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喝茶

城市的盛景,莫过于朝九晚五的人群与车辆,拥挤的公交地铁,拥挤的斑马线。任远升去公司的路上,抄过一个公园的捷径,便能瞅见四座庞大的写字楼。

这天,如往常一般,走在公园的小径上,可是莫名种种,任远升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他一转身,灌木发出一阵稀疏,并无人影,他向灌木丛靠了过去。

邱吉哥躲在密叶间瑟瑟发抖,任远升的右手已经向灌木拨来。

就在这时,任远升看清了右手上指示的时间,大叫一声:“糟糕,要迟到了。”收回了手,忙不迭地向工作的单位跑去。

邱吉哥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再次响起似是白朝辞的嘱托:“找一个好人,重新活下去。”

紧赶慢赶,任远升打卡时,还是迟到了半分钟。主管悲哀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月五百块钱的全勤奖就此落空。他坐回工位上,有点小难过,主管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多开两单,啥都回来了。”他点点头,小组晨会即刻召开。

主管叫道:“大家早上好。”

众人应和:“好,非常好。”一边说,一边拍手。

主管戴上工作牌,开始打鸡血的唠叨,有的时候会做个小游戏,他讲完,组内口号又会响起,主管起个头说道:“我们的口号是——”

众人跟着喊:“努力拼搏,业绩第一,月入过万,上流生活,加油、加油、加油!”

这种千篇一律的口号激励到底有没有用?谁都不知道,但是领导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就是在驴子的前头挂上一摞够不着的干草,不用挥鞭子,驴子也会跑。

任远升和其他同事一道,坐回了各自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时代从大工厂走到如今的写字楼,解放了肢体的疲惫,加重了心理的负担。谁都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就是明明没有干什么,就是心好累。任远升工作上操作了几天,这种无形的压力感越来越强,他时常会看见,明明一切得心应手的老员工也会跑去办理离职,他最开始不解,问隔壁同事吕建强其中的原因。

吕建强说:“人各有志,找到更好的出路了呗。”又说,“有些人是压力大,身体透支吃不消;有些人是业绩不行,被强行辞退。”

任远升隐隐有些担忧,便问道:“怎么会被认定为业绩不行呢?”

吕建强道:“你如果一个月能拿到工资低于八千,连续三个月,你就会被辞退。原因也很好解释,比方说你一个月只拿到七千块,抛出底薪三千,你业绩提成就是四千,四千相当于你只收回了四万块的债,对于公司来说,你没有为它创造足够的利润,公司不养闲人,它会以你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而辞退你,就这么简单,这么残酷。”他见任远升脸色稍变,补充道,“你别担心,新人有弹性空间,前一两个月算是培养期,业绩能看得过去就行。”

过得去就行,也得有合理区间的业绩,任远升在忧虑的驱使下,稍加改变了传统话术,美名曰:远升版话术。

在这套自创的话术之下,三天来他的业绩回回破万,老员工佩服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嫉妒,尤其是个别女同事,一度出现针对任远升情绪化的举动。任远升虽看在眼里,但是都不在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是一个江湖,有人接纳你,就会有人排挤你,哪里都一样,看开了就行。

又一天晨会上,主管邀请任远升发言,向大家传授一些销售的秘诀。

销售秘诀,这是任远升的秘密,他看向众人,其中几个同事露出不屑的表情,他更认定不能说,不过主管既然已经提议,他也不能故作高深,所以说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像什么“都是主管领导有方,同事的细心指导”,什么“公司的制度好,社会大环境有利”,说到最后,他来了句“只要有钱赚,其它都是王八蛋”,像是在宣泄别人对他的成见。

在主管的掌声中,其他老同事也鼓起了掌。这时负责整个支部公司的经理吴明星走了过来,他不苟言笑,整个小组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这个公司领导的发话。吴明星对李主管点点头,对大家问道:“哪一个是坐在工位D3号机的?”

任远升便是掌握D3号机的,他举举手,示意自己就是。

吴明星点点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又对第八组主管李麟说道,“你也一起过来。”

任远升不明其意,心中还怀着一份像上台领奖一样的忐忑,他想定然是自己的业绩得到了上层领导的肯定,要当面对自己进行一番肯定,并许诺些什么职位,希望自己再接再厉。

李麟在公司待了三年,对吴经理不说知根知底,最起码是有一定了解的。吴经理神情严峻,喊自己的时候,未加“小李”“李主管”之类的称谓,明显是对自己工作有意见,叫自己去他办公室明显也不是什么好事,多半是要提出批评,可是,这一切和新来的任远升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业绩不实,被经理查了出来?也不可能啊,他自觉自己严格把关,没有这等纰漏。大脑过滤了许多猜测,直到进了经理的办公室,他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经理办公室,一张大办公桌,一张古色古香的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份像文件一样A4纸,吴明星坐在茶几边上,见人到了,客气地示意两位坐下喝茶。任远升坐下一顿狂喜,李麟拿起茶杯,疑云更甚。

见二人用过茶,吴明星开口问道:“你就是任远升,坐在D3号工位的小任吧?”

任远升点头:“我从来上班就一直坐那。”

吴明星道:“这么说,就不会弄错了。听说你刚来不久,业绩出奇的好,”他看向李主管,李麟放下茶杯点点头,他便故作好奇地问道,“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通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任远升内心在挣扎,表面上应承道:“不过是运气好。”

“运气好?”吴明星笑了,“不见得吧,你没有说实话。”

任远升知道对方在套话,就像猫抓耗子,明明到手的猎物,还要羞辱似的把玩,一切都是老狐狸的手段,他心虚了,保持了沉默。

吴明星笑道:“我本以为你会自己说,我当你是新人不懂规矩,想着给你一次机会。看来,你自己做了什么是最明白不过的了。”他说着,把茶几上的A4纸递了过去,“你自己看看吧,市场监管局昨天发来的整改令,我刚接到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事后了解到,是你的D3操作台出了问题。小任,你为什么冒充公检法?你的主管没有和你强调吗?”

李麟算是明白了,任远升之所以业绩大涨,是因为把城市户籍的顾客也做掉了。他是明确强调过的,只做农村户籍的顾客,冒充村委没人追究,一旦涉及城市户籍,不是公检法无法取信他人,但是一旦冒充公职很容易被人举报,任远升急功近利,被人举报,然后被经理请来喝茶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任远升低下头,他没什么好说的了,经理没打算给他机会,他再多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当初他抱着一丝侥幸,总觉得开几单不会被人举报,他不过是想尽早把网贷归还,以免自己成了别人催债的目标。

见沟通不奏效,吴经理叹了口气,对任远升说道:“你的离职,我请自给你签。李主管留下,你可以下去了。”

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任远升内心沮丧,表面上强装镇定,一脸的无所谓地走出写字楼,路过公园,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把箱子搁在身畔,瞬间整个人显得疲惫至极。

他向四周往了一眼,不是上下班的时段,鲜有人来,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咋就这么命苦哪?干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天天给人当牛做马,经理是主子,顾客也是主子,出了纰漏,就是两头受气。”他这套说辞不是自己的原创,而是当初胖子东对他倾倒的苦水。如今自己天涯沦落,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被辞退了?”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任远升点点头:“命不好,做什么都倒霉。”

“唉,我们是同病相怜。”

任远升寻声望去,四下并无人影,怪事,他心想,明明听到有人说话。他不无悲哀地叹了口气:“都产生幻听了。”

“什么幻听,你把箱子挪一挪,给我腾个位置。”

任远升“噌”地站了起来,他终于看清楚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只他曾经救过的鹦鹉,一只会说话的鸟。

邱吉哥从树杈上飞了下来,站在长椅的靠背上,埋怨道:“叫你挪下纸箱子,听不懂人话吗?站在杆子上我心累。”任远升一把抓住了邱吉哥,大声怒吼:“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为了救你,我怎么会名声狼藉,我怎么会丢掉工作?”

一个年轻妈妈带着一个小男孩路经公园,小男孩见任远升对着一只鸟发怒,对他妈妈说道:“这哥哥在干嘛,他是要伤害那只小鸟吗?”

任远升被小男孩吓得放开了邱吉哥,吹着口哨,摆出一副闲事的样子。他是一朝被蛇咬,生怕别人再发个视频,说那个杀猫的小哥,又开始杀鸟了,要是真这样,他就是有百张嘴也辩解不清了。

男孩的妈妈牵着小男孩叫他不要多话,还说你不要这样就行,说完便匆匆远去。

看来还是被误解了,任远升怒瞪了邱吉哥一眼,抱起箱子转身就走。

邱吉哥站在木椅靠背上,把爪子压在箱子上,仿佛像找茬一样。

任远升道:“怎么,想单挑啊?”

邱吉哥缩回爪子,说道:“我们聊聊,你定然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任远升觉得好笑,“我看见你就倒霉,你绕过我吧。”又自语道,“呸,我和一只鸟废什么劲。”搬起纸箱,不再搭理邱吉哥,转身就走。

邱吉哥在后面喊道:“那个谁,我叫邱吉哥,谢谢你救了我。”

任远升头也不回。

邱吉哥又喊:“我不是一般的鸟,你看的出来吧,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你需要可以来公园找……”

人已经走远,邱吉哥沮丧地垂下了头,一如刚才坐在长椅上的任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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