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威慑

“少主,我听得…有些乱。”一入屋,木青儿便略显急切地望着叶玄低声问道,“‘公主’不知道‘清静散人’是‘墨白’的师傅。‘墨白’以为是咱们杀了‘清静散人’,但他…不知道咱们和‘公主’的关系。对吗?”

“嗯,应该是这样。”叶玄拿起桌上喝剩的冷茶,饮了一口:“咱们从头捋一遍吧。”他试着说给她听,也梳理自己的思绪。

“嗯,好。”木青儿极认真地点了下头。

“当年,她化名‘冯念’,上‘乌濛山’找‘清净散人’比武。打赢后直接将人杀了。然后她回到‘玄青谷’,悟出‘陌掌’。又过了两个多月,她再次出谷南下,化名‘徐瞳儿’,在‘巫宗城’的青楼遇到‘墨白’。

那个时候,‘散人’的尸身还没被发觉,‘墨白’不知道他师傅已经死了。他们俩在一起,总共待了八天。哼,‘教廷’说你们是‘女巫’,我看也不冤枉。只八天,墨白好像真的‘爱上’了。不过话说两头…那‘墨白’又何尝不是个祸害,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说这一段时,叶玄尽量将诸般细节滑过,尽量让口吻显得轻快一些。他知道,这对师姐而言,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墨白’上‘乌濛山’,应该就在‘徐瞳儿’打了他一掌之后不久。按照‘龙玖’的说法,‘墨白’与父亲关系疏淡,跟师傅倒亲近得很。说不定他上山,就是为了找师傅倾诉‘瞳儿’的事。也可能,想借师傅的阅历和关系,找寻‘瞳儿’的下落。

再然后,他就见到了‘散人’的尸身,和被掏空的钱匣。我猜那个时候‘散人’已经烂了,至少腐烂到完全瞧不出他背上的伤痕是‘真气隔空激射’所致。否则,墨白就能将‘凶徒’的范围收锁到‘蝗灾’之内。

但即便如此,他应该还是怀疑过‘瞳儿’。一个来历不明,忽然冒出的高手,总归是可疑的。只不过‘瞳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仅有的线索,就是那一十三张‘银票’。唉……我干了件什么样的蠢事啊。”说到此处,叶玄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满脸的懊丧与悔恨。

“这…没可能想到吧?”木青儿小声安慰。

叶玄当然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应该提前预判出这种事情。谁能想到两百多年前的命案仍有人追?谁又能想到堂堂薛家会在外人的胁迫下透露雇主的隐私?只不过在他看来,这桩祸事原本不必发生,完全是自己“无事生非”才惹出来的。自己分明不信鬼神,怎么偏偏那一瞬,就鬼使神差似的,非要“用她留下的银子找她”呢?

叶玄勉强牵动嘴角轻笑了下:“算了,他死都死了。”话落,目光又转阴鸷,“接下来,得找‘薛家’谈谈了。”

叶玄基本可以断定,“薛谦”并不知晓“龙玖”的存在。为避免打草惊蛇,也为避免鱼死网破,他准备耐心等待四日之后“丰临商会”的例行议事,没有直接上门去“薛园”问罪。

但在此之前,他还是极谨慎地,没让“残影”去莫问塔、没让“鬼蛾”去街上闲逛、没让“云洛”去医馆讲学…总之,将所有人留在了“木园”之内。

毕竟至少有四、五名侍卫知道:有位自称“墨白之妻”的女人来过。

“丰临城”的复杂,远非“枯荣城”可比,他无法确定自家的侍卫究竟可信到什么地步。在“薛家恶意已明,事情尚未谈清”的这几天,还是不要冒险让她们单独行动。

出乎预料地,残影这次竟没有反对,也没再讥讽叶玄胆小。她脖颈上的伤已完全好了,瞧不出半点曾被砍过的痕迹。但那月牙般、狞笑般的一抹创痕,仍深深地烙在心中。

“对不起,小影。我没能护好你。”残影意外的乖顺,令叶玄试图压在心底的内疚与痛惜,转瞬汹涌难抑。他轻轻地拥过她,仿佛她小小的脑袋微一摇晃就会掉落;然后深深地锁进怀中,仿佛她纤瘦的身子再经不起半点吹打。

“你……别不要脸了,一直不都是我护着你们?”残影勉力维持着倔强,语声还是有些呜咽。扭了几扭,挣扎不出,呜咽终于转为饮泣。她哭了并不太久,也不算如何激烈,但一波涕泪流过,还是感觉十分畅快,“你这种虚伪之人,不该忽然这样,本座…很不适应。下回…最好没有下回,万一还有的话,你至少提前三日…请示一下。”

“是。卑职记住了。”叶玄仍没有松手,不过二人身周的空气与刚才相较,变得轻盈了些。

丰临城,丰临商会。

没什么紧要内容的“例行议事”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即结束。

散议后,对于叶玄“单独谈谈”的要求,“薛谦”理所当然地答应下来。但他显然能够看出对方的异常。木青儿与叶玄一起现身“议事厅”,参与“商会”的“例行议事”,这本身就很异常。

“木叶家”的“木青儿”,和“薛家”的“薛兰、薛棠、薛俭”一样,都只是“议事桌”旁“空置的座椅”和“被代表的票”。这才是过往十五年间,商会众位“执佬”早就习以为常的惯例。

“请你给我一个解释。”丰临商会二层,一间私密、清雅的小室之内,叶玄开门见山,盯着薛谦的眼睛,冷声质问。

“我能不能先问问,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薛谦连“解释什么”都没问,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语声平静,听不出波澜。

“墨白将事情说给了一个女人。”叶玄没有详述“龙玖”的事,只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

“哼,写诗的,果然靠不住。”薛谦冷笑一声,随即端起瓷杯,掀开杯盖,慢悠悠饮了口热茶。盖不颤、手不抖。

放下茶杯,扫了眼木青儿,而后直视着叶玄的眼睛,平稳开口:

“薛老板,这一十三张银票,恳请‘薛家’一直帮我盯着。‘一直’的意思,是直到我死,而不是您。如能顺着银票抓出凶徒,我‘墨白’发誓,会为‘薛家’办一件事。刀山火海也行、伤天害理也行,便是叫我屠一城之人,我也做得。

可若有一日,我用别的办法抓出了凶徒,却审出银票已经兑过,没知会我……墨白与薛家满门,便同水火。老人、女人、小孩儿,一个不留。”

“这是当年‘墨白’跪在我祖父面前所说的话。无疑,祖父答应了他的要求。于是这段话,像一笔遗产、一个诅咒,传给了父亲,又传给我。然后在我接掌‘薛家’的第一年,准确来说,是第二个月。那一十三张银票浮了出来。

我该不该冒着跟‘墨白’结上死仇的风险隐瞒此事?该不该押上‘薛家’满门两百多条性命,去保护一个外人?叶老板,一位‘蝗境刺客’有着怎样的分量,这世上,相信没人比你的体会更深。”说到此处,薛谦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而后继续道:

“当然,将‘墨白在追这些银票’的消息卖给你,也是一种选择。或许在你看来,那才是我更好的选择。但事实已经证明了并非如此。事实证明,招惹了‘墨白’的人,只能被迫豁出性命,下到‘斗场’中死战。而得罪了你的人,正坐在这里,喝茶、谈判。”

“暂时。”叶玄语声阴冷地补充道。他极不满意薛谦的态度,但同时,他几乎可以断定,薛谦的复述绝无虚假。“便是屠一城之人……”“老人、女人、小孩儿,一个不留……”只有自己知道,这些根本不属于墨白的乖戾是出自何处。而薛家,不管是薛常、薛瑞还是薛谦,都绝对编造不出。

“叶老板,我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误会。”不满于对方态度的,不止叶玄,还有薛谦,“原原本本将我所知道的因果说与你听,已经是‘薛家’最大的诚意。设身处地,我能理解你的愤怒。但身为‘薛家’的宗主,对于你们所遭遇的事,我没有任何歉疚,更不会做任何赔补。

如果你们决意杀我,显然我没有半点侥幸的余地;如果你们要屠‘薛园’,现下也是百年来最容易的时候。因为‘余垚’已经不在‘丰临’了。叶老板,一位‘蝗境刺客’有着怎样的分量,这世上,相信没人比你的体会更深。”

叶玄无声地望着对面又一次捧起茶杯的薛谦,这一刻,他安静得有如坐在身旁的木青儿。

避免“鱼死网破”的结局,当然是两家共同的诉求。但“薛谦”的强硬,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言辞”和“手段”都是。

如果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如果“薛家”的宗主仍是“薛瑞”,叶玄很想知道,上一任“薛老板”会怎样应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叶玄重又开口:“不错,哪怕她是残的。薛老板,你的威胁有效。但你也无需装出一副凛然的样子。这件事,你们‘薛家’夹在中间,无辜受累不假。但不论怎么看,都是‘墨白’欺你们更甚。

你最终选择站在他一边,不光是因为‘诗人’比‘商人’更疯狂;不光是因为你预判到一朝撕破脸皮,‘我们’可以被要挟而‘墨白’不能。更是因为,你本就希望我们消失;你不愿卧榻之侧,盘踞着一股你压制不了的势力。”

既然“薛谦”喜欢赤裸裸地谈,叶玄也不再有所忌讳。他现在明白,“薛谦”时代,两家的交恶基本已成定局。往后所能谋求的,不再是精诚合作、蛇鼠一窝,而是“高品刺客”相互威慑下“恐怖的平衡”。

“风大矛”一役后,他对“余垚”的深浅大致了然。单打独斗,自己与师姐多半能胜,但绝不轻松。他也曾私下与师姐论过,二人都觉得:若是没有双腿的“余垚”单独对上双剑不能合璧的“吴福”、“吴禄”中的一个,恐怕是“余垚”的赢面大些。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和师姐永远没有机会“正面”对上“余垚”;重要的是,隐没在阴暗里的“余垚”要想弄死落单的“鬼蛾”几人,也就一招的事。或许“残影”能逼迫她多出几招,根本上也无二致。

“看在上一任‘薛老板’的份上,更瞧在‘余垚’那两根‘精钢手杖’的份上……第一次,我可以忍。话已至此,我不指望我的隐忍能换取你半分善意。只盼你珍惜刚刚得到的一切,别再玩儿火。否则,你会是‘薛家’有史以来,在任最短的一位宗主。也可能,是最后一位。”

薛谦面无表情地听过对方的话语,仿若一切都在预料之内、都在掌控之中。直到木、叶二人离去很久,直到所剩的半杯清茶已经凉透,他仍静静地坐在原处,手中摩挲着那枚象征“薛家宗主”的“古铜扳指”。口唇未动,心底喃喃:“父亲,我做错了吗?”

流亡日记-节选(98)

这次回谷,我带了好多书,还买了一笼小雏鸡。

玄儿见我回来,高兴地跑过来抱着我,居然就只抱我,没问书的事。我搂着玄儿,朝青儿点了点头,示意我没受伤,身子安好。

“公主,这次如何?”玄儿在院中逗弄雏鸡,青儿趁我在潭水边假装看鱼时,走过来问道。

“我们就是‘蝗’,不更深,也不更浅。”我轻声说。

“嗯。”青儿只应了一声,仿佛理所当然。

“船的事,也想好办法了。”我尽力让语调显得没有情绪。

“嗯。”

“我会在谷中多住些日子。”

“嗯。”青儿伸出右手,浅浅在我手背一握,转身回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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