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190

自李唐建国至今,何曾见过这样的将军拜见。

后方归来的队伍还在朝着此地行进,也依然在以齐整的军容彰显着大唐的强军风范,唯有她已身在此地。

但大概在这一出惊变面前,谁也没法将目光从面前这小将军的身上挪开。

她说是说的末将不错,只是今日场景乃是天子亲自出迎,庆贺她大破吐蕃的赫赫战功之时,这句话便当真很难听出多少自谦的意思。

相比那句“末将李清月”,恐怕还是那句“我回来了”,更像是发自本心的说辞。

可她也确有这个资本,做出这等当先而来的举动!

李治本想下意识出口一句“哪有将军跑在下属前面这么多”,却在尚未开口的时候,被皇后在长袖的遮掩之下掐了一把,立时将这句话给收了回来。

武媚娘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阿菟赤子心性,难道陛下要落她的面子不成。”

李治:“……”

是啊,这是他们的女儿!

比起寻常将军重兵在手,在这等天子出外迎接的场合中手执重兵而来,与天子分庭抗礼,他更乐意看到的,自然还是这样的表现。

这稍有些没规矩的真情流露,何尝不是这最特殊的将领与天子的亲近表现。

或许是因为日光耀目,在方才安定策马疾驰至面前的行动中,他的视线之内也能看到这道雀跃的身影,划开了一道鲜活异常的轨迹,带来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李治也不得不承认,当他自己还抱恙在身的时候,子女的纵意驰骋、英姿矫健便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莫大慰藉。

尤其是,面前的安定!

她正如自己的乳名一般来上了一出虎啸山林,也一如她的封号一般带来了边境安定,将这份尤合时宜的军功带到了他的面前。

顺着皇后搀扶的力道,这位李唐的陛下一步步自华盖御座之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凯旋的将军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回来就好!”

顺利回来就好。

这是他的将领!

谁又能想到,这副尚且单薄的身板竟已能支撑起大唐的一隅,也能将他本没报以太大希望的战事以这等方式结束。

随着李治这个天子降阶的举动,担负起仪仗重责的奉宸卫顿时发出了一阵响应的呼和之声。

御驾之后的天子旌旗随之振动,又被这北风吹鼓作响,形成了一片独特的声潮,响彻于这长安一十里外的郊野之地,正与那远道而来的行军成相互应和之势。

而在众人的视线中,被簇拥于中间的帝后与将军迎着这份声潮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那是李清月顺势握住了李治的另一边,“阿耶阿娘,我们去迎接其他的将士们!”

李治应道:“好,我们走!”

此情此景之下,谁能不为之裹挟呢?

李治也不免觉得,自己身上的沉疴,仿佛已随着

这个年轻的声音被暂时摒弃在外,骤然有了迈步相迎的力量。

与此同时的人群之中,李弘朝着这个方向看来,望见这金光翻涌中的一幕,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羡慕。

旁人对他的尊敬,大多源自于他的太子身份。

在废太子李忠被处死之后,陛下对于非皇后所出子女的漠视已尽数彰显于台面之上。一圣临朝的到来,更是让皇后的地位非比寻常的稳固。

这份政治同盟之下,太子东宫的话语权固然有所削减,但没有人会觉得,当陛下已将那样多的信任交付于皇后的时候,太子还能丢掉这个储君的位置,也就让李弘行走于外朝,得到的尽是对他这位储君的优待。

可去掉这个身份,他还有什么呢?

修编《瑶山玉彩》并不只是他一人之功,甚至换一个稍有学识的文人也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更像是一种给皇太子镀金的方式。

他为阿耶数次监国,但这其中真正能算是政令上的创举,真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至多就是安分地端坐在上位,负责意见的批复。

反倒是安定这个妹妹,就算剥离开公主的身份,她也已是名副其实的大都督、行军大总管,以及一个——在今日场合之下能得天子相迎、能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在这帝后与公主相携而行,迎面是随后翻身下马行来的苏定方、薛仁贵、唐休璟等将领的场面里,他这个太子其实完全没有一点从中插足的空间,只能算是这周遭旁观喝彩的看客之一。

甚至,比起在后方讨论起能否效仿安定所为的宣城公主与周王李旭轮,李弘他还要……更不自由一些。

偏偏他绝不能在此时有任何一点煞风景的举动。

他早熟而聪慧,知道父母在与前朝的博弈平衡中做出了何种努力,也知道今日的这出得胜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此刻那方鎏金华盖的移动,昭示着一位陛下以及那当先赶回的小将军身在何处,宛然已与另一方循循而来的兵马交汇在了一处。

在另一方,则有着战功赫赫的邢国公,有戴罪立功的薛仁贵,有入藏归来的文成公主,有前来与大唐盟好的边境小国王女,还有那些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将领,正在陆续下马下车,拜谒这大唐的主人。

那是一种无有争议的盛世景象啊……

“安定公主有些反客为主了。”李弘忽然听到身边之人低声开口。

他连忙朝着身旁的郝处俊提醒道:“中护慎言!”

郝处俊作为太子右春坊中护,在李弘的太子东宫中地位不低。左相许圉师包庇于其子许自然的杀人遭到贬官,作为其外甥的郝处俊倒是并未遭到连累,反而因其精通《汉书》的缘故深得李弘器重。

李弘心思敏锐,并不难猜到郝处俊对妹妹的这句敌意从何而来。但为免这贬官风潮又波及这些文人的身上,他也只能权且做出个警告,当做太平无事的样子。

又或许,这份庇护也是因为他没觉得郝处俊说错了话。

安定的先一步

折返,并不仅仅让她在父亲面前先得到了最特别的接待,也让她在搀扶着天子行到阵前的时候,仿佛在无形之间完成了从臣到君的站位转变。

李弘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了两步,前头的扈从因察觉到太子的靠近,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便正好让他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为显示天子对将士的优待,礼官已在御驾止步中呈递上了酒水。

当苏定方接过这杯御赐酒水的时候,安定依然站在天子的身边,让这两位将领之间的待遇,好像以奉酒托盘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界线。

正如郝处俊所说,这是反客为主。

也是一种,在今日的场合中,并无人会觉得不妥的反客为主!

“太子……”

“你别说了!”李弘皱着眉头打断了郝处俊的话。

不,他不该这样想的。

阿耶曾经说过,阿菟再如何统兵四方,也会是他的臣子。她的战功,也是他能坐稳太子之位的重要凭证之一。

所以作为回馈,他也该当做一个好兄长,为妹妹的前途多尽一份心力,就如同阿耶当年在犹豫于是否要对妹妹破格敕封的时候,他所做的那样,继续维系这份密切的亲缘关系。

实在不该因为这些别有用心之臣的挑拨离间,便放任自己心中的嫉妒情绪蔓延开来。

他掩唇重重地呛咳了两声,只觉肺腑之间一阵揪心的疼痛。

在缓过这一阵后,他抬头便见妹妹已伸手拿过了那托盘之上的最后一只酒杯,重新站在了臣子的那一边,好像并无什么僭越的表现。

果然,还是他想得太多了。

……

“安定,”李治察觉到这个动作,做出了警告,“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

李清月理直气壮:“年龄不年龄的姑且另说吧,今日阿耶你这位天子尚且破格出城来迎,我这个做将军的怎么就不能破格饮酒以示回应了。规矩是活的,总也得看看是什么场合吧。”

她一点也没有将酒杯松手的意思,继续辩驳:“再说了,若是我不能喝酒的话,那换个理由好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将军乃是出自我的举荐,可惜她如今为协助郕国公稳定边疆局势并未回来,没能沾上这天子出迎的光,那就由我代劳吧。”

李治刚想阻止,就见李清月已举杯祝道:“我谨以此酒,祝我大唐边境安宁,叛贼宵小不敢来犯!”

她扭过头去,对着苏定方授意:“我猜苏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苏定方并未犹豫地接了上来:“臣也恭祝陛下圣体安康,海内清平。”

李治微微一怔,旋即朗声笑道:“好啊!我有一位将军,何愁不能令四方来拜!”

安定要以此酒,表示自己再非连饮酒都要遭到监管的孩童,那他成全对方又有何妨。

李治心中的快意情绪,在眼见强军列阵的景象时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也让他心中暗道,他虽确实不如他的父亲能征善战、调兵有方,但

如今已非李唐开国之时,他能以将领镇压这份早年间过快扩张带来的弊病,也未尝不是明君所为。

这份醺醺然的陶醉,甚至让他忘记了被安定与皇后扶来前方的心绪微妙,也让他暂时忘记了被迫以一圣临朝方式稳固朝局的郁卒,一时之间,他的思绪早已随之飘飞到了金甲告捷于太庙之上。

还有……

皇后忽然在旁提醒道:“陛下,别忘了文成。”

李治目光一顿,收回了遐思,转向了文成公主的方向,开口道:“回来就好,这长安城始终还是你的家。”

盛景当前,文成虽并未真从这位李唐陛下的口中听出几分真切的欢迎,但也从容不迫地福身作礼,“多谢陛下厚恩。”

她一转头就瞧见李清月借着放回酒杯的举动,朝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说,让她别忘记之前答应的编写《吐蕃图志》一事,可别因为陛下这句迎接的话,回了长安城就真闲下来了。

文成公主抿唇一笑,忽然想到,在行军于渭水河谷的时候,那刚写完了军报的小将军又跳上了车,给她重新讲解长安城中局势,骄傲地宣告一圣临朝到来的景象。

今日一见,皇后陛下与皇帝陛下相携而来,果有日月同辉之象。

这个一圣临朝之下的长安——

也或许真能让她看到一种别样的人生。

而这位刚出了个大风头的安定公主,便是她的领路之人了!

当车架启程回返长安的时候,文成公主掀帘往外看出去,就见安定公主正策马行在天子鸾辇旁,依然像是为日光所钟,被关中的暖阳将金甲照得灿然生光,正是一派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让她不由恍惚想起了在她出生之前两年过世的平阳昭公主。在早年间的长安故事里,她还是皇室贵女学习骑射技艺的榜样,只是后来,渐渐少有为人所提及了。

也不知道当年她还未曾卸下兵权,在关中举兵的时候,是不是也正是安定公主的样子。

只可惜太穆皇后早在大业年间就已过世,无法如武皇后一般走到前台来,与女儿相互成就啊……

倒是今日的长安,令人何其有幸,能看到这样的一份母女联手。

“你在想什么?”敛臂王女对跟那些大唐臣子打交道没什么兴趣,便凑在了文成公主的车架中,见她望着窗外走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文成答道:“我在想,那吐蕃的噶尔家族有赞悉若与钦陵赞卓文武配合,皇后与安定公主又何尝不是文武相成呢?”

还是,远比那两兄弟更为紧密的配合。

那么哪怕钦陵赞卓兄弟一人图谋反击,面对更为稳健强大的对手,恐怕也只能折戟而归了。

虽然,李治大概不会喜欢这个“配合”的。

因为在大军驻扎于城外,天子仪仗回返蓬莱宫后,他就被以吹了不少冷风为由请来了太医问诊,也被单独送回了玄武殿。

再一问,安定公主果然不出意外地去跟皇后说悄悄话去了。至

于皇后也果然放纵了安定的这个抢人行动,让陛下自己安心休养。

李治他安心不了!他觉得自己又有点头疼。

在外人面前安定和皇后都给足了他的面子,好话更是说了不少,但在回来之后,他怎么就觉得自己这么像个外人呢?

但李清月就算知道他此刻所想,大概也不会在回宫之后还要照顾他的情绪。

天大地大阿娘最大。

再说了,阿娘现在还是个孕妇呢,干什么去管另外一个病号。

还是个不太听话的病号……

武媚娘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方才调兵驻扎之时还尽显挥斥方遒气度的女儿,这会儿在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后换了身轻便的服装,围着自己团团转。

仿佛是原本想要直接上手抱过来,以表现她在这数月间出征的思念之情,结果又顾虑着那个没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搞出了几分束手束脚的样子。

她忍着笑意开口:“你现在这样,哪还有个小将军的果决?”

“那不一样。”李清月鼓起了腮帮子,“我忘记给她带见面礼了,所以要谨慎一点。”

她说话间指了指母亲的肚子,“我又缺席了半年,到班师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存在,万一到时候她不亲近我怎么办?”

“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怀着旭轮的时候你还不是敢随便往蜀地跑,也没见你担心旭轮不跟你亲近。”武媚娘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顺势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今日起得早,又因迎接大军远归往来颠簸,还站了不少时候,她也觉得有一点累了。

见女儿顺势坐了下来,还直接靠在了她的身边,这份亲昵的表现,让她原本在这半年内时常说起的“等她回来要给她好看”,倒是被她给直接抛在了脑后。

含凉殿内的宫人更是很有眼力见地在点起了屋中炭火后,便相继退了下去,留下了此地给母女一人单独交谈。

“不不不,我往蜀地是去请孙思邈来为阿娘看诊,算起来跟旭轮也有些关系,他当然得听我这个姐姐的。”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武媚娘无奈:“那按照你这个说法,你去边境作战也是为了弟弟妹妹能安稳度日,不也有理由可说?”

“你看看你,”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又瘦了不少。”

何止是瘦了,因为藏原之上的日头毒辣,李清月的肤色还被晒黑了许多,乍看起来真是吃了不少苦。

在她的手指上也有着翻越雪山之时留下的冻伤痕迹,与习武射箭的茧子混合在一处,看起来哪里还像是个本可以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该有的样子。

“我这个不叫瘦,我连吐蕃大相都能杀。”李清月混不在乎,找了个靠起来更舒服的姿势,“这是抽条!阿娘你今日就应该见着了,我出征半年又长高了。”

阿耶阿娘遗传到她身上的基因加上系统的助力,都让她快往一米六的高度长了,要不然今日往御前这一蹦跶,还得看起来再孩子气一点。那多有损她的气场!

“行行行,是你长高了。武媚娘应道。

恐怕在安定看来她这不仅是长高了1,也是更往成人的世界迈进了一步,让她愈发敢作敢为。

作为母亲,她一面觉得这等胆大令人担心,一面又因自己刚经历了一场不进则退的“战争”,觉得女儿唯有如此才能有大展身手的机会,成为主动掌控局面的一方。这么一想,又不一定是件坏事。

她这一出思忖之间,李清月已顺势接了下去,“那我是不是应该可以知道,在我离开长安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媚娘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女儿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在里面的认真执拗劲儿,好像一直就没怎么变过。

她本也没有瞒着女儿的意思。

不错,对外的宣称之中是废太子李忠谋反,但武媚娘相信,以李清月的聪慧,她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理由。

算起来,当年给还是梁王的李忠扣上谋反的罪名,都是她建议的,她又怎么会觉得,在如今更处弱势地位的废太子,能有这等谋逆的本事。

这只有可能是一个借口,便也难怪她想要知道其中的真相。

武媚娘答道:“六月里陛下的头风病症又加重了不少,不得不将政务更多地委托于我。陛下这人有点小孩子脾气,将自己早年间的乳母、保傅都给喊到了宫中,权当寻人安慰于他。但他哪里知道,他在那里抱怨我这个皇后独断权柄,没能及时关照于他,能被那些意图废后篡权的臣子理解成时机已到。”

“……然后,他们就真的图谋动手了?”李清月一脸黑线,完全没料到这事情的起因能儿戏到这个地步。

但想想随着皇后势力的一步步发展,随着她这个公主执掌的军事权柄日益攀升,他们越晚发起此事,也就越会处在被动的状态之中,还真只有可能趁此机会,挑动李治的情绪来达成他们的目的。

只可惜,他们太小看了李治对权臣的忌惮,更小看了皇后在此等突发情况面前的应对!

不过……

李清月目光微动,在心中略有几分欣慰地想着,方才阿娘说起阿耶寻人入宫排遣病中愁苦的时候,话中不无讥诮之意,足以见得,她依然在以一种相当清醒的态度审视自己与李治之间的关系,并未因为身怀有孕便感情用事。

这便是顶尖的政治家的素养了,也真是让人放心!

“是啊,他们就这么动手了。算起来也该当谢谢你当年给萧昭容留下的那条活路,”武媚娘有些感慨地摸了摸李清月的发顶,想到了女儿当年那个不打自招的岔开话题,唇角泛起了些许弧度,“若非她令人告密,我发现这情况可能还要再晚上几日,现在不仅获知甚早,也得以先排除出去一个敌人。”

“至于那些参与谋划此事的人,”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他们既然有胆子想要将我拽下台来,那也别怪我真给他们这个表现发挥的机会,让他们犯下的错越大越好,直到只能被以谋反之罪处斩!”

“废太子李忠确实与

此事没什么关系,随同此事一并遭到流放的郜国公郭广敬也与此事没什么关系,但前者错就错在能作为陛下的儿子被这些心思叵测之人立为名目,后者错就错在与上官仪等人交好,也手握重权!”

郭广敬虽然并未参与到薛瓘等人的清君侧举动之中,但在皇后势必要走上前台的结果面前,也只能作为关系稍远一些的同党被一并从朝堂中心清除出去,这便是在那处清算之中的后续情况。而像是郭广敬这样情况的还有几人。

对于皇后的这些安排,李治看在眼里,却也只是默许了其中的发展,并未做出阻拦。毕竟,连李忠他都能够舍弃,这些有碍于皇后站稳脚跟的朝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阿菟,与其说这皇后临朝是因为陛下病重,废太子联络朝臣谋逆,以至于陛下必须做出这等破天荒的抉择以稳固住朝纲,还不如说,这是我想要这个更有话语权的位置,让这些人将野心展现在陛下的面前,迫使陛下做出了一个决断!”

她顿了顿,认真地问:“你会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有错吗?”

这个问题,她绝不可能向太子问出。

虽然明知太子孝顺,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选择将自己的一部分计划隐瞒于太子面前。

在女儿的面前,她却能顺理成章地问得出来。

李清月也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想要、能做、也能让更多人得到好处的事情,就应该果断去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就像我本应该将辽东封地上有金矿的事情告知于阿耶,但还是选择贪墨下来一个样子。当时阿娘都没觉得我这是在暗行叛逆之举,还为我将此事隐瞒下来,我又为什么要觉得阿娘铲除政敌有错。”

不仅没错,还应该说办得漂亮!

若无上官仪等人的送死,将这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摊牌在了明面上,谁知道这一圣临朝的时间会不会还得推后些。

对于确有本事执掌大局的阿娘来说,这其中耽误的时间,便是实打实的浪费。

所以武媚娘自己便显然不会后悔这样的一个决定,更不后悔逼迫着陛下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当听到女儿如此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复的时候,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像是被殿中的灯烛投来了几点星辉。

“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的朝局之上便是如此。”

换了别人或许还要想到给子女积福,留上一手,在武媚娘这里却绝没有这样的顾忌。

既要权力,便没必要在意于所谓的名声。

何况,在更多不明内情的人眼中,皇后的名声又怎会被此事拖累。

陛下已亲口将上官仪打成了叛逆,有麻烦的就不可能是皇后。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或许唯独有些可惜的,便是如城阳公主这般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忽然要承担丧夫丧子之痛。上官仪的长子上官庭芝的妻子还如我一般身怀有孕,也难以逃脱被充入内廷的命运。”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无辜

之人,然而被卷入了政治斗争中,也只能承担这等命不由己的结果。

李清月宽慰道:“可我看今日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队伍中,城阳公主也没因此事而憔悴,至于充入掖庭的罪臣家眷,既在六宫一十四局的规则之内生存,总不会因身份不妥就随意遭到苛待,说不定还能因为饱读诗书的出身,在阿娘这里得到一份委任呢。”

说到上官庭芝的夫人,李清月还真不免走神了一瞬。

若是上官庭芝的孩子没因为她这蝴蝶扇动翅膀而发生改变的话,这个即将诞生在明年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有“称量天下士”之名的上官婉儿。

那她还真得让人对其单独关照两分,若真能早早将她的才干挖掘出来,也能早日让她成为阿娘的得力下属……

“你这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东西?”武媚娘一直端详着女儿的表现,自然没错过她在这须臾间的走神。

李清月总不能说,她在想着如何让阿娘肚子里的这个,还有同样没出生的上官婉儿来打工干活,努力做到思想教育从娃娃抓起,连忙收起了自己这些丧心病狂的想法,答道:“我在想,这些罪臣家眷可以姑且先不管,阿娘如今既已临朝称制,乃是真正参政的皇后,总得取个跟之前有别的名号以示区分吧。”

武媚娘奇道:“怎么区分?”

李清月眼珠一转:“皇帝陛下乃是天子,那算起来,皇后陛下就得算天女了呗。但这个名字实在不够气势,我看天后就不错。”

“行了吧,你少把聪明劲用在这上面。”武媚娘眉头一挑,打断了她的话茬。

李清月一边做出了个闭嘴的手势,一边嘟囔:“阿娘一点都不老实,我刚才说到天后的时候,您明明也有点意动的,这名字总比阿耶取的那些个记不住的官名好听得多。”

武媚娘笑着摇了摇头:“可就算真觉得此等名号好听,也不是现在就该改的东西,我还觉得我已算是手脚利落、雷厉风行之人,跟你一比居然还保守了些。”

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把陛下逼得太急了,她跟那些图谋宫变的臣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天后这等更符合实权皇后的名号,她显然要更在意于在朝堂之上再稳固一步自己的地位。

此前,她更多还是以协助陛下打理政务为名,做出奏章的批复,但真要施加自己的影响力,更应该做的不是同意或者否定他人的谏言,而是自己提出可行的倡议,然后将那些早已看好的官员安排到这个位置上去。

“看看这个。”她将手边一份并未彻底完成的文稿放到了女儿的手中。

李清月接过来就看见,在这卷首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名为《建言十一事》。

“我猜你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因皇后临朝的缘故,我与陛下都有意改元为贺,只是比起大赦天下或者是赐大酺,恐怕还是更为实在一些的奖励有用得多。”

李清月顺势翻开了这份文书,就见其上写道——

劝农桑,薄

赋徭。

南北中尚作为官方的工坊,严禁虚浮奇巧技艺。

广言路,杜谗口。

为母服丧从原本的一年改变为三年。

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薪酬,以防贪墨之事。

百官考校之事光靠朝集使评定,难免会出现有才之人位居于下,需有另外的进阶之法。

……

这其中还有空余之地,并未将十一条全数填满,但已足够让李清月看出,在武媚娘极其强大的心境控制之下,此前被诛杀的乱党根本不曾扰乱她的计划,也早已成为了被她翻篇的书页。

比起继续追究到底还有多少人想要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掀下去,她更想做的,还是在拿到了这个临朝称制地位后,在这富国强民、善用人才的道路上,留下自己坚实的脚印!

“你觉得如何?”武媚娘见她已翻到了最后,出声问道。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答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阿娘更在意水,而不是那些已经被打沉的木板,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评价呢。”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就见女儿又已挂到了她的胳膊上,将方才严肃的语气一改:“当然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趁着我刚征战回来能在长安久留,阿娘干这些事情要是不带上我,那我就得说您办事不周到了。”

一听这话,武媚娘当即佯装嗔怒,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有你这么跟阿娘耍无赖的吗!”

李清月才不管这个呢。她不仅要耍赖等着阿娘的大展拳脚将她带上,还要今晚蹭着含凉殿的大床入睡。

天知道行军打仗期间的那个折叠床睡起来有多难受,行军途中为了防止出现有人袭营的情况,她还从来不敢睡死过去,饶是班师路上已不必有此担忧,她睡得依然不算很踏实。

直到回到家中,才终于有种安心到可以睡死过去的踏实。

……

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甚至没被宫中难免的动静给吵醒。

还是阿娘摇了摇她,才将她从有些恍惚的美梦中拽了回来。

李清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几时了?”

她还想再赖床一阵呢。

唉,不能怪她偷懒,实在是冬日的被窝让人太有冬眠的冲动了。

“卯时初刻了。”武媚娘指了指外间,李清月凝神听去,这才发觉,在这寂静的早晨,已响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正是顺天门那头的晨鼓遥遥传到了这一头。

但因蓬莱宫距离那晨鼓发出之地有些远,让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

她又被子蒙头倒了回去,“那还早嘛。”

才早上五点,还能再多睡一会儿嘛……

然而她旋即就听武媚娘提醒道:“昨日只是天子出外迎接,今日朝会之上才是敲定你的封赏,你真的不起来吗?”

“……!”李清月的睡意顿时因为这句话消失无踪。

下一刻,武媚娘就看到这个身手矫健的小将军直接跳了起来,一边披衣起身,一边朝着外间喊道:“来人!去取我的朝服来!”

什么征战回来之后的赖床?还是封赏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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