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鑫峡外除了收到消息半途而返的乔典和亲兵，还有赶来救援的边军。边军的首领是个叫做郭贤的游击将军。此人少年入伍，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可就因为性情耿直脾气火爆得罪了不少同僚和上司，浴血奋战了多年也只混到了一个杂牌的将军而已。
固若金汤的鑫鑫峡居然会被吐如纥攻占，这在郭贤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本就瞧不上靠祖荫承袭都护之位的乔典，这下更加笃定都是因为都护无能才会让那一小撮强盗连城池都占了去。
所以两军在城外会和之后，郭贤也没有和乔典多做寒暄，他首当其冲立于城下，朝着城墙上的异族士兵破口大骂：“尔等突厥索虏！还不速速打开城门受死！”
守城的士兵早已得了命令并不轻易回嘴，他们忙不迭地派人回去禀报。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玉山和明煊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城墙之上。
明煊在城墙上站得高看得远，目之所及不仅是城下列队森严的军队和飘扬的旗帜，还有他们身后广袤的天地。他轻摇手中的羽扇，扇子上的羽毛微微颤动，连带着他的心也开始变得有些痒，这一瞬间，他才感到了些许的兴奋，他面无表情地想，游戏终于开始了。
在远离长安的边塞，他要落下搅乱这大棠江山的的第一颗棋子。
郭贤等了半天早已是耐心耗尽，他不等乔典下令便开始招呼手下的士兵准备攻城。
“慢着！”乔典思索片刻，还是将郭贤拦住了。他说：“这帮人居然没有抢了东西就跑，由此可见和寻常的突厥强盗还是不一样。待我探明他们的意图和来路再动手也不迟。”
郭贤不屑地说：“那是我们边军赶来得及时，他们没来得及跑罢了。你我都与突厥人打过不少交道，知晓他们只会打砸抢烧劫掠财物。这城他们万万是守不住的。你同他们还废那么多话作甚！”
乔典还是不肯直接攻城，“鑫鑫峡内还有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若是我们逼.得.太紧，他们狗急跳墙在城中大开杀戒又该如何是好？”
郭贤仗着边军人多，丝毫不把乔典放在眼里：“两军交战，伤亡必不可少。你堂堂都护怎么尽是妇人之仁！再耽搁下去若是城中粮草殆尽，你以为这些索虏不会生吞活剥城中百姓？”
两人意见难以统一谁也不愿让步之际，城墙上的玉山已经按照明煊的指示开出了条件。他派人传话向乔典索要粮草牲畜，金银铜铁，还有绸缎布匹。除此之外，玉山还要求大军退到十里地之外，等他们将这些物资运送到安全的地方方可再回来。
饶是乔典顾及城中百姓，此番条件他也无法接受，“简直是痴心妄想！要是现在老老实实打开城门，我就考虑留你们一个全尸。”
郭贤也道：“早说了不用同他们浪费时间。待我的兵撞开城门，咱们直接杀进去便可！”
玉山对此早有准备，他隔着城墙喊话，“乔都护，我劝您还是不要冲动。”说着，朝他们掷出一本厚厚的名册。“您看看这本册子，再仔细考虑考虑是否接受我的条件。”
乔典的副将上前捡起册子，双手递交到乔典手上。乔典一目十行，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名字和地址，乍一看好像是一本户籍册。
他看不出个所以然，便递给一旁的副将，道：“他们这是何意？”
副将接过来随意翻了几页，顿时变了脸色。他说：“这、这记载的都是城中亲兵的户籍信息，住在哪里，家中人口都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城墙上突然传来孩童尖利的哭喊：
“阿爷救我！”
声音裹挟在呼啸的北风中凄厉无比。这仿佛是河水决堤前的信号，城墙上随即响起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如同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众人寻着声音抬头，城墙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群老弱妇孺。他们被推到了垛口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来粉身碎骨。
副将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他对乔典说：“都护，这帮突厥人竟然把咱们亲兵的家人捉来当人质！”
“阿爷救我！阿爷救我！”城墙上的孩童还在尖叫，声音又高亢又沙哑，几乎是字字啼血，让人不忍再听。
待小孩哭得没有力气之后，玉山又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说：“乔都护，我们可是按着册子一顿好找，一个人都不曾拉下。可惜这城墙上地方有限，不能让所有人质都站上来。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要一意孤行不顾麾下士兵家人死活，执意攻城么？”
乔典大声叱道：“你休想在这里动摇军心！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说罢，他回头吩咐副将，“传我的令下去，准备攻城——”
玉山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他将之前明煊的嘱咐统统抛在脑后，气焰嚣张地喊道：“都说鑫鑫峡易守难攻，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破城……”
“蠢货！”躲在阴影里的明煊忍不住出声道，他疾步走到玉山身后制止了他继续大放厥词。
明煊给了玉山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又凑到他耳边同他低语了片刻。
玉山听完之后，对明煊佩服得几乎是五体投地。他再次出现在城墙上，道：“乔都护，您可想好了？这城中上千百姓的安危你都不管不顾了？”
乔典咬牙切齿道：“你休想威胁我！”
玉山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好一个大义凛然的乔都护，在下佩服。”然后，他扬起声音，用城下士兵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声说道：“那我只好将这城墙上的人质一个一个推下去！满城百姓的性命你都不放在眼里，可是因为都护夫人和千金都已经被送出城的缘故？所以你便毫无顾忌？只可惜了替你卖命的亲兵们，他们的亲人危在旦夕，但主将却一门心思只想攻城，不管百姓的死活。你们要攻城也可以，那便做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准备！”
他的声音足够大，乔典身后的士兵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碍于军令无人出声，但众人还是能感觉到阵列中有躁动不安的气氛弥漫开来。
“你！”乔典怒火中烧，果然之前小看了他，这煽动人心的本事可不容小觑。在他说出更多有损士气的话语之前，必须得让他闭嘴。
比乔典更加等不及的还有郭贤，他也深知军心不稳的危害。于是他趁城墙上的玉山不备，想要将他射下城墙！
郭贤素来就又百步穿杨的名号，即使风大墙高，他也有自信正中玉山的眉心。可是就算玉山立在墙边耀武扬威尚未察觉，但明煊自登上城墙就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中更是无限警醒。在郭贤放箭的那一刻，他便拽着玉山提气纵身向后掠出几米之远。
躲过一劫的玉山勃然大怒，他道：“既然都护这么不给面子，那也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他将一个人质中的老妇人扯到墙头，在尖啸的狂风中将她推了下去。老妇人由高空中直直坠下，活生生摔死在众人眼前！
玉山狞笑着说道：“大棠的士兵你们看好了，这就是接下来你们的还留在城中家人的下场！你们要是想攻城，我便拿城中百姓的尸体来堵门！”
“阿娘！”军队里传出一声惨呼，一个年纪尚轻的士兵疯了似的地冲出了队伍。他跪在老妇人的尸体面前痛哭流涕：“阿娘！阿娘！是儿子无能，没能救得了您！”
他近乎嘶吼的哭声在军队上方盘旋，听得人心中发毛。无论是都护的亲兵还是郭贤带来的边军，他们的父母妻儿大部分都生活在鑫鑫峡内。虽说军令如山，但倘若攻城的换来的是城中亲人的尸体，那此番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乔典和郭贤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各自示意近旁的副将赶快把这个士兵拉下去。
玉山沉溺在掌握生杀大权的巨大快感之中，他意犹未尽地又将开始哭声最大的那个孩童从众多人质中拽了出来。
就在他将孩童高高举过头顶，打算狠狠扔出去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迅如闪电从他眼前掠过，瞬息之间玉山的手中一空，孩童被夺走了。
玉山怒不可遏地回头，“玄澈！怎么又是你！”
方才将玄澈和初一带上城墙的时候，玉山以为玄澈遍体鳞伤又失了武功，一时大意将他如同其他人质般用草绳捆绑，不知何时他竟然偷偷挣脱了束缚不说，还又能耐救下那个孩童。
玄澈将吓傻了的孩子交还给他的母亲，若是平时这些招式都不在话下，可此时此刻他为了救人已经拿出了平生所学的所有技巧才。玄澈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时不忍接下来改如何收场。
他暂时救下了这个孩童，却把自己推向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玉山指着玄澈和他身后的人质，说：“你以为你能护得住这些人？简直是不自量力！”
城下的众人看得清楚，原本必死无疑的孩童居然被救了。只可惜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他们看不清到底是谁从丧心病狂的玉山手中救下了那个小孩。
就在大家窃窃私语之时，垛口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他被玉山推搡着踉踉跄跄来到城墙边缘。
“你们可知他是谁？”玉山又扯着嗓子开始喊话，“乔都护，你连你的外甥都不要了吗？”
乔典看清玉山手中的人质之后大惊失色。他原本以为玄澈有侍卫护着早已逃了出来，没想到竟然还是落入了玉山的手里！
如果此时他坚持攻城，那么玄澈必定命丧于此，日后如何同韩阳公主和定国公交代？
“那人是谁啊？”郭贤长期驻扎在鑫鑫峡外，并不认得玄澈。
此话提醒了乔典，玄澈来鑫鑫峡的时间不长，虽然名声在外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并没有几个。
他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身后明显心神不宁的士兵，又神色复杂地看向城墙上的玄澈。很快他就做出了取舍，朝玄澈喊道：“澈儿，舅父对不起你。”
玄澈自从和乔都护对上视线，便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乔典片刻都没有迟疑，玄澈总觉得胸腔里好似堵了一团棉花。
城楼边缘的风又猛又烈，玄澈被吹的有些睁不开眼睛。他一点也不意外乔典会放弃他，毕竟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比不过一整座鑫鑫峡。祖父在世的时候，总要求他韬光养晦，收敛锋芒，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游戏人间，以为世间万物对他来说只有愿不愿，没有能不能。
此时此刻，在风沙漫天的塞外，玄澈突然想明白了当时祖父没有说出口的担忧，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年少轻狂。眼下祖父已经作古多年，世间还能制得住自己的唯有师父京墨，不知若是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会作何感想。
乔都护不忍再看玄澈，他转身面向军队，大声说道：“众将士们！乔某身为一方都护镇守天山南北，早就做好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准备。就连我的外甥，韩阳公主之孙，定国公之子，今天也要身先士卒。你们不要听信了这伙贼人的挑拨离间。我们大棠与突厥强盗势不两立，儿郎们随我速速攻城，才能救出城内的父母妻儿！”
此言一出，乔都护立刻在士兵们面前重新树立起了一个大义灭亲的高大形象。是啊，为了鑫鑫峡的百姓，都护连自己的外甥，金尊玉贵的公主之孙都可以牺牲，他们这些当兵的还有什么理由质疑自己的主将？
军心又重新归拢到了一处，士兵们一门心思想要杀进城去解救自己的亲人。他们热血沸腾地举起手中的兵器，跟着领队的长官大声喊道：“杀！杀！杀！”
玉山眼瞅着已经被动摇的军心又被乔都护几句话就收拢了回来，恨得牙痒痒：“这个花言巧语的老匹夫！”
明煊沉下脸，他用羽扇半遮着脸，骂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蠢货。
玉山尤不知自己又被军师厌弃了，他对着玄澈说道：“你说你图什么吧？察觉我们计划的是你，派人去请援军的是你，不惜自断手筋也要救人的还是你，忙活了这么半天到头来却被人眼都不眨一下就放弃了。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要怎么身先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