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舔了舔嘴唇，那是他十来年前入宫的时候，和同僚嘲讽徐云瑞时说的话，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刚说完，便在路拐角看到了抱着蹴鞠的徐云瑞，当时他不仅没有道歉，反而还嘲弄了一句：“一个坤泽，竟是喜欢蹴鞠，成何体统！”
徐云瑞当时只回了他三个字：“你等着。”
那老头以为他要告状皇帝，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叶明玉听了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徐云瑞却不理那老头了，他转过头，拍了拍叶明玉的小臂：“你且在这儿坐着，我带了橘红糕，早上起得急，都没吃什么的，万一我今天闹过头，你又得饿着。”
叶明玉苦笑道：“殿下……”
徐云瑞一本正经道：“你若是不愿意坐，想在外头站着也行，我就陪着你……不过，这样我心情就会更不好。”
叶明玉张了张嘴，徐云瑞不等他开口，就接着说道：“我心情不好了，就会有人倒霉了。”
他抬眼，看向了站在那儿的白胡子老头：“钱大人，就是不知这个倒霉的人……会不会是你。”
偏殿里一阵寂静。
叶明玉连忙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众人瞩目下，他艰难开口道：“不是、不是带了糕么？我且吃一点，免得殿前失仪。”
徐云瑞便眉开眼笑，从怀里摸出了个小小的油纸包，他打开了油纸包递给叶明玉：“你瞧，我知道你喜欢吃粉色的呢，特意把粉色的都挑出来了。”
二皇子啜了口茶水：“你懂什么！橘红糕一包里只有一颗粉色的，其余的都是白色，所以坤泽才觉得那一颗粉色的特别，你都把粉色的全挑拣出来，那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坤泽自然就不那么喜欢了。”
徐云瑞捧着那油纸包，颇有些忐忑地看着叶明玉：“真、真的？真是这样？那、那我回去再把白色的装回来。”
叶明玉哭笑不得。
恰好此时大皇子和三皇子一前一后进了偏殿，一眼就瞧见了徐云瑞站在叶明玉身边，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叶明玉的模样。
大皇子愣了愣，迟疑道：“叶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徐云瑞还没开口，三皇子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徐云瑞！你疯了！你让一个坤泽坐在这里！教我们这些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徐云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原来皇后娘娘也是乾元不成？”
三皇子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徐云瑞冷笑了一声：“我看皇兄这么嫌弃坤泽，还当是你从乾元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三皇子气得都快疯了：“徐云瑞！我看你是当坤泽当久了！还把他当你夫君照顾呢！你丢不丢乾元的脸？”
徐云瑞笑着拍了拍手：“我有什么丢乾元的脸的？倒是皇兄很不给乾元长脸啊？据说每月只有初一十五宿在王妃的院子里，你家王妃倒是……真挺嫌弃你的！”
三皇子瞪红了眼睛：“徐云瑞！让你家坤泽给我滚出去！”
徐云瑞站直了身体，走到了三皇子的面前，他本就比三皇子长得高一些，壮一些，两人站得近了，徐永明竟难得生出了些压迫感：“你、你做什么？”
徐云瑞笑道：“哎呀，俗话说，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皇兄做不出父慈子孝的事情，怎么连兄友弟恭都做不到啊？明玉可是你的弟妹呢？”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安国公世子和叶明玉同时开口。
“秦王慎言！”
“殿下！”
屋子里的人也不都是一品二品要员，也有跟着自家长辈的、也有跟着师父的、或也有进来攀关系，说着说着就留下的，这些人的地位不如徐云瑞高，自然不敢出声；而那一群老头都是人精，尤其是以章柳为首的“墙头草们”，这会儿脸上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敢开口的却也是一个都没有。
徐云瑞轻轻捂了捂自己的嘴巴：“哎呀，我怎么就说出来了……失策失策，对不住啊皇兄，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当坤泽当久了，是有些口无遮拦，你可千万别和皇弟计较，咱们都是一家人么！”
徐永明忿忿：“我且问你，你让不让他出去？”
徐云瑞笑道：“那自然是不行了，他可是我死皮赖脸拖进来的，皇兄叫他走他就走了，以后咱们家这秦王府，谁说了算呀？皇兄说了算？”
徐永明最不耐徐云瑞这样连消带打、装疯卖傻的模样，他一拂衣袖道：“本王绝不可能和坤泽坐在一起！”
正在喝茶的二皇子和屁股刚沾上椅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大皇子都看了过来。
徐云瑞一怔，他挑了挑眉毛，惊讶道：“皇兄真不坐？”
三皇子笑了一声：“不坐。”
徐云瑞像是个小孩似得鼓起掌来：“皇兄啊！皇弟要收回刚刚的话，你这哪是不知兄友弟恭，分明是为皇弟着想极了……那既然皇兄不坐，皇弟就去坐下了？”
“你！”
三皇子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徐云瑞一屁股坐到了徐云瑞旁边空着的椅子上，这么一来就只剩一把椅子还空着了，可那把椅子是为了四皇子，宁王徐永熙准备的。
“徐云瑞！”
“够了。”安国公突然开口，他闭着眼睛，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情绪来：“别闹了……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别打扰了旁人休息。”
三皇子对自己的这位外祖父还是有些尊敬的，他铁青着脸，站在屋子正中央，几次都想往宁王的座位走，却看自己的舅舅拼命摇头。
徐云瑞坐下了就没有想要再站起来的意思，反倒是叶明玉看上去有些焦急，但徐云瑞不出声，叶明玉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最后还是那个三皇子党的钱大人站了起来，向三皇子行了个礼道：“殿下若是不介意，可以坐在老夫的座位上。”
语毕，还瞪了徐云瑞一眼：“身份贵重之人，当是更懂尊老爱幼！”
徐云瑞便看向了他：“怎么？若是这样说来，您可是比陛下大了十多岁呢……哦，该不会您是把陛下当做‘幼’来爱护？”
这帽子扣得大了，屋里的人一时间都有些愣怔。
章柳微微摇了摇头，暗道这徐云瑞果真是个疯的，一张嘴什么都敢说。
很快就到了上朝的时候，外头的官吏排好了次序，便有小太监来敲门道：“叶大人，到三品官队列了。”
叶明玉这才站了起来，他凑近了徐云瑞身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殿下，多忍耐些……莫要与人再起争执了。”
徐云瑞笑道：“本王心里有数，总不会害王妃守寡的。”
叶明玉无奈，只好摇了摇头，跟着那小太监走出去了。
大朝的时候官员站得很挤，徐云瑞和叶明玉也并不站在一处，他们隔了两排，当中还错开了三个人，叶明玉抬眼倒是能看到徐云瑞的背影，但徐云瑞却不方便观察自己的王妃，毕竟他作为正一品的亲王，是站在第一排的。
“今日，朝上多了几张新鲜面孔，”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错，他拢着袖子，笑道：“瑞瑞也长这么大了，这身黑衣衬你正好。”
徐云瑞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陛下厚爱，臣下铭记于心。”
皇帝便笑了起来，他颇有些感慨地说道：“瑞瑞也长大了，懂事了。”
与徐云瑞叙了几句话，福宝便开始递折子了，最近风调雨顺、天下太平，送上来的折子倒并不多，十本里有八本是言官的参奏，多是官员狎妓、文人经商这种可大可小的芝麻事务。
皇帝虽觉琐碎，但又有些开心，这也说明海晏河清，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烦心事。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福宝念道：“吏部侍郎赵大人上奏：望陛下另择太常寺卿的人选。……因太常寺卿叶明玉如今已为坤泽，不适再担此重任，既然安乐郡主已得封秦王，那叶大人便是秦王妃，古往今来，从未有王妃在朝中任职的先例。”
皇帝点了点头，沉声道：“还有和这件事相关的折子么？一并收上来吧。”
折子便像是雪花一样被传上了上首。
叶明玉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其实也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毕竟大庆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坤泽任职高官的先例，他这太常寺卿的职位，迟早是要还回去的。
他担忧的并非自己的官职被夺，而是徐云瑞又闹起来——
徐云瑞被娇惯着长大，从来都有几分无法无天，以前他还很能忍耐，最近不知是怎么了，突然转了性子，活脱脱一个□□库，谁点谁着。
尤其是他还记得，徐云瑞方才在偏殿里说得那句话。
“万一我今天闹过头，你又得饿着。”
这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呢！
福宝把所有弹劾、参奏太常寺卿的折子聚到了一起，粗略一数，竟有三十一本。
皇帝看不出喜怒，只是让福宝一本本读了。
徐云瑞也没有吭声，只站在那儿，看着福宝把那三十一本折子一一读完。
皇帝轻咳了一声：“这叶卿的事情，众卿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