。

第五日,我连借口也懒得找了,一见面就直接牵起他手去了城外。吃了十几只茶杯大小的烤蛙,我靠在墨白胸膛上,身子开始燥热。

墨白的手掌轻轻贴上我的小腹,柔和的真气顺着“丹田”涌入,毫无侵伐之意,像海浪般一波一波抚摸我的经络,渐渐平息了我的欲念。沁入心脾的波荡,慢慢蒸腾出一团祥云,散在胸腹间说不出的安宁、惬意。

从第五日起,接连三天,墨白每晚仍与我一起出城,却再不与我亲近。这夜细雨绵绵,潮湿的空气最是撩人,我右手挣脱了心智,如腾蛇般顺着墨白领口钻入,却被他捏住七寸,温柔而缓慢地拽了出来。

“墨白,你这是何意!”我甩开他手,羞怒交集地骂道。

“瞳儿,我娶你罢。”墨白深深望着我的眼睛,语声诚挚。我虽不可置信,却知他并未耍我。

“不肯碰我,就为了这个?”我嗤笑着讽道,心中却为这幼稚可笑的想法感动。

“是。你愿嫁我吗?”墨白丝毫不为我的刻薄所动。

“哼,你知道我多少事,你就娶我?”

“瞳儿,我要娶你,你愿嫁我吗?”他不回答,只坚定地重复。

“我背着血仇,你清楚吗?”我逼视着墨白,凶狠地问道。

“我给你杀。”

“我有孩子,你清楚吗?”

“多大了,一起养。”

“我做过妓女,一枚银币好几次的那种,你清楚吗?”我咬牙切齿,泪水已噙满双眼,竟好像盼着从他脸上,读出厌弃、鄙夷。

“瞳儿,我决意娶你,也知道你有很多故事。往后日子长着,你说多少,我听多少。不说,我便不问。”墨白没有半分动容,语声沉稳而又坚定。

我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崩涌而出。墨白蛮横地一把将我按入怀中,无言轻抚着我,安慰着我。我放肆地哭,放肆地哭……也不知有多少委屈蹭在了白衣之上。

双手猛一用力,我重重将墨白推开,决绝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狠狠问道:“我要屠一城的人,女人、老人、小孩儿,一个不留。你帮我吗?”我已下定决心,他若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他。叶玄、青儿、昆斯特、洛拉玛、火刑架、沃夫冈伽……将一切都告诉他,这一世就赖上他!

可是他动摇了。

“这……总不会一城之人都害过你。瞳儿,莫说气话,好吗?”墨白柔声劝道。

“我要屠一城的人!女人、老人、小孩儿,一个不留。你帮我嘛!”我用凄厉的语调再次逼问。或者说,乞求。

“瞳儿,告诉我仇人是谁,好吗?我不问因由,给我一个名字,我会灭他满门!女人、老人、小孩儿,一个不留。”墨白紧紧握着拳,发狠地说道。仿佛有什么圣洁的东西正在破碎。

“别废话!我要屠一城的人,你帮我吗!”我狂怒、嘶吼。沃夫冈伽的事,岂是区区“一城”的人命能了结的?

“不…这不行。”语声悲苦,却极坚定。

“你不是说香火、血脉这种东西,迟早都要绝的吗?一世而绝,万世而绝,有什么分别!你绝,我绝,还是天绝,又有什么分别!”我知道已经完了,偏要给他机会,偏要自取其辱。

“这不行。瞳儿,这不行。”

我绝望地闭了双眼,不再说话。墨白也静默良久,不发一语。我们就像两枚铁钉,细雨靡靡中扎在这清潭之畔。

“原就是来找你比武的,这事,今日了结了吧”。我缓缓抬起双手,摆出决斗的姿态。

“瞳儿,真的没半分余地吗?”这是我第一次,在墨白语中听出怒意。

我不再多言,手右金刚掌含了六、七成力道,当胸拍去。墨白随意伸手挡下,身子一震,向后退出几步。

“瞳儿,你……”墨白眼中,终于露出了与“莫志梅”和“清净散人”相似的惊异。

“没错,全满了。给我认真些,输了我会杀你!”我撂下狠话,纵身扑上,双手招招攻他要害,却没舍得使出“木叶六式”的阴毒功夫。

墨白且退且避,却不反击。几十招下来,我竟没碰到他身子一下。

“最后一刻还要羞辱我吗!”我歇斯底里冲着墨白喊道。

“最后一刻”四个字,或许触痛了他,墨白绝望地深深叹了口气,双掌一错,终于攻了过来。

墨白出掌并不算快,却完全寻不到破绽。每一招攻来,我要反击就只有一条路径,或者说,只留给我一条路径。我要么逃跑,要么跌入他的节奏,别无他法。认真起来的墨白,终于让我感受到“蝗”的恐怖。不,“蝗”其实并不高绝,这是墨白的恐怖。十几招后,我脚步已被他逼得凌乱。一式撤步稍浅,眼见一只白玉般的手掌朝我左心房拍到。

情急之下,我体内真气不受控地激发,一招“陌掌”拍出,却没能逼退墨白。他右掌按到我胸上,力道如同调戏。我的“陌掌”全凭应激,几乎用了十成力,一掌到处,墨白微退半步,我身子如纸鸢般向后飘出,隐入潭边密林之内。茂密的桑叶遮住视线前的一瞬,我看到墨白口中溢出鲜血。

幸好“陌掌”是我近段时日练得最多、最勤的一式功法;幸好“陌掌”的真意在逃,不在杀。

墨白不会死。我刚拍出的若是金刚掌,若是无极印或其他什么,他也必定受了。这是做什么?冒死挨我一掌,是想我留下照顾他?还是让我念他一辈子?

我隐在林中,听着墨白的呼吸渐趋均匀,用袖口重重抹了下眼睛,转身走了。不知他恨不恨我。

我必须要狠下心肠!一个玄儿,一个青儿,已让我无数次动了不管父亲死活、不顾族人存亡的念头。再加一个墨白……我若回头,怕是真走不得了。

陌掌。哼,我当初是怎么想到这个名字?一掌过后,便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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