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徐林郁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长阳公主坐在软榻边,慢条斯理地绣着一方丝帕:“既然瑞瑞想要,我自然是要为他争取的。”

沈思贤轻叹了一声:“公主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

长阳公主并不在乎:“陆正则那个老头子以为我手上捏着他的把柄,我就是要告诉他,不错……正是在我的手上!若是有本事,他连着我的命一并取回去就是,难不成我还怕他吗?”

沈思贤与长阳公主多年夫妻,对长阳公主的了解自然深刻,也知道长阳公主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

不论外表看起来有多柔软,长阳公主本质上却是个韧性极强的人,她生来骄傲,除了父兄,从不愿对旁人俯首称臣。

“再说了……”长阳公主抬起了眼,一双漂亮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了沈思贤:“陆正则……他本就欠我一条命。”

这条命……

自然就是无辜夭折的安乐公主。

徐云瑞能够意识到当年的事情不对,长阳公主自然也意识到了事情与她以前想象的有些偏差,她如今和当年已然不同了,查证起过去的事情如鱼得水,很快就知道了为何没有人对她打杀仆役感到奇怪;也很快就知道了……

沈云瑞的死,根本不是一场意外。

陆正则买通了长阳公主府中的仆役,准备了一碗毒汤。

那仆役胆子小,不敢亲手端来长阳公主的面前,便顺势放在了厨房小案上,等着长阳公主的贴身婢女取用。

未曾想当年的安乐公主不受宠爱,那段日子又总是生病,奶娘在厨房里看到了那一盅热汤,浑然不知地带了回去,给沈云瑞喂了小半碗。

毒汤没了,长阳公主府上却没有人死,只是仆役被打杀了大半……

安国公自己都以为,是长阳公主识破了当年的事情,重新整肃了宅院。

阴差阳错,徐云瑞的身份便被保存了下来。

沈云瑞的死,长阳公主最恨的便是她自己。

除了她自己以外……

那就是陆正则。

“给我的瑞瑞报仇……又能帮到我的瑞瑞……”长阳公主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岂不是很不错?”

沈思贤微微皱起了眉头:“公主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此事……公主与秦王说了么?”

长阳公主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沈思贤一看便知,这都是长阳公主自己的意思,他忍不住又追问道:“陛下知道么?”

长阳公主仍是没有答话。

沈思贤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秦王是个强势的,陛下更是如此……我明白公主一片丹心都是为了秦王和……和我们的瑞瑞,可此事事关重大……公主平日里少与朝臣针锋相对……若是……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陛下和秦王,又该如何自处呢?”

长阳公主是坤泽,平日里接触的也大多是宗亲之流,这些人满嘴仁义礼教,身份虽然高贵,但手上的权势却并不太多。

而陆正则,却是如今的第一权臣,就是皇帝自己也吃过几个闷亏……

长阳公主要与陆正则作对,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

“我……”长阳公主怔怔开口:“我又何尝不知呢?可是若我说了,皇兄和瑞瑞就会同意我去做了么?他们绝不会同意的……沈郎,我也想做点什么……我、我受够了!自从知道瑞瑞的死,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甚至都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我……我不能……我不能干坐着,什么也不做!我做不到!”

沈思贤见她眼眶通红,轻轻叹了口气,坐到了她身边,将人揽进了自己怀里,小声劝慰道:“郁儿,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样擅专,只会让陛下和秦王都难做……至少、至少也得与他们通个气才是……你且告诉我,你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长阳公主与沈思贤的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多年来互相扶持鼓励,却总是遵循着礼教规制,就算是在床榻之间,也多是喊封号尊称,长阳公主有时候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做徐林郁。

她抿了抿唇角,小声答道:“贤妃的身子一直也不见好,太后娘娘也一直病恹恹的……再加上皇后去世……我先前与太后娘娘说,这个月初九,去大慈恩寺礼佛,为后宫诸人祈福……顺便也再给瑞瑞点一盏长明灯。”

沈家宗祠里的牌位已经迁出来了,按先前大师的意思,沈云瑞这个时候早已转世投胎去了好人家里,但长阳公主仍是惦记着自己的孩子,总还想要留些念想,便打算在大慈恩寺捐个一百年的长明灯做给沈云瑞。

沈思贤心下一紧:“公主果真打算以身犯险么!”

长阳公主委屈道:“我亦没有别的办法了!人人都说我身份尊贵,手上得用的人却只有那么寥寥几个!还要背着皇兄和瑞瑞,我又能如何?”

沈思贤的面色铁青。

他向来以温润如玉闻名于都城,与长阳公主成婚多年,从未给过长阳公主脸色看,即便是安乐公主去世,他也只是有些悲痛。

少见这样生气的时候。

沈思贤沉声道:“几天前,我在水韵茶馆看到了易斋,他正在与另一个男人高谈论阔,说什么都城风云将变……他是长阳公主府的下人,如今也打算回老家去了……又似是而非地提到了安国公府之类……我觉得奇怪,跟着易斋离开了茶馆,却见他直接从后门进了公主府……也是公主安排的?”

长阳公主因为身份关系,身边伺候的人没有一个是乾元,多数均为坤泽,只有些体力活招揽了几个中庸帮衬。

赶车的袁立是一个,这个叫易斋的,是另一个。

易斋原本是沈家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却是算账的一把好手,他是沈家的家生子,出生清白,做事也干净,沈思贤便将他调到了长阳公主府。

长阳公主沉默着点了点头。

沈思贤又道:“公主是故意叫他去说的,是吗?是为了叫陆家人都知道,公主手上有什么很重要的证据……而且打算很快就放出来了……是不是?然后再告诉他们,您打算初九去大慈恩寺礼佛……陆家人与大慈恩寺本就交好,甚至大慈恩寺如今的财物,大多都来自于安国公府的‘捐赠’,若是陆家倒台,大慈恩寺定然捞不到好处……他们会帮陆正则,甚至……他们会越过陆正则,自己动手……是也不是?”

长阳公主小声道:“也许是我以己度人了……”

皇帝不信佛、徐云瑞也不信佛……

长阳公主、徐林郁,难道还能是个吃斋念佛的信女么?

沈思贤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公主!您到底在想些什么!您到时真的去了,他们也真的出手,您又有什么准备,能够让自己转危为安吗?”

长阳公主讷讷道:“其实我每次出门,都会有数个京畿营的士兵跟随……若是去大慈恩寺,想必跟着的人只会更多……他们未必敢出手……动手了,也不一定能成功。”

在长阳公主的计划里,最好的结果就是有人出手,但却无人成功的情况了。

其余的两种情况,一是陆正则老谋深算,懒得搭理此事,长阳公主这一出戏白做,这也是最有可能的结局;二是有人出手,这人未必经过了陆正则的同意,可能是大慈恩寺、可能是自作主张的陆佳晋,甚至可能是发了疯的徐永安……

他们动手了……

并且成功了。

长阳公主是皇帝唯一的胞妹,这么多年“大庆珍宝”的名声依旧,她若是被人刺杀,定然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不论是皇帝还是徐云瑞,都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人……

一把送到他们手边的刀,怎么可能接不动呢?

沈思贤终于确认,长阳公主不是因为经验不足,导致计划漏洞百出;而是她当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公主!”沈思贤忍不住又喊了一声,“您这又是何苦!”

沈思贤这个人,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知道了,自己不是个正常人。

这个不正常并不是指徐永安那样的疯癫,而是沈思贤发现,自己很难与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他出生后母亲便体弱不能走动,一直养在乳母的膝下,五岁的时候,生母去世,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若无所感,大人只当他是悲恸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当真不觉得悲伤。

十岁那年,一直照顾他的乳母也病故了,他掉了几滴眼泪,但很快就恢复了情绪。

十三岁的时候,沈家的老祖宗喜丧,但周围的人依旧痛哭流涕,沈思贤已经知道了自己“必须悲伤”,但实际上……他还是无甚感觉。

和长阳公主成亲的时候,全都城的乾元都在羡慕他——

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有一种膨胀的兴奋,但他很难确定,那到底是建立于虚荣的满足,还是有那么半分的情真意切。

安乐公主的死,的确让他觉得有些难过失落,但也远没有到长阳公主这样心力交瘁的地步……

有时候,沈思贤自己也会忍不住去想,自己真的是个活人么?

为什么,为什么徐林郁能爱能恨,活得这样鲜活,他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脸上永远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容,心下却波澜不惊得好似一潭死水。

他实在太难理解了,怎么会有人为了另一个人,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但他实在感到害怕——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某种的情绪。

他实在太害怕了,害怕徐林郁会真的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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