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杀戮之梦(一)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

或许越是美丽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就越难逃脱多舛的命运。布拉格的美足以令所有人为之沉迷,却因此招致了近千年的悲惨命运:中世纪臣服于罗马帝国百余年,接着又险遭蒙古军铁骑的摧残,自17世纪开始长期被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及后来的奥匈帝国统治,一战结束后的二十年短暂建国,但随之而来的二战中又被英法出卖给了更凶残的德国。

地处于形同豺狼虎豹的列强之中,这座古老的美丽城市经历了近千年的残酷掠夺。

维克多·马洛尔很幸运地出生在两战之间得以喘息的这二十年,但除此之外,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不幸。他的生活,大概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步步走向毁灭。

1918年,维克多·马洛尔出生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捷克斯洛伐克刚刚结束奥地利300年的统治,随着奥匈帝国的崩溃解体,这个古老的国家终于获得了迟来已久的自由。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塞拉斯·马洛尔正和伙伴们在街头巷尾欢呼雀跃,当他们奔跑跳跃着经过铺着石板路的老街时,一个追赶而来的邻居在人群中大声叫住他,高喊着说他的妻子要生产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喜讯立马盖过了胜利的狂欢,塞拉斯·马洛尔二话不说当即狂奔回家,而此时他的妻子尼娜·瓦伊达正在床上拼力挣扎。

“我来了,亲爱的!”他气喘吁吁地进门便直奔床边,拉起她一只被汗水浸湿的手,谁知却被那只手用力攥住。尼娜·瓦伊达一把将他的胳膊拽到自己嘴边,张嘴就死死咬住!

尼娜·瓦伊达是斯拉夫人,有一对突出的虎牙,这一口肯定咬破了肉皮。

塞拉斯·马洛尔疼痛难忍却毫不反抗,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正在承受着更剧烈的疼痛。

幸好正在此时他们的孩子诞生了,接生婆一手提着婴儿的小腿,另一只手在他的后背轻拍几下,这个崭新的小生命便发出响亮的啼哭声。塞拉斯·马洛尔欣喜地接过这个刚刚呱呱落地的小生命,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他手臂上的一抹鲜血蹭在了婴儿娇嫩的脸蛋上,似是留下了血缘的印记。

为了庆祝共和国的诞生,他决定给这个小生命取名为——维克多·马洛尔,意为胜利!

维克多·马洛尔出生的第二年,在俄国十月革命影响下,东欧出现无产阶级革命浪潮。年轻气盛的塞拉斯·马洛尔也很热衷参加各种各样的工人阶级运动,用他的话说就是,时代造就英雄,他出生在这样一个风云变迁的时代,就要承担起历史的重任!但历史的车轮注定不是匹夫之勇能够撼动的,一战后引发的恶性通胀及货币混乱很快席卷了东欧各国,捷克当然也不例外。人们手中的积蓄一夜之间迅速贬值,形同废纸,仍然沉浸在建国喜悦中的百姓们,刚摆脱了帝国的殖民统治,转眼间却又开始饿肚子。

就在这饭也吃不饱的节骨眼,维克多·马洛尔的父母又相继生下了弟弟和妹妹,妹妹刚出生两个月就因吃不到奶水饿死了,同时传来噩耗的还有他们的爷爷,饿得连路都走不动,最终死在了去往郊外寻找野柿子吃的路上。父亲接过悲痛欲绝的奶奶与他们同住,但很快家里就揭不开锅了。他们的母亲尼娜·瓦伊达有时会离家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会带回一些硬邦邦的面包、发绿的土豆和咸臭的鱼干。但很快他们的奶奶也支撑不住了,临死前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自己的遗体埋在镇子边,她要看着自己的家人走出这个饥饿的地方,找到活下去的机会。奶奶死后他们带着悲伤举家搬迁,去往苏联边境投靠母亲的娘家,但路途遥远,父母担心年纪尚小的弟弟无法承受奔波之苦,便将他托福给了镇子边上的老乡,承诺安定之后会回来接他。一路辗转逃到苏联边境的他们饿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见到成片的玉米地跑上前去就掰下生啃,却竟然没有人出来阻止,这个国家粮食的丰厚可见一斑。好不容易到了母亲的娘家,进门的时候却已经过了饭点,锅里只剩下米糊锅底和面包碎渣。维克多·马洛尔问他可以吃那锅底吗?得到允许后便用勺子将锅底刮了个干净,并说这是他吃得最饱的一顿。当晚他们在外婆家住下,结果第二天早晨睡醒的时候,维克多·马洛尔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他看到外婆正站在院子里,将手中的荞麦撒在地上喂鸡,而猪正大口嚼着土豆。这些食物都可以让奶奶不至于饿死,苏联的外婆却都喂了牲口。他们安顿下来后不久,父母便开始拜托去捷克办事的熟人带回他的弟弟,结果那人回来后却说,他们寄养弟弟的家庭已经逃难去了,临走前将弟弟驱出家门,从此不知去向。

维克多·马洛尔逃出饥饿活了下来,心却永远留在了故乡捷克,留在了那个悲伤的家里和奶奶的坟墓旁,而苟活在苏联郊外的,只是他沉默的躯壳。

不久后到了上学的年纪,维克多·马洛尔得以进入附近小镇上的一所学校。里面的孩子都是身强力壮的斯拉夫人后代,从小打架什么的只是日常,到了冬天更是各个脱光衣服直接往雪地里钻,还嘲笑一旁裹紧棉袄瑟瑟发抖的维克多是犹太猴子。其实维克多不是犹太人,而是波西米亚人,这是父亲从小就告诉他的。但别人根本不屑区分,在他们看来,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斯拉夫人,和没有斯拉夫血统的人。而学校里唯一不嘲笑维克多的只有一个人——海内克·科特拉尔,他是犹太人,和维克多一样没有存在感。但他从来不需要存在感,总喜欢一言不发地在僻静的角落埋头读书,对同学们的表现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与世隔绝。维克多即便在其他人那里交不到朋友,也不太想去招惹他,因为他身上总有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气场,单是他坐在台阶上静静读书的样子,就让人不忍上前惊扰。

但有一次维克多被那些顽劣的同学打得流鼻血却只能选择沉默、颓然地独自走回教室的时候,坐在台阶上的海内克却主动开口:“希斯克利夫(《呼啸山庄》男主角)在变成复仇者之前只是个弱小无助的孩子,所以在成为猎犬之前,别去在意你身边那些嗷嗷直叫的灰狼。”海内克说话的时候目光仍未离开书本,以至于维克多扭头看了看身后,不确定他是否在跟自己说话。此时海内克才抬起头来看着维克多:“只有掌握他们不具备的武器,才能让他们相形见绌。”维克多还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海内克便已站起身,转身走出了门廊。

接下来的日子,维克多总会有意无意地试着接近海内克,偶尔也会学着他拿一本书坐在僻静的角落里,看看书里究竟有什么能让一个人一动不动呆这么久!然而渐渐地他就发现书里的事物确实比那些叽叽喳喳的同龄孩子们有趣多了。跟书在一起不仅不会被打,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维克多原本想的是,只要读上几本书,就可以去跟海内克说话了,因为他是唯一不用手脚跟别人交流的人,而其他的同学,只会动手。但年幼的维克多很快就厌倦了每天只是埋头读书,转而喜欢上了另一件事情——捉昆虫和画昆虫。正置昆虫活跃的季节,维克多放学后总喜欢在乡间小路上捉各种各样的昆虫,将它们放进玻璃瓶里仔细观察,在本子里画下来,然后将它们放生。这可比读书有意思多了,而且还可以到处玩。但小孩子们总会拿别人的小癖好捉弄他们,知道了维克多的这个习惯以后,同学们终于又发现了捉弄他的新大陆。他们每天都会把抓来的死壁虎、死麻雀,甚至死青蛙死老鼠突然丢在他的课桌上吓他,还扬言要把他家的鸡杀死做成标本让他画!维克多又气又怕,只能哭着央求他们别再伤害动物,还说自己再也不画了。嘲弄得逞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有人还把他哭鼻子的样子画下来贴在他背后。这样捉弄了几次维克多就老实了,于是失去兴致的同学们也就不再嘲谑他,都哄闹着跑出去玩了。

或许一个人在被群体排斥、蔑视的时候,就会受到孤独之神的垂怜。受了欺辱的维克多垂头丧气独自委屈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是,平日里从不说话的海内克向他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只本子。“你想画画,就看着它学吧,别再去捉那些昆虫。”维克多抹了抹眼泪,接过本子一看,是一本铅笔画册,里面有很多铅笔画可供他学习。维克多如获至宝,破涕为笑,连忙向海内克表示感谢。

“太格格不入的话,就需要勇气承受不合群带来的后果。排除异己是所有动物与之俱来的本能,人类更是这方面的佼佼者。”维克多琢磨着他这句晦涩难懂的话,然后问:“那你为什么不怕他们?”

海内克的回答把他吓得不轻:“因为我是鬼魂,他们都看不到我。”

那本铅笔画册里有静物、动物和人物,维克多每天认真地模仿、学习,不亦乐乎,绘画能力提高很快,或许是真的有天赋,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可以临摹册子里的画,而且还有模有样。这给他带来了很多乐趣,他开始找一些东西画,锻炼自己的素描技巧,继而开始自由发挥,甚至可以单凭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就可以画出来,而不用参照实物。

人们一旦沉迷于某种独自的爱好中,性情就容易产生变化,变得孤僻、不再合群,久而久之就会郁郁寡欢,甚至情绪也会随之产生变化。自从喜欢上绘画之后,维克多就开始发现自己变得多愁善感,对任何事物都开始产生悲悯之情。这和他的年纪是很不相符的,但他太小了,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觉得以前那些伤心的事情再次涌上心头,他开始不由自主地不断想起那些已经离开的亲人,他们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被这个残酷的时代、被这个无情的世界残忍抛弃。维克多越想越悲伤,以至于每次吃饭的时候看着食物发呆,想着自己被活活饿死的亲人,久久难以下咽。

这种悲伤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梦中,以至于那天晚上,维克多梦到了自己的爷爷。他梦见爷爷步履蹒跚地走在乡间小路上,秋风瑟瑟,吹着他干枯的身体摇摇晃晃,最终倒在了铺着白霜的泥土路边,肉体迅速干瘪,只剩下空荡荡的衣服。在他倒下的地方长出了几棵一人高的小柿子树,迅速开花、结果,长出了鲜红饱满的柿子。可惜爷爷再也吃不到了。他的身体已经化作泥土。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维克多发现自己眼角挂着泪水。他默默起身,在床边点燃了一支蜡烛,借着昏黄的烛光在纸上开始作画。他画了梦中的爷爷,但他画的是爷爷生前的样子、记忆中的样子,健康、慈祥、和蔼,喜欢种天竺葵,用来装饰破旧而温馨的房子。维克多就在爷爷身边画了很多天竺葵,还画了一棵接满果实的柿子树。画完之后,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熄灭蜡烛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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