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前身后、你在宫里会过得很好

自幼相识,加上这几十年的夫妻,皇后太了解李章了。

有些话她从前不愿意说,有些事从前她愿意自己去扛,乃是因为她对李章仍然有感情——几十年的感情不会说没就没,她也觉得自己向来心软,若是心狠手辣之人,断然不会到如今这样情景,不会让她失了女儿,还到了如今这样境地。

近来她常常在想,如若自己自私一些,再狠辣一些,是不是局势会完全不同。

但人生是没有后悔二字的,她只能往前看。

从前她觉得她手握一切,也认为自己把一切都看得透彻,所以总觉得自己能运筹帷幄,把一切蝇营狗苟的事情都反手压下。

眼见到了如今,才觉得自己自大。

垂下眼眸,她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水,安静地看向了殿外。

此时此刻是下午,外面阳光还很炫目,有微风,花树在风中摇曳。

坐在她对面的李章沉默了许久之后抬头看向了她,道:“阿英,我们从前说过要长长久久在一起,你不能丢下我。”

“还会有很多人陪着你。”她看向了李章,“从前是从前,从前是回不去了。”

李章面色难看,他最后站起身来,缓缓朝着殿外走。

走到门口,他站定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她。

皇后沉默了一息,扶着一旁的凭几站起了身,跟在了他的后面。duqi.org 南瓜小说网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朝着长宁宫外走,宫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远远地缀在后面。

夏末的太阳还是热辣,但毕竟是下午了,没有正午时候那样炙烤得人心烦意乱。

长宁宫外有一排高大的楸树,四五月份的时候会有满树花朵,如今快入秋,树梢上挂着长条形的果实,藏在绿叶之后,远远看去仿佛绿色丝绦。

树荫下,李章回头去看皇后,道:“我们很久没有这么在宫里走一走。”

“圣上日理万机。”皇后也抬头看向了李章,她走得慢,这么一段短短路程已经让她脸色发白。

李章抿了抿嘴唇,朝着皇后伸出手:“你扶着我。”

“要往哪里去呢?”皇后闭了闭眼睛,她扶住了李章的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只是不在宫殿里面,我与阿英,是不是可以暂时丢下皇帝和皇后的身份。”李章认真地看着她,“我们是夫妻。”

“所以?”皇后抬头去看李章,却只觉得太阳晃眼,只能撇开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朱红色宫墙。

“我会对你好。”李章语气有些惆怅,“尽管你或许都不想相信——但我会对你好。我知道安国公府做了许多你不喜欢的事情,但那是你的娘家,是因为你我才愿意去包容他们。我不希望这世上有任何攻击最后会落到你的身上。”

这话听得皇后想笑——但她却没有力气,只好扯了扯嘴角,用力握紧了李章的手让自己继续站住不要倒下去。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恨。”李章回握住了她的手,语气称得上深情款款,“阿英,将来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儿女,仙仙或者是因为……她与我们的缘分还不够深。我们一起往前看,不要再困在从前了,好不好?”

皇后借着他的力气稳了稳身形,心中满满全是嘲讽,但面上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她道:“圣上说好,那便是好。”

“不过既然你已经下旨褫夺了安国公夫人的诰命,那也别收回来了。”李章语气轻快了一些,“朕想着,之后那王昭仪生下的孩子就干脆就改了玉牒,放到你膝下来,也算缓和一下你与娘家的关系。常人都说家和万事兴,安国公府再如何,也是你娘家,这血缘关系千丝万缕,与其让他们在外面败坏名声胡说八道,不如安抚一些。”

“倒也不必。”皇后语气淡淡,她没有去看李章,而是看向了长宁宫的方向,“我没有夺人孩儿的爱好,何况王昭仪心高,说不定要为着这事情闹起来,到时候更难看。”

“去母留子便是了。”李章语气肯定,“安国公府当然也会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养在你膝下。”

“那就给淑妃。”皇后转了身,语气中的讥讽显而易见,“那也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女人,那就让安国公府得偿所愿一次。”

李章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上前去拉住了皇后,轻声道:“那就按你的意思,让淑妃养着,索性淑妃与你关系也好,将来安国公府也还是会觉得你还是向着他们的。”

皇后顿了顿,深深看了李章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从干宁宫方向跑来了一个内侍,他急急忙忙冲到了李章面前,手里捧着奏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齿伶俐道:“圣上,八百里加急,从西边来的战报。”

李章眉头微微皱了皱,拿起那奏折,为难地看了一眼皇后,道:“朕先去干宁宫,阿英你好好养着身子,宫中事情交给贵妃或者淑妃,你不要累着了。”

皇后笑了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圣上不必担心,国家大事要紧。”

李章匆忙回去了干宁宫。

皇后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招手让宫人们抬着肩舆上前来。

不过短短的一段路,她是走不动了,就算坐在肩舆上面都觉得头昏眼花。

仰着头看着天,碧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刺目。

已经是下午了,快近日落,西边天际有层层叠叠的云,翻滚着奇妙的形状,被阳光裹上一层金边。

“请太医来吗?”一旁的女官担心地问。

皇后闭上眼睛,然后摆了摆手。

女官眉头紧皱,但并不敢劝下去了,只一路安静地跟随肩舆回到长宁宫。

江画听着外面动静从偏殿出来,便见着皇后从肩舆上下来,然后慢慢地扶着女官往殿内走。

看到江画,皇后嘴角扯了扯,抬手免了她行礼,又示意她先进去殿中,然后便由宫人女官们一起扶着往寝殿去了。

这情形让江画觉得有些不安,皇后自从在元山宫病了之后一直脸色不好,后来回宫之后更是有长乐公主的事情,这简直就让皇后根本起不来,后来虽然强撑着起身了,但现在看起来简直比之前卧床时候还要更糟糕……

她不知道皇后究竟是什么病症,虽然之前在元山宫时候听说了是妇人病,但……妇人病能到这样程度,如若是当时生公主时候遗留下来的,当初生下公主时候到底是什么情况,皇后怀孕在宫里从来都是太医院最重要需要看顾的事情,怎么会难产?就算也是意外天注定,那这之后留下了妇人病,李章知道吗?

这些问题想得她有些头晕,想得多了都不敢太往深了去想。

她抬眼看向了寝殿,里面宫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面上神色都带着几分惊慌。

皇后并没有叫太医过来,宫人脸上这样神色,是因为皇后出了什么事情?

江画想到这里边朝着寝殿走了两步,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问一问时候,便见着皇后身边的女官出来了。

女官看到江画,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些笑容来,道:“皇后娘娘请您进去说话呢!”

“娘娘没事吧?”江画忍不住问道。

女官抿了抿嘴唇,勉强笑道:“皇后娘娘没事,娘娘先进去吧!”说完,她便后退了一步,行过礼就朝着侧殿去了。

江画往侧殿看了一眼:那边如今是放着各种药材之类,专门用来给皇后煎药了。女官往那边走,应当也是要给皇后拿药?

按下了心中的不安,江画进到了寝殿,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檀香,中间似乎夹带非常淡的腥味,只一瞬便又觉察不到了。她眉头皱起来,看向了在床榻上半卧的皇后,见皇后精神仿佛还好,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削瘦,除此之外倒是也看不出其他了。

皇后见她进来,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她过来。

“听见圣上今日过来说的话了么?”皇后声音并不大,她看着江画坐下,“你认为圣上会怎样对付我?”

这话过于直白,江画刚坐下都吓得差点重新站起来,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去想这个问题——只是她又无心去想,眼前皇后显然重病,能支撑多久都不知道,她或许的确不是玩弄阴谋诡计的那块料子,这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先吃药治病保重身体。

见她满脸心思地沉默,皇后倒是豁达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敢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行。”

江画踟蹰了一会,抬眼看向了皇后,好半晌才低声道:“我是想……娘娘先保重身体为上,如若娘娘身体强健起来……”

“没可能了。”皇后自嘲地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顿了顿,她认真地看着江画,道,“癸水不过七日,便能让人虚弱,如若这下红不止一月或者数月?血流干了,自然就是要死的。”

江画悚然一惊,忽然想到方才进来时候闻到的混在檀香中那淡淡的腥味。

“我生仙仙时候花了三天,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会死。”皇后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事情一样,“不过大约是命大,还是活下来了。”说着她看了江画一眼,还笑了一声,“常言说女人生孩子便是去鬼门关走一遭,这是没错的。”

这话听得江画手脚都冰凉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皇后继续道:“大约就是因为那时候生仙仙太艰难,后来便留下病症,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就连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治不出个结果来。这妇人病总是难治,并且难言。你将来若是生儿育女,遇着这种事情了倒是要先以自己身子为重,不要讳疾忌医。”

最后这句听起来甚至有几分讽刺了。

但江画却有些明白——身为皇后,她如若是头疼脑热之类,当然有太医来细心问诊,望闻问切一样不落,可如若是妇人病,又事涉私密,那便麻烦得很,切脉是能切脉的,但除了切脉之外其余的便全都没有了,具体情形是说没法说,听没法听,想要医治,就全凭运气,或者赌一把瞎猫遇到死老鼠。

而很显然,太医是并没有能够成为那只幸运的瞎猫,所以皇后才会落下这样的病症。

嘴唇嚅嗫了一会,江画抬眼看向了皇后,她觉得眼眶发酸,好半晌才道:“可无论如何,娘娘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这可不是我想要保重,便能保重。一切全凭天意。”皇后笑了一笑,靠在软垫上,抬头看了看自己床帐上用金丝绣成的牡丹,“老天眷顾,我多活几年;如若不然,说不定今天闭了眼就看不到明天。”

这话听得江画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低着头抓着帕子默默地擦了擦眼角。

“我若死了,这宫里的宫务你就抓在手里,就算李章开口你也不要松手,就只说是有我的遗命。”皇后看着她,“王昭仪生下那孩子,你也养在膝下,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宫里奶嬷嬷多得很,你只要让他在你名下就行了。”

说到这里,皇后顿了一顿,看着眼前的江画一边点头一边擦眼泪,忽地又笑了一声:“我死了,你在宫里会过得很好,你不用太担心。”

江画抬头,眼睛都被帕子擦肿了,满心疑惑地看向了皇后。

“我活着的时候,李章会觉得我不听从他的吩咐,满心都是算计,认为我膝下有太子,便会有别的心思。”皇后轻笑,“等我死了,他就会觉得心中愧疚——至少面上愧疚,他自诩最爱的人是我,那就会做出相应的事情来证明。他会厚待你,会找你来怀念我,继而来证明他这几十年来专情不二。如若安国公府没有顶上那个妇德有亏的帽子,他或许还会对安国公府施恩,但现在不会了,安国公府只会因为我现在褫夺了国公夫人的诰命而在将来永远得不到李章的眷顾。所以你明白将来是什么情形吗?”

江画听着这些,眼泪都来不及掉了,她摇了摇头,并没有能够跟上皇后的思路。

“将来安国公府会求着你,因为你手里抓着后宫权柄,因为你会受到李章的厚待,还因为你膝下有王昭仪生下的那个孩子。”皇后说道,“他们会想尽办法地求你,希望你看在你是被安国公府送进宫来的份上,帮忙摘掉他们头上那个妇德有亏的帽子。当然了,他们还会去求着太子和吴王,希望他们照顾一下舅家。”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如若那时候你还念着我几分好,就去和他们俩说,只管把好处收下但不要帮忙,不要心软也不要答应什么事情。”

“我会记得!”江画急忙说道。

“不过将来的事情,如若我真的不在了,我也不会知道究竟会如何。”皇后自嘲地笑了笑,又看向了江画,“只是你出宫大约机会渺茫,但我会给吴王和太子留下一封信,将来如若他们俩无论是谁登上皇位,那时候若你还困在宫中,便叫他们送你出宫去。”顿了顿,她又想了一想,道,“但如若他们俩都没那个皇帝命,你就只能靠自己了,到时候究竟是在宫里困一辈子或者是找准机会出宫,全看你自己——或者你也可以抓紧李章的厚待,将来自己生一个儿子,到时候你膝下两个孩子,总有一个能长大成人到时候接你出宫奉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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