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谋职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任远升被辞退后,赶上要交房租,发下来的那点辞退补偿全部入了房东的口袋。

屋外下起了阴绵细雨,雨夹雪未多时已转变成鹅毛雪花。都说瑞雪兆丰年,诗人喜欢咏赞春花雪月,可是任远升恰恰相反,贫穷让他惆怅,寒雨冻雪过后,他须得立马找到工作,不然借的网贷,只会像雪地里的雪球,越滚越大。

晚上鹅毛大雪依旧是铺天盖地,任远升躺在被窝里,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雪地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父母坐在台下,边笑边抹着眼泪。他从岳父的手上接过穿着婚纱的新娘,白色的婚纱在雪地映衬下仿佛融为了一体。主持婚礼的神父,说了一堆的套话,随后问任远升愿不愿意,任远升看着新娘,坚定地说:“我愿意。”他笑了,像一个收到糖果的孩子。神父又问新娘,新娘娇羞地点点头,也应声说道:“我愿意。”

天空撒下雪花,像棉絮,不冷,还带着一丝暖意。戒指盒由礼仪送来,他为她准备了一颗鸽子蛋般大小的钻石。戒指盒偏大,缓缓打开,他取出了戒指,正要为妻子戴上,妻子却有些愠怒,她道:“大家都看着,你就送我这个。”任远升朝台下扫了一眼,来宾眼中尽是诧异,连自己父母眼中都流露出了担忧。他不解,回头看向那枚戒指,不知何时,戒指上的钻石,变成了一枚真正的鸽子蛋。

鸽子蛋在他的注视下划开了一条裂缝,就像不可能走向婚姻的感情在现实面前慢慢破裂。鸽蛋的蛋壳脱落一块,鸟的脑袋探了出来,不是雏鸟,它覆着一层利落的羽毛,小脑袋猛然扭过了来,他吓得将戒指抛出,那只鸟不是别的,正是猫爪下救下的那只鹦鹉。

他本想对妻子澄清自己的清白,一抬眼,哪里还有了人,新娘长着一张狸猫的脸,台下全是猫脸人身,它们喵地一声嘶吼,朝着任远升扑了过来。任远升惊慌逃跑,雪太滑了,他跌倒在地,头磕在凳子上,他惊醒了过来。

醒来,天已大亮。任远升打开找工作的软件,开始为自己谋划另一份工作。他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类型,想工资高的,别人看不上他的学历,不要学历的吧,他又看不起别人开的薪资。挑来捡去,无比悲哀的发现,这座城市,他只能去端茶送水。他认了,有工作就能解燃眉之急。在软件的会话中,与招聘方谈定了见面的时间。任远升起身洗漱,吃了早饭,便去了要应聘的那家餐厅。

这是一家自助餐厅,任远升与以前的同事来吃过,菜品虽多,可东西并不好吃。

在办公室见到了经理,四十出头的女人,保养得相当好。她第一眼看到任远升,就“咦”了声,随后笑容换成了冷漠。

入座之后,经理首个问题便是询问任远升上一份工作,当任远升说是送外卖,经理彻底对他没了兴趣。看来这位经理对时事新闻一清二楚,任远升心中一阵苦笑。

经理直言道:“任先生,我们餐饮行业最重要的就是做好顾客的工作。”任远升应和:“这个我知道。”经理又说:“服务在于人,消费者对餐厅满不满意,都在服务员的评价上。”

任远升心想,对餐厅满不满意,不应该在食材上吗,谁吃个饭,还去为难一个打工人?随后经理旁敲侧击,点出了惨杀橘猫的视频,任远升虽有心理准备,这会听到,不由色变。

经理说她很抱歉,又假模假样地说道:“任先生学历长相都是好的,我也相信你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任远升抢白:“经理,那段视频就是一个误会……”经理打断他,说道:“我当然相信您,和您交谈我觉得您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可是来店消费的顾客不甚了解详情,难不成你也要一桌一桌的去解释吗?”

工作不是行乞,任远升起身,又不无悲伤地离开了面试的餐厅。之后,接连几次,任远升处处碰壁,服务行业皆以他品德形象有损拒绝了他。就算有侥幸录取的,次日也会以各种理由将他婉拒。

他从一开始的委屈,转换成了愤怒,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见到了一个半米高的雪人,雪人含笑看着他,仿佛是无情的嘲讽。他一脚踢掉了一个雪人的脑袋,不远处传来小孩的哭声和咒骂,他对小孩比了一个中指,手抄在口袋里,缩着脑袋,渐行渐远。

回到出租房,他一头倒在床上,不由寻思,是不是要离开这座虚伪的城市。可是,网络时代,一种莫须有的丑闻,让不知真相的人们对他充满了偏见,小人物的悲哀,一种是脱不了身,一种是没地方去。

更何况房租都交了,没有闲钱挥霍,他举步维艰。再次打开招聘软件,销售行业对他伸出了橄榄枝。山穷水复疑无路,他走进了一家催收的公司,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不用抛头露面,他被这家公司顺利录取。

催收行业发展至今,其催收的手段,洗去了暴力成分,开始走向温和诡诈,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骗局,就等借款不还的老赖掉入其中。

前两天,任远升被主管安排在位置上熟悉催收话术。不到半天,那些带有情景感的话术就被任远升掌握了个七八。他闲来无事,问主管什么时候可以上手实践,主管告诉他不着急,以后赚钱的日子还长着呢。像销售这个行业,工资与业绩直接挂钩,就拿这份工作来说,底薪三千不到,但是提成诱人,每收到一笔款项,销售人员便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提成。

任远升问他旁边的一个老员工:“社长,问你个问题,一般催收的款项有多大?”

老员工名叫吕建强,是一个比任远升还小一岁的初中毕业生生,混社会比任远升早几年,先来后到,做任远升社长绰绰有余。他见新人请教,态度恭敬,便实言相告:“款项大的几万,小的也有两三千,普遍来说三千到七八千居多。”

任远升心里一盘算,照这么说来,催收的平均款项是五千左右,如果一天能收一笔,那么提成就是五百元,要是能收两笔,一个月抛去放假,就是两万多块钱,我的天,任远升心中甚是憧憬,真可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他藏匿着自己的喜悦,又问道:“那是不是金额越高越难收回?”

吕建强说道:“不一定的,有很多人是有钱不还,认为借了平台,换一个手机号码,就可以赖掉,你找到他,用我们的方法套他,很多人会还的。”他又指了指一个对面左首的哥们,说道,“那个兄弟比你早来一个月,第一天上手,就拿下了一个一万的款项,超级牛逼。这里面的门道,你到时候做了就明白了。”

主管走了过来,任远升本来还想打听下,他们老员工一个月能拿多少钱的,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主管对自己小组的销售员喊道:“你们今天怎么回事啊,一单都没有报过来。要是今天做不出业绩,延迟两小时下班。别说我残忍,这叫‘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

一个人高马大、满脸痘痘的平头哥站了起来,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河南口音,他对主管说道:“李主管,我这边有一个应该快成了,加了他的微信,和他聊了会,他说过一会打电话……”他话未说完,手头电话响起来,主管点点头,坐回了自己的工位。

整个催债的流程,就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

就拿一个户籍是农村的欠款人来说,公司销售员会假冒欠款人所在地的村委会领导,添加对方的微信,然后用专业的话术,一顿忽悠。

任远升刚开始看话术的时候,心里还琢磨这种手法会奏效吗?

他又忍不住问起那位姓吕的社长,他问:“社长,添加了对方微信,我们告诉他,村委会有他的信函,他会相信吗?”

吕建强说道:“为什么不信?你是好心捎话,又不是开口要钱。而且大多数人都在外面务工,对村里的情况一点都不理解。”

任远升又问:“要是他说叫父母亲戚来取呢?”

吕建强笑道:“那好办,你就提醒他一句,上面盖了公章,必须本人请自来取。关键的时候,你再吓唬他一句,问他是不是在外面犯了什么事了,怎么把官司搞到家里来了?对方能借网贷,还赖账故意不还,多少都是不干净的,一听你这么说就会心虚。你想,做了坏事,肯定是捂着死死的,绝不会让家里人知道。”

“那是,那是,”任远升深感话术对人性的洞察,最后问了句,“万一对方回老家处理,岂不是穿帮了?”

吕建强道:“他既然有回去的想法,说明他已经完全相信了你,既然相信你,就会认定自己真被上诉了,他是心虚的,所以你只需给他指一条路,比如信函寄送人的电话,叫他自己去商量解决,他会去尝试的。”说完,他冒出了一句精辟的总结,“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老赖也一样。”他见任远升对平头哥通话在录音,竖起了大拇指,随后转过了头去,专心瞅着自己的电脑和手机,紧盯着手头下一个稍有迟钝的猎物。

待下班回去之后,任远升打开录音,仔细聆听,借助着想象恢复了当时的情景——

平头哥接通电话:“喂,这里是海天法务部。”

电话那头:“我们村委会说收到了你们寄送的信函,我想咨询下是怎么一回事。”

平头哥故作不知的问道:“哦,我们这确实受理了一些案件,我可以给您先查询下。先生,我姓蒋,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呢?”其实这个时候,平头哥的电脑前,对方的信息一览无遗。

对方自报家门:“我姓谢,单字一个冲。”

平头哥:“是感谢的谢吗?”

对方:“是的。”

平头哥:“那是哪个冲呢?”

对方:“两点水,一个中间的中。”

“好的,先生,我这就给你查询下。”平头哥迟疑了下,假装是在查询对方资料,时间过去数十秒,他道:“是的,谢先生,您在乐乐宝娱乐有限公司旗下,乐乐花平台借款了三笔款项,现在累计欠款六千七百三十二元八角,因为您逾期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且在这段时间里电话更换也未向该借款平台报备,该平台公司已经认定您是恶意贷款、敲诈勒索,委托我们法务部门对你提起诉讼。”

对方为自己一番辩解:“我更换手机号码不是为了逃避债务,只是没有想到还要去平台上报备。换了号码后,平台没有任何提示,所以我把这件事忘记了。”

平头哥听完,便道:“忘记了?这可不能作为您违约诈骗的理由。我方对您的司法程序已经启动……”

对方一听要面临官司,立马妥协:“蒋律师,我可以把钱还了,能不能撤销起诉?”

平头哥故作为难,他道:“先生,您现在是涉嫌诈骗,不是还不还款的事,再者我们是第三方委托的法务部门,您和我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您要私下达成协议撤销司法起诉,您必须和您借款的公司进行协商。”

对方问:“我怎么和他们取得联系呢?”

平头哥好人做到底,报出主管的电话:“我拿一个委托方的电话给您,您自行去与对方协商。电话号码是……”且不忘提醒道,“您要是协商好了,就叫对方发一个撤销函过来,我们会依据流程给您撤销起诉。”

电话挂断,主管号码已经到了那只惊弓之鸟的手上。不久,主管的电话响起。

主管端着架子对那头说道:“喂,你好……是在公司这边有欠款的顾客是吧。嗯,我姓李,木子李,请问您贵姓啊。”对方通名报信之后,李主管便会装模作样说给对方查一下欠款金额,最后得出和平头哥一样的结论,对方会再次提出还款,李主管表面上说这么说:“这不是还不还款的事,您涉嫌恶意贷款,存在诈骗行为,我相信法务部那边和你说得很明白的吧。”

一来二往,一番做戏,主管会做出妥协,他道:“见你有诚意的份上,那这样吧,我给到你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是下午的三点十分,到三点四十的时候,你务必将这笔欠款还上,而你要明白,这笔借款只包括你的本金和这两年内的利息,我这边是没有对你逾期做出罚款以及收取你其它的费用……”

尘埃落定,任远升无比惊叹催收手段的高明。社会的复杂便在于,借款的想尽办法赖掉债务,最后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技不如人陷入对方的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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