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如何？”
御书房里的气氛实在非常压抑。
皇帝仍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低眼看着手里的奏折，脸上十分平静，似乎并不为大理寺监牢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愤怒。
除了皇帝和福宝以外，御书房里只有徐永旭、徐云瑞、方琳琅三人，门外倒是还站着几个等待宣召的，但是皇帝不发话，方琳琅自然不可能贸然将他们带进来。
“回陛下的话。”方琳琅的额上已经沁出了些细汗，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了个礼：“大理寺监牢的火灾已经扑灭……救出了狱卒两人，当值的主簿王禄忠、录事曹景桐，狱卒四十人，囚犯五十四人，不幸尽数罹难。”
皇帝没有出声。
方琳琅迟疑了一下，这才艰难开口道：“楚王殿下、楚王殿下也……”
皇帝挥了挥手：“地下三层的囚徒，无一存活，是么？”
方琳琅点了点头：“是。”
皇帝又道：“都能确认身份？”
方琳琅应了一声：“是……大火虽旺，但地下三层和二层并无太多燃烧物……死因，多为窒息而死……因此都能辨别身份。”
皇帝没有立刻追责，只是问道：“缘何起火？”
方琳琅连忙又行了个礼：“陛下，下官斗胆！此事定是有人恶意纵火！大火扑灭之后，下官带领大理寺诸人前往勘察，疑点有三！一，大理寺监牢内部并无太多易燃物品，可在火灾结束后，下官与大理寺的下属们发现，在一层和地下一层，地面上都有大量桐油烧尽的痕迹，尤其是两端楼梯，原本是依靠地质削出来的石阶，那些石阶如今已被烧得发黑，正常来说，不该留下这样的痕迹……”
“二来，一层有三扇大门。每扇大门都被紧闭反锁，除了第一扇木制的大门被几位京畿营的士兵踢开，从中救出了两个狱卒之外，再往里的铁门根本无法用蛮力打开，加上火情严重，因此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若是失去了意识，也根本逃不出来……而在往外的必经之路上，下官发现了有木制物件燃烧后留下的余烬，显然是有人为进行的干涉和阻碍……”
“第三，这一点虽然无法得到证实……但附近百姓皆言不曾听到呼救……而下官进入监牢后，发现不论是狱卒还是囚徒的尸体，均无挣扎跑动的痕迹……如此大火，人人都有求生的本能，怎么可能一个个躺在床上，无动于衷？而在一楼最后面，下到监狱去的路口，下官又发现了有大量食物残渣……虽然已被烧成了灰烬，但合理推测，有人利用这些食物，给囚犯和狱卒都下了诸如蒙汗药之类的药物，以至于大火起时，这些人都失去了意识。”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徐云瑞：“京畿营的士兵？”
这个时候，徐云瑞也不敢再嬉皮笑脸了，他与徐永明向来不和，但无论如何，两人都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略略行了个礼，而后才道：“大理寺监牢附近，正有一处京畿营的驻地，但并不大，驻地里只有百来人，夜间值守的哨兵最先看到了火光，京畿营便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人整队往火光处进发，另一队人则是出发通知了别处的禁军和京畿营驻地。”
按理来说，走水之类的事情并不在京畿营的职责范围内，但为了确保都城及周边的安宁，京畿营当然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嗯……朕听说，你们两个，昨夜也赶去了那里？”
皇帝看了看徐云瑞，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徐永旭，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跑去做什么？”
徐永旭苦笑道：“回父皇的话……大理寺监牢附近有三处庄子，都是母后留下的产业，儿臣近来正在打扫那几处，想要留到婚礼时，一起交付给王妃……是庄子上的管事来说，农庄附近半夜起了大火，儿臣怕出什么事，这才赶去看看。”
徐云瑞也拱了拱手：“父皇，儿臣也是接到了京畿营急报，说是都城郊外有冲天火光，这才赶了过去，京畿营为了救火，伤了六人，儿臣已经发了抚恤……还有四名禁军士兵也受了伤，儿臣已经告知禁军统领了。”
皇帝轻哼了一声：“嗯，这样说来，好像和你们也都又有点关系了。”
徐永旭一惊，徐云瑞也愣了愣，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摸不准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便又把视线落回了方琳琅身上。
“方琳琅。”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并无太大的变化，但却能让人觉得明显是压低了声线：“你可知罪？”
方琳琅连忙跪到了地上，她任职大理寺卿这么多年，还从未出过这样大的岔子，但她是个冷静理智的性子，对于承担这件事情的责任也早就有了准备：“下官知罪。”
皇帝低了眼，看着桌面上的摆件，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大理寺卿，方琳琅……大理寺监牢失火，你本就有失职之责，更何况因为你的一时不察，或者是管教下属不严……以至一品亲王死于狱中……现念你多年苦心为国，命你一月之内，找出纵火之人，将功补过，朕再择情处置……若是一月之期以内并未能够找到，朕……定会从严处罚。”
方琳琅心下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显，只小声道：“下官领旨谢恩。”
皇帝并没有看她：“下去吧。”
方琳琅用余光看了眼两位皇子，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行了礼，慢吞吞地退出了御书房。
外头站着的那几个人，两个是被救出来的狱卒，还有几个则是来作证的农户、京畿营的士兵……如今方琳琅出来了，他们自然也没了面圣的机会，方琳琅只需要把他们带回大理寺，按照自己的想法仔细问询，找出些细微线索就是了。
御书房里便只剩下了老徐家的父子三人。
皇帝又不开口了。
徐永旭眼观鼻鼻观心，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也不主动开口。
半晌，还是徐云瑞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父皇……若有什么需要儿臣辅助侦办的，儿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并不理他，仍是看着手上的奏折。
徐云瑞一脸菜色，转头看向了徐永旭。
徐永旭也无法，皇帝如今这个态度，显然是对他和徐云瑞有些意见的。
倒未必是觉得他们二人杀了徐永明，但肯定觉得，徐永明之死与他二人脱不了干系。
会不会，农庄的人早就知道了有什么不妥，是徐永旭拦下了消息呢？
会不会，京畿营的士兵更早发现了火情，但徐云瑞之前嘱咐过，不要多管闲事呢？
这些事情别说是皇帝，就连徐云瑞和徐永旭自己，也会忍不住揣测对方。
“你们知不知道？”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终于开了金口：“若说是你们两个动的手，朕是绝不相信的，旁人不了解你们，不知道……可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永旭，你太过端庄板正，就是你的兄弟要杀你，你恐怕都不会回手；瑞瑞，你心高气傲，虽然看不上永明，但也不屑于杀他，朕说得对不对？”
徐永旭和徐云瑞又对视了一眼。
徐永旭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父皇明鉴，儿臣对此事，的确一无所知。”
徐云瑞也连忙跟道：“儿臣也不知晓。”
皇帝又看向了徐永旭：“你不会做，不代表你身边的人不会做……比如沈双瑞，他是个狠得下心的……不然，朕也不会把他指给你做伴读，他若是越过你，交代了这些事，又怎么说？”
徐永旭一怔。
皇帝说得是对的。
沈双瑞此人，看上去风流倜傥、浪荡不羁，但却是个狠角色，但凡下定决心要做某事，必定是不择手段也要完成的。
皇帝又看向了徐云瑞。
徐云瑞连忙摆手道：“父皇，明玉比大皇兄还要心软，别说是袖手旁观，怕是听都听不得这样的事情呢！”
皇帝摇了摇头：“与秦王妃无关……瑞瑞，你本来就自我得很，虽然不屑于去杀永明，但更不屑于救他，是也不是？”
徐云瑞有些尴尬。
在他看来，徐永明就是个有勇无谋、自高自大的人，本来也没什么好的，若是他真的提前知道徐永安要杀徐永明，十之八九是不会阻止的——
是的，徐云瑞已经猜到是谁动得手了。
徐永安为了绝了安国公府的后路，大概是想先杀了孔昀，再杀了皇后和徐永明，这样就能稳稳吃掉安国公府的势力。
皇帝果然是很了解自己的儿子。
或者说，他对于站在棋盘上的所有人，都十足了解。
徐云瑞曾经问过皇帝，如何才能做到这种地步，皇帝当时只笑了笑，说是“天赋”。
这是作为皇帝必须要掌握的“天赋”，身为上位者，唯一的、必须要掌握的技能，就是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
知人善任。
“你们都回去吧。”皇帝垂下了眼帘：“朕心中自有计较……既然你们没有做过亏心事，那自然也不用担忧什么。”
徐云瑞和徐永旭只好行了礼，小声道：“万望父皇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