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谶语与心魔

这天晚上其他机工散了,五宝请老胡来机坊,桌子上摆了他借钱买来的酒和肉,地上的铜盆里打上了热水。

“你这是做啥子?”老胡问

“胡师傅你坐起!”五宝拉着老胡,把他按到椅子上,然后蹲下去,给他脱鞋子,把他的脚放进水盆里洗起来。

老胡先还挣扎,待到自己的一双脚进了温暖的水里,被五宝的一双手温柔地搓洗时,忽然心里一酸,默默地流下泪来。

当学徒的给师父洗脚,这是行规,面前这个伢子,是在用行动把自己当师父对待啊!

这一夜,机坊里的灯一直亮着,一老一少两代机工,在这初夏的夜晚摆起了龙门阵,老胡喝到高兴处唱起了织锦调。

“胡师傅,你唱的这个调跟其他人都不同,你不是四川人么?”

“对头!我湖北咧。四川人?你听过没有?‘锦绣之年防饥馑,龙蛇走马难关近,八大王剿四川,清明反复尸遍地......’哪里还有真正的四川人?‘湖广填四川’你晓得吧?如今的四川人,早就不是古时代的原住民喽!”

“远的不说,话说当年,蒙古人三次攻下成都,大肆屠杀成都居民,仅成都城中遗骸就达到惊人的140万具!到后来,张献忠起事入川,建立大西政权,定成都为“西京”,四川人又遭罪喽!简单来说就是明军杀完清军杀,清军杀完西军杀,西军杀完明军杀。据老辈子说,那时候四川成都全城只剩下人丁7万人,一些州县原有的人口十不存一,所以后来,才有“湖广填四川”,大批湖北、江西、福建、广西、云南的人迁移入川,以成都为例,湖广行省人最多,占三分之一还多。”

“啥子?”五宝惊呆了!“他们为什么都要来祸害四川这个地方,杀四川人呢?!”

“为啥子?还不是因为四川是个似龙肝凤胆般要紧的风水宝地!物产丰富,不打仗从来没有闹过饥荒!成都锦绣繁华,好多人都眼红的嘛!所以说就要来攻打占领。那四川的百姓肯定要保卫老祖宗留下的这个宝地的嘛!拼死抵抗,让那些来攻打这个地方的人十分的恼怒,为了彻底征服他们,就要杀光杀尽!”

“你娃年轻没有经过事,这太平无事的光景是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老百姓人命不值钱哦……”

五宝听得胆战心惊,不能想象这熙熙攘攘,花团锦簇的成都曾经被不止一次地屠城,十户九空,尸横遍地......

“不对哦,司锦号不是说已经是第九代传人了么?难道成都经历那么些大灾大难他们家每一次都没得事么?”五宝突然想起来。

五宝把醉了的胡师傅送回去,已是拂晓。天微光,星辰隐,他睡意全无,拿了水桶去挑水。

这一年是己巳年,是五宝来司锦号的第二年。他最爱成都的黎明,这城市白天的繁华喧嚣与他无关,入夜的热闹休闲他也无从体会,只有这每日担水的黎明是属于他的。

那些在黎明酣睡的人看不到锦官城此时的静谧美好,这份幸运独属于他,想到这里,五宝开心得很!

“见龟走,莫耽搁,阎王地府中门开。天降谕,地涌莲,有缘之人得幸免。东北隐,西南现,故人地下来见面......”

路边有一个老乞丐躺在房檐下有气无力地念叨,在这寂静无人的清晨格外清晰,五宝路过他时驻足听了一会儿,心想这老者以前怎的没有见过。

等他担着水回来时,老乞丐已经没了声音,五宝放下担子,奓着胆子过去看,那人忽地提高声音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吓了五宝一跳。

成都别称锦官城,但老成都人都晓得,成都还有个别称叫“龟城”。传说当年张仪、张若修建成都时城墙特别容易垮塌,暴雨一淋更是难保。此时一只大乌龟浮出江面,背上长满绿毛,爬上岸来,慢悠悠地绕着成都城爬了一圈后,到东南角就不爬了,死在那里。

张仪见此异象,找高人问卜,高人说:

“龟画城,龟画城,龟迹画出成都城。”让他顺着乌龟爬过的地方建筑城墙,照此把城墙筑好后果然再也没垮塌,这也是成都“龟城”之名的由来。

“见龟走,莫耽搁,阎王地府中门开。天降谕,地涌莲,有缘之人得幸免。东北隐,西南现,故人地下来见面......”

这些歌谣和传说成都老少都听过,但没有人参得透里头的玄机。

司家祖上凭手艺吃饭,得蒙圣恩,光耀整个蜀锦行,绵延数代,到了他司闵善这里万万不能断!一想到这里,司闵善就坐卧不安。

其实,经历过几次大灾劫的司家几百年前就已经凋亡无后了,司闵善的祖辈原本是司家机坊的一个织锦匠人,祖上是湖南邵阳人,入赘司家,承继了司锦号。

所以,若有人质疑司锦号“九世传承”的家传,便是犯了司闵善的禁忌!

更要命的是他虽然经营有方,在这锦官城织锦生意场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但他们父子于织锦技艺上都天份不足、用心不深,违背了司家“巧艺传家”的祖训,难以服众,自他任司锦号当家人之日起,族内非议嘲讽之声就从未停息。

他雄心勃勃,一直盼望能拿出似“联珠四天王狩猎”一般卓绝的蜀锦作品,让众人看看司锦号在他的手上是如何重现辉煌的!

机会就在眼前,这“六妖异兽织锦”就是上天给司家的恩赐!

老天让儿子把这独树一帜的织锦图样带来给自己,就是要助他平息众议,光耀门楣,使司锦号永世昌隆的!

想到这里,司闵善兴奋地抚摸拍打着阴沉木棺,状似疯癫。

他自崖墓中走出,向着锦官城而来,禅定打坐不能完成的修行,他需得在碌碌红尘中完成。

五月,人们一如往常地辛苦操持着家计营生,幻想憧憬未来,筹谋计划人事,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五月。

司锦号的六家铺子都完成了“比武会”上的花本,正抓紧调颜色、织小样。

司青竹的亲事已请期,定在九月,礼金、礼饼已送到。

江五宝织出了平生第一匹素缎,手里的梭子使得越来越顺手。

司红莲则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这一日,娘带着姐姐去挑首饰,红莲歪在床上说懒得动,待她们走后,一个人上了晾丝场的屋顶,那里是他和贡布经常静坐的地方。

她心中慌乱,不知道身体上的变化预示着什么,也不敢跟别人说。这时的她是如此敏感而脆弱,心里无助焦急地期盼着那个人。

一阵和风吹过,铁梭子的一颗珠心滴溜溜转了起来!

母亲强拉着青竹去挑首饰,在铺子里翻来覆去地挑选比较着,青竹的心却牵挂着爹爹。

爹爹如今是越来越反常了,跟家里人说要“清修”,整日整夜地呆在浣丝坊里,不许人打扰。号里有事去请,只能站在院门外高声通报,他听到会出来回复,下人仆妇送餐饭,也只能送到院门口,家人去探望,也被他再三推辞告诫不要打扰。

像前几日吴家上门请期的日子,他勉勉强强地出来应客,看起来两颊深陷,魂不守舍,形貌萎靡,打扮随意,举止失礼。

青竹知道这浣丝坊内有古怪,爹爹怕是被什么邪门妖术蛊惑了,自己也在无人时耐心劝导过几次。

这一回,司闵善听得不耐烦,忽然变脸道:

“你别絮叨这许多,只管安心嫁人去,反正你兄长就要回来了!”

青竹一听父亲这话,心下大惊,父亲竟是把此事当真了?!

“爹爹!女儿先前以为爹爹是思念过度,才愿意全力相帮慰藉,可起死回生这种事情,怎可当真?爹爹从哪里听来这种邪术?莫不是那贡布?”

“你一个女儿家,有多少见识?!居然怀疑训诫起为父我来!一口一个邪术,你不信就算了,切莫坏了我的大事,反正秋后你就要出嫁,自此司家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了!”

青竹从未见过爹爹这样无情,这些话字字锥心,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爹爹也不安慰她,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爹爹远去的背影,青竹知道,那已不是当初疼爱子女,治家有方,精明练达的司锦号大当家了。

贡布深深地望着眼前人,自江口别后,她竟有如此大的变化,过去那个眼神凌厉,恣意任性的司家二小姐如今整个人似包裹在温柔春水之中,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婉转流波。

这是他的女人!想到这里,贡布一把把红莲拉近怀里,紧紧地抱住,沉醉在那令他魂牵梦绕,难以抗拒的气息中。

红莲许久以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相思之苦被他温暖强壮的怀抱消融。这个男人即霸道又温柔,只要跟从他就好。

“我......这些日子身子好像是不大对劲......”她在他怀里害羞地说。

贡布的身体一颤,低头仔细地看着那张双颊绯红的脸,她的睫毛轻颤,嘴角有一丝甜蜜,望向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透露出紧张和兴奋。

“你是说.......你要做我孩子的母亲了?”贡布的呼吸急促起来!

“还不知道是不是,我也不敢跟母亲姐姐说,更不敢去瞧大夫。”红莲垂下眼,声音里有一丝委屈。

贡布心疼她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孤立无助,深深地亲吻她的额头。

“我这就去见你爹娘,告诉他们我要娶你!”

红莲说有要事,请来了爹娘和姐姐。待贡布一进来,青竹一眼就看出他俩的异样,除非是瞎子,否则不会看不出他们彼此之间的爱意!

贡布从怀里掏出一个囊袋,抖落满满一盘金银珠宝、玉石蜜蜡,众人只觉眼花缭乱,目光被珍宝牢牢锁住,只听他说:

“再珍贵的珠宝也比不上您的女儿,请允许我带她走!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和心脏一样待她!”

一语即出,石破天惊!

红莲的母亲自然不答应,哭天抢地。

青竹对贡布也心怀疑虑,妹妹万不能跟这样危险的人在一起!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司闵善,只见他突然发出古怪的笑声,说:

“果然如此!一切皆是你的安排!”

很快司锦号上下就知道了,司家二小姐要嫁给那个贡布!

这下,那许多觊觎司家家业,爱慕司红莲的人伤透了心。

入夜,贡布如约来到浣丝坊,推开院门,只见屋子里面灯火微弱,司闵善已经在院子里面等候他了。

他尾随司闵善顺石阶而下,一进地库便被一股奇特的香味包裹住,正是当年那个汉人打开伏藏门时的味道!

地库里面只有一盏油灯,光线微弱,黑黝黝的阴沉木棺材就停放在地库中间,正是那奇特香味的来源。

司闵善在阴沉木棺旁边坐下,闪烁不定的灯火照耀下,他面孔发红,眼睛里跳动着两点诡异的火苗,激动地喃喃自语:

“我儿就在这里面,他好好的在这里面,他临走时说过,一别三年后待雨水落下,他会身被圣衣归来,与我父子团聚......”

贡布望着司闵善的举止,知道他的癫狂与这奇特的香味有关,以袖掩鼻说:

“这棺木有古怪,不要再靠近了!我们出去说。”

司闵善突然站起身来拉贡布,急切地说:

“你来看!你来看看!他真的还活着,就等着你作法帮他借尸还魂!他说过的,你是贵人,你会助我司家再度名噪锦官城!”

贡布一撤身,司闵善扑了个空。

“当家的,我不会什么借尸还魂之术!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是中了邪魔了!”

“你说什么?你不会?!”司闵善一声厉喝,双眼圆睁,面貌狰狞,“你不能让我儿起死回生,那你就别想娶我的女儿!”

看贡布僵在原地,司闵善的声音突然转为恳切哀求:

“你来看,来看啊!我儿就在这里!你是贵人,你定可以帮他的!”说着就用颤抖的手去推阴沉木的棺盖,额上青筋暴露,用尽了全力也不能推动分毫。

贡布在一旁看不过眼,上前双手扶住棺盖,沉身用力,只听“嘎嘎嘎”响,棺盖被缓缓推开,那股浓烈的奇特香味扑面而来,贡布忙扭头屏息,只听得司闵善在旁边哭喊起来:

“儿啊!爹爹来看你了!”

贡布转过头来,只见司闵善趴在棺木上冲着里面哭喊,他探头往棺内看,昏暗的光线下,里面躺着一个人,正是当年自己见过的那个年轻汉人,面目如生,似乎马上就会睁开眼一般。

贡布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难道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事?一念及此,心中一凛,立刻闭目收心,只觉周围妖孽横生,勾魂摄魄!忙默念大黑天心咒驱逐妖魔!

待到明台清净再睁眼看时,棺木内赫然是一具早已腐坏黢黑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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