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无主之信(十九)

实际上,去车站的路上我依旧守口如瓶。

弗瑞德里克仿佛是在跟我较劲,我不说,他也始终没问,似乎还在生闷气。

车站人头攒动,我们随着密集的人流穿过大厅,走上站台的时候,我却突然停住了。

奥克萨娜站在停靠的列车旁,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的身边人潮如梭,静动分明。她似乎早就在这里等我。

“真的要走了吗?”她定定地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泪光。“我姐姐说得没错,你果然还是那个只会逃避的流亡者!”

“我这次不是在逃避,而是要去追寻!”我说。

“追寻什么?死亡吗?”奥克萨娜伤心地说,“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引开他们,你们才会安全!”

“可你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吗?你从来就不需要朋友?”

“我不应该有朋友,我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危险,我的存在只会伤害到他们。”

“可你已经伤害了我的姐姐!”奥克萨娜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尽量压低声音,但她悲伤的泪水和颤抖的身体已然震撼了我。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地问,“你的姐姐是谁?”

“我的姐姐就是,贝娅特丽丝!”奥克萨娜用颤抖的声音说,泪水已然决堤,“她是为你才死的,而你却对她一无所知!”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惊动了我的内心。贝娅特丽丝,怎么会?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

“她是勇敢而坚定的殉道者,为了保守秘密情愿牺牲,不惜付出生命。而我现在还能苟活的原因就是预知能力太差,对他们而言毫无价值,亦无威胁。”奥克萨娜继续说,“那个秘密就是你!他们一直在追踪你的下落,我姐姐用巫术掩盖了你的踪迹,让他们无迹可寻。但她的所作所为被他们知道后,我姐姐就受到了生命的威胁!但她从未屈服,反而誓死要与他们抗争到底!但你很快就离开了她,她只能拜托我照顾你。可你还是那么冷漠,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使他人付出了生命依然毫不知情!”

“对不起!”听到这番话的我顿时悲痛不已,“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斯人已逝,”奥克萨娜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说,“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已经没有语言能表达内心的愧疚,亦无法抚慰她那颗悲伤的心。

就在这时,我们身边的列车鸣起一声悠远的长笛,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宣告着分别时刻的来临。

“列车要开动了。”弗瑞德里克提醒我说。

我最后看了一眼奥克萨娜,只怕再多看一眼,她那闪烁的泪光便会使我再也挪不动脚步。我只能把心一横大步跨入车门,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但我还是回头了,并快步跃下车门处的阶梯,来到弗瑞德里克面前,伸手从包里取出那只厚厚的信封,郑重其事地放入他的手中。

“你最后一次乘坐的那趟列车,就是你的父亲在驾驶!是他把你带回了克拉科夫,带回了你们的家乡!……我不确定是否该把这个信封交给你,但这或许是你父亲留下的唯一物品。”

弗瑞德里克看着手中的信封,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他顿时睁大眼睛,如同看到盛满耶稣鲜血的圣杯就放在自己手中。这是记载了他父亲血泪与生命的遗物,早该物归原主。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我再次跳上台阶。列车已经慢慢开动了,伴随着制动缓解的排气声,车厢缓慢向前滑行。站在车门处的我最终没忍住向后看了最后一眼,弗瑞德里克手捧信封愣在原地的身影渐渐远去,奥克萨娜却在追着列车奔跑!她努力向我伸出一只手,手中举着一只信封!“我姐姐写给你的,”她边跑边喊,“这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

我赶紧一手抓住车门处的竖杆,另一只手努力向她伸去,抓住了她手中的信封。她这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用含泪的目光送我远去。

我收回身子倚靠在车门的里面,仰起脸庞努力克制住眼眶中的泪水。乘务员提醒我让开,他要关车门了。我只好走进车厢里面,找了个空位坐下。对面的乘客正低头看着报纸,寂静的车厢中弥漫着离别的愁绪。我看着窗外略过的景色稍事平复了一下心情,以为阅读手中的信做好心理准备。打开信封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愧疚与懊悔早已决堤。

亲爱的米塞洛斯:

当你看到这封信,就说明我们不会再相遇。

但我无怨不悔,能出现在你生命中已是有幸。

想必我的妹妹奥克萨娜已经向你透露了我们的身世,而这就是我会选择住在山上的原因。由于千百年来备受偏见的身份,我的族人自古受尽冷落与排斥。但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想提供帮助,却总被人们误以为不安好心。我的家族自古四处流浪、深居简出,只为躲避世人仇恨的目光与残酷的迫害。隐居避世或许只是出于无奈,终日的孤独便是最凄苦的修行。

直到我十七岁那年遇到了你。或许孤独的灵魂总是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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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吸引,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我万般欣喜,却又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只为能等待机会接近你。

但看到你双眼的那一刻,我却被恐惧摄住了内心。你的瞳孔无比清澈纯净,但身上却染发着令人恐惧的黑暗气息!你的生命如同北方冰冷的海岸,极其漫长却毫无生气。黑暗在你的身边无尽蔓延,死亡的阴影紧紧追随着你。

我试图接近你,用自己的巫术为你掩护,可你就像不停迁徙的候鸟一样,不愿为任何人多做停留。或许对你而言,我们的生命太过短暂,就像那些只开一季的花朵,冬季过后就化作泥土,不值得你付出太多情感。可是短暂的生命也会有刻骨的爱情与漫长的等待。你有足够的岁月可以无尽挥霍,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所有想看的风景。可我们的生命太有限,经不起等待。所以当镇上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向我求婚的时候,我答应了。嫁给一个普通人,从此过平凡的生活,对我这样的女巫来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像我母亲那样。

可是就在我出嫁的那天,又一次被命运无情地捉弄了。残酷的命运让我见到了你,虽然只是看似不经意地一瞥,我的世界就瞬间暗淡了下来。你藏在陡峭的山石间,苍白憔悴,无情的命运将你摧残得如同山间的鬼魂,你却甘愿自食孤独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温暖抚慰。

无需多言,那最后的一眼就足以令我终身难忘,足以为我的余生涂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一旦被涂上了悲伤的颜色,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将其冲淡。你的生命如此漫长却又注定永远以孤独为伴。究竟我们谁更悲哀呢?谁又是命运之神喜欢捉弄的手中玩物?如果不能守护你的余生毫无意义,那就让我的生命最后为你点燃,虽然这瞬息的光芒只能照亮你脚下一小段的路途,此后的漫漫长路你仍将面临无尽的黑暗。我仍愿做你身后顷刻燃尽的星火,飘散在黑夜中,即使你不会回头再看一眼。但我仍然愿意为你祈祷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愿你被诅咒的厄运总有一天可以被彻底驱散,愿你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尽情享受世间所有的美好!

愿终有一天你可以微笑着抬起头,阳光温柔地洒在你的脸上,身边洋溢着无尽的温暖。

贝娅特丽丝

读完这封信我早已热泪盈眶,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晕染了她最后留下的字迹。一个女孩将自己最纯洁的感情给了我,得到的却是冷漠与逃避。于是爱情被埋葬了,无数个日子热切的等待与期望付诸流水,于是收起那份淡淡的忧伤,在失望中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自责与懊悔冲击着我沉闷的胸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贝娅特丽丝时的情景——她身穿嫁衣坐在马车上,美得如同山间的精灵。可她的目光就那么不经意地一转,看到了站在岩石旁边的我。她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了,转而成为一种突如其来的讶异与忧伤。她那如同水晶般明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来,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

当初的我只是本能地逃避了一个女孩充满期望的迫切情怀,却没想到竟会给她带来这么深的伤害!她冒着生命危险默默保护我,我却对此一无所知。是我的冷漠熄灭了她最后的希望,所以她选择燃尽自己的生命!

为了制止不断涌出的泪水,我快速收起信件,将目光抛向车窗外。窗外是冬日荒凉的原野,一排树木将光秃秃的枝叉指向阴郁的天空,如同在祈求上苍的垂怜。天地苍茫,岁月无情,谁又会去怜悯世间无数短暂的生命?

正在恻然怅惘的时候,忽听车厢的另一端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骚乱,似是有人争辩了起来,虽不严重,却也打断了我绵长的思绪。

“我说过会补票的,肯定不会赖账……”我的心头突然一紧,因为这个声音熟悉无比,却怎么也不曾想到会出现在列车上。我不敢相信地回头去看,却见两个人一边争论着一边朝我这里走来。“我说什么来着?我在找人,朋友也在这趟列车上,”弗瑞德里克一脸兴奋地指着我说,“他会告诉你我要去哪儿!”

“不,”我无奈地摇摇头,“你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弗瑞德里克嬉笑着说,“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样!”

“这位先生,你要去哪?”乘务员低头问我。

“呃……”我不情愿地看了弗瑞德里克一眼,“布拉格?”

“那就是了,我也去布拉格!”

乘务员打开木质的售票箱,从卡槽里抽出一张车票,并在箱子内的纸条上查阅了相应的价格:“一百四十兹罗提(波兰货币)。”

弗瑞德里克付了钱,得意洋洋地接过车票,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之前看报纸的乘客已经不知去向——脸上挂着得逞的满意。

“你一定是疯了!”我没好气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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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说。

弗瑞德里克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拿出那只装着厚厚手稿的大信封,撂在我们中间的小桌子上:“看了之后不疯才怪!”

“所以你就一路疯跑着追上了火车?”

“我又不是飞人,怎么可能跑那么快!”弗瑞德里克说,“我扒上了最后一节车厢,从车尾溜了进来,坐在末节车厢里一口气看完了它,流了一地板的眼泪。”说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吹出来,似乎是在平定情绪,“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

“这背后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我担心会给你带来危险。”

“危险?”他看着我说,“他杀死了我的母亲,害我和父亲骨肉离散。与之相比,危险还算什么?”

我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真的是达尼尔?”

“怎么,你不相信?”弗瑞德里克不乐意了。

“只是……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我在格坦斯克捡到了你父亲多年前写的手稿,回到克拉科夫又遇见了你,而且你的年龄……”

“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弗瑞德里克毫不隐瞒地说,“没错,我的年龄差不多是你的两倍,但我们看上去却年纪相仿。并不是因为我保养得有多好,正相反,打仗时我可吃了不少炮灰!而是因为我遗传了母亲的血统。”

“精灵族?”

“吸血鬼。”弗瑞德里克直截了当地说,“长得快、老得慢,虽然我们这一代已经跟正常人类几乎没什么区别了,但时间久了就能看出来。”

“这么说你的母亲……”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样貌应该还是当年迷倒我父亲的那个花季少女!”

“那你的外祖父……”

“他不是我的外祖父!”弗瑞德里克突然气愤地打断我,“我母亲只是他的养女,就像你我被寄养在德国一样,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我知晓地点点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的,”弗瑞德里克说,“当然,一定是再早之前我母亲告诉他的!”

“所以说……坐在我对面的是个吸血鬼?”

“如假包换!”弗瑞德里克说,“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们早就不吸血了,和人类混血让我们可以吃正常的食物,而且我已经不是第一代混血了,我们和正常人类已经相差无几。”说着恰好有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他顺手要了香肠三明治和一杯黑麦汤,接过食物就开始大快朵颐。

“好像第一次见你吃饭。”我要了黑麦面包和红菜汤,并打趣地跟他说。

“我可以很长时间不吃饭,这得益于我那些善良的祖先们,为了尽量少杀生而实行的斋戒。这在战争时期的确是个好习性。”

“不至于挨饿。”

“不,”他摇摇头,嘴里嚼着波兰香肠,“饥饿是我们的本性,会一直伴随着我们。”

吃完了面前的食物,我又问了一直想问他的那个问题:“当年你返回克拉科夫的那天,在列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遗憾,”弗瑞德里克想了想说,“就像所有不知情的乘客一样,只知道列车突然刹车了,却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车厢里一阵慌乱,不过好在没有乘客受重伤。事发后不久列车停靠在科沃布热格,我们所有人都下了车,以便工作人员对列车进行检查。那时候刚入冬天气却已经很冷了,还下着大雪,被赶下车厢的乘客们都怨声载道,有的几乎冻得受不了。不过好在后来又继续上路了。真遗憾,如果我知道当时的驾驶员就是我父亲,一定会去找他相认!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世?”

“是啊,谁能想到。”我叹了口气,接着问他,“那你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那天列车上少了一名乘客?”

“没有,”弗瑞德里克摇摇头,“那天我坐在靠前的车厢,因为我记得前面的一节就是包厢了。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名乘客是走到车尾失踪的,我恐怕真的没缘见到她,不然一定会帮她。”

听了他的话我思索片刻,他见我眉头紧蹙便问:“你怀疑那名失踪的乘客就是克洛伊?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人?”

“不是怀疑,”我摇摇头说,“而是确定!”

“如果你的猜测没错,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被牵扯到了一起,这背后的事情恐怕就复杂了!”

我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能感觉到我们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不管怎样,在踏上真相之旅的路上,在踏上未知路途的启程,我不希望我们都为前途未卜的行程太过紧张,于是我尽量放松下来并尝试着转移话题:“你怎么就心血来潮当即决定去布拉格?”

“跟你一样,头脑一热。”弗瑞德里克说,“反正我在波兰已经举目无亲,房子和所有东西都是捡来的,随时可以还给祖国!再说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据说捷克遍地都是长腿美女!”

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又回来了,我已经开始头疼接下来的漫长旅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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