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月厅思计

九月,明皇巡行东都洛阳,驻跸一月之后,打算返回长安。三个宰辅都随侍同行,说起返回西都,尚书令裴耀卿先开口奏道:“陛下,此时回返长安,多有不便,请陛下暂缓一时,十一月再起驾可否?”

明皇问道:“裴爱卿,为了何事,你要让朕延缓一月起驾呢?”

裴耀卿不慌不忙奏道:“陛下,此时正值秋收季节,沿途农户都忙于收割地里的谷物,此时陛下车驾经过,所至之处,农户要预先回避,官员要预备迎送,劳师动众,少说也要耽搁数日,势必误了农户秋收,如果遇上连绵秋雨,黍梁烂在地里也皆有可能。”

张九龄也说:“农户辛勤劳作一年,收获只在此时,如果因为陛下出行而减了收成,一家人口粮都难以保全,又何以向朝廷输捐供赋?”

明皇听了,愀然不乐:“朕急着要回西都,是因为十月要赶去新丰温泉,此时不走,那要朕等到何时?”

张九龄奏道:“秋收之后,圣上即可起驾,去新丰也晚不了几日。”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陛下请为黎民作想,暂且留驻东都,待秋收之后再行起驾。则天下百姓对陛下感恩戴德,输粮输捐更加踊跃。”裴耀卿拱手再次恳请。

“好吧好吧,朕依你们就是!”明皇知道若是不依了张九龄和裴耀卿所奏,两个人还会引经据典喋喋不休。挥一挥手,他不耐烦地说:“朕都依了你们,你们也该下去了,让朕清静清静吧。”

“老臣告退。”

待张、裴二人离去,李林甫悄悄地又闪了回来,见明皇一脸的不悦,凑过去问道:“陛下,还在生气么?”

明皇气哼哼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来。

李林甫说:“陛下,与他们生气甚是不值得。”

“哼,朕连想走想留都不自由,还要听他们定夺!”

“他们依仗着巧舌善辩,二人同谋,处处为难陛下。”

“是呀,朕身为天子,还要受制于人,动辄就遭一顿教训,这个皇帝,当得真还不如当日的天后!”

李林甫冷冷一笑:“陛下,依臣所见,长安洛阳就好比是陛下的东宫西宫,陛下在两宫之间来往,难道还必须要让别人来安排时间么!”

明皇一听,两眼放光:“李爱卿,这才是至理明言。”过了一阵,却又泄了气:“他二人说得也有理,误了农事,也是朕之所不愿也。”

“这有何难哉!陛下免了沿路州县的税赋,不就是两全其美?陛下如期回了西都,沿路百姓免了输税,必定对陛下感恩戴德。”

“好!”明皇大喜:“李爱卿,你去传旨,叫太仆寺卿即刻备办车马仪仗,朕过几日就动身回长安。”

“微臣领旨!”

秋高气爽,天气晴好,明皇的车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逶迤西行。一路上,成熟的禾梁连天接地,田地中却没有农户收割。车仗过后,路边的高粱被踏倒无数。张九龄和裴耀卿骑马走在一起,眼见之后,唯有叹息不已。

严挺之掩上门,神色甚是不安:“张大人,下官有一事甚是为难。”

“挺之,你坐,坐下说。”返京后不久,张九龄依旧在中书省理政。一天,尚书左丞严挺之突然来了,他早先曾被姚崇所赏识,后来,又为张九龄器重,任尚书左丞,知吏部选。为人正直,不擅阿谀奉承。张九龄想推举他为相,私下里曾经告诉过他:尚书令李林甫如今圣眷甚好,圣上对他的话十分听得进去,你可以不时登门造访,与他亲近些。严挺之素来鄙视李林甫为人,虽然知道张九龄让他拜访李林甫的用意,但是却不肯轻易俯就,除了公事之外,却从不与李林甫多有接触。

“张大人,下官还是站着说罢,其实事情也不大,想请大人为下官思谋,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才好?”

“唔,你说。”

“下官妻室吴氏,因与下官母亲不睦,下官容忍不得,一纸休书,将她逐出了家门。她后来改嫁王元琰,王元琰现为蔚州刺史。被人告发其在任上贪赃,被刑部拘押。如今押来了京城,由三司会同勘问。”

张九龄不动声色地听着,此时开口说话了:“挺之,贪赃枉法,历来为圣上所不容,这,不能说是小事一桩哦。”

“下官也知道,但是,吴氏写了书信来,求下官为王元琰关说。看在吴氏份上,下官不好甩手不管,只得去找了御史台的彭大人,想请他手下留情,定刑时不要过于严苛。”

张九龄点点头:“一日夫妻,百日恩惠,也是人之常情。挺之你此举也算是情有可原。”

“张大人如此说,下官心中也甚为宽慰了。”

“只是此事就此为止了。若是王元琰真的案涉贪墨,案情重大,挺之不可为他洗白罪名,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是,下官明白。”

李林甫在朝中耳目众多,王元琰进了刑部大牢第二天,他就知道了此人的由来。严挺之在朝中上下为其打点,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严挺之与张九龄交好,他也了然在胸。此时,动了一个念头,能否隔山打虎,把一条线由严挺之牵到张九龄身上,借此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扳倒张九龄这座大山。张九龄若是一倒,空出的位置自然就该轮到他来坐了。

下朝回到府邸,李林甫径直进了府中一处厅堂,因为厅堂形似半月,因而得名“月厅”,每有大事需要静思,李林甫就独自一人进入月厅,关了大门,任何人不得在外喧哗。他在厅中集聚起神思,深思熟虑,谋划计策,一旦设计成功,他才开门出来。

那天李林甫进入月厅之后,足足有五个时辰,一声不响地在内独处,家人过往,全都要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到了进晚餐的时候,门依然紧闭,里面一点声气也无,也没有一个人敢去请他出来用餐。

直到掌灯时分,月厅大门“哗”地一声洞开,李林甫提脚迈出门来,面带笑容,招呼门边垂手而立的小厮:“这么晚了,本官肚皮还空空如也!快些把晚餐搬来,本官饿得已是不可忍受了!”

在月厅外屏息等候的家人们闻听了李林甫一声呼喊,个个松下一口气来,心中暗想:老爷在厅中不吃不喝,冥思苦想,终于又想出了一条妙计,只是不知是哪个碍了他事的官员又要倒霉了。

第二天,李林甫命手下一名心腹去了刑部大牢,买通狱吏,进到了王元琰的牢房里。只说是奉了严挺之之命来问究竟有无过犯,那王元琰求生心切,苦苦地为自己辩解,把自己说得清如水淡如风,恳请严挺一定出手搭救。

心腹出了刑部大狱,径直了回李府,向李林甫禀报,李林甫不动声色地听着,一手捋着胡须,面带得色,又似乎已是胸有成竹。他说:“此事非同小可,若让严挺之得逞,便坏了国家法度,坏了朝廷纲纪,以后朝廷官员个个如此办理,大唐还有没有王法!决不可瞒过了圣上,你即刻便去宫中,向圣上禀明来龙去脉,请他处置。”

明皇得知之后,甚为震怒,招来李林甫询问。李林甫大义凛然地说道:“严挺之身为吏部官员,极力袒护王元琰,为法纪所不容,应当以连坐治罪!”

明皇没有立即表态,又向张九龄垂询。张九龄一心要为严挺之开脱,竟然顾不得明皇可能因为此事而对他生出恶感。直言道:“王元琰纳了严挺之离妇为妻,严挺之与他应该没有任何情谊可言,是不是其中另有隐情,王元琰贪赃之罪尚未坐实,因此挺之才出于公心,为其辩解。”

“公心-------?!”明皇听了,哂笑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朕倒是开了眼了!朕所耳闻的,倒是另有一说:严挺之近来与其弃妇旧情复燃,想要破镜重圆,又怕王元琰因此妒意大发,所以才不惮王法,上蹿下跳,为王元琰洗罪,也好求得王元琰对他们夫妇的不伦之举不加以追究。”

“这个--------”

“严挺之是爱卿欣赏之人,他做了如此不堪之事,你以为朕应不应当治他的袒护之罪。”

“老臣不明就里,不好明言。”

大汗淋漓地退出了宣政殿,张九龄心头惴惴不安,他不愿心眼看着严挺之为了王元琰被罢黜治罪,急匆匆移步去了尚书省,正好裴耀卿身边无人,张九龄揩一把冷汗,说道:“裴大人,严挺之此番休也!”

“此话怎讲?”

“唉,挺之也是鬼迷心窍,好端端的,去为那个贪赃的蔚州刺史王元琰上下打点,为其减轻罪责。此事已经传到圣上耳朵里,圣上要治他的连坐之罪。下官为他辩解几句,被圣上一口驳回,下官已是无能无力,又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严挺之成了罪臣。”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裴耀卿:“裴大人,不然你去,在圣上面前为挺之转圜几句,兴许圣上能听得进去。”

裴耀卿不好推脱:“好吧,下官明日上折,请圣上宽宥严挺之。”

“老夫代严挺之谢谢裴大人了!”

拿到裴耀卿上的折子,明皇心头无名火起,“啪”地一下拍到了案上:“两个宰辅,口口相应,为严挺之关说,不是勾搭在一起,能够如此你呼我应么!”当即拿起朱笔,在裴耀卿的折子上批了两个大字:不准!

高晋悄悄把明皇在宣政殿大发雷霆的事告诉了李林甫,李林甫眯眼一笑:“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又摸出一锭银子给了高晋:“小公公,请笑纳,你越来越会办事了,以后照此办理,李大人重重地赏你。”

李林甫蹑手蹑脚进了大殿,明皇犹自余怒未消,把裴耀卿的折子甩给了李林甫:“看看,三相中二相都为严挺之辨说,李爱卿,你一人独独置身事外,朕甚为宽慰。”

李林甫心里暗自得意,嘴上却说:“微臣虽不如张相裴相学识过人,国家法度还是知道的,严挺之有罪难容,为他辨说,有悖人臣之道。”

明皇点头道:“他二人倒是一个鼻孔出气,事事说法一致,前有阻拦朕回西都,此时又同为严挺之关说,朕想要用一用牛仙客,拜官封爵,他二人也是同声同气,一致阻扰,难道他二人每一件事都是商量好了的么?”

“陛下圣明!微臣早已看出端倪,只是不好向朕明说。”

“你说,朕不怪你。”

李林甫觑着明皇面容,小心翼翼地说道:“依微臣之见,裴相张相若不是结为了朋党,又怎能互相照应,事事都心照不宣,同心一致呢!”

“结了朋党?!”明皇皱起了眉头:“朕不肯相信这两个老臣会勾搭成奸,与朕作对,可是,他们所言所行,又使朕不得不信!”

“陛下圣明烛照,奸佞之人休想逃得过陛下的慧眼。”

明皇站起身来,对着藻井,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先帝先皇们表白心志:“朕含辛茹苦,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才为我大唐创下了今天这个局面,岂能容忍他们朋比为奸,坏了朕的大业,坏了祖宗基业!”

“正是!”

站了一阵,明皇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李爱卿,你去吧,把高力士给朕叫进来。”

“是!”

高力士进了殿,表情凝重的明皇二话不说,指着案上的纸笔墨砚说道:“高将军,坐下,你代朕拟旨。”

高力士默默坐下,拿笔在手,眼睛看着铺在案上的纸张,他知道,每当做出了重大的决定,明皇就是这个神情。等了一阵,明皇没有开口,背着手在殿里踱着步。靴声笃笃,踱了一圈,他停下脚步,开口说道:“你写:张九龄改任尚书右仆射,罢政事!”

高力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着没有下笔,明皇瞟他一眼:“你倒是写呀,没有听清楚朕的话么?”

高力士不敢再游移,下笔在纸上照明皇的原话写完。那边,明皇又说道:“裴耀卿调任尚书左仆射,二人即日起到任视事。”

眨眼功夫,两个丞相被免,明皇似乎还未尽意,指着纸说道:“再写,着吏部行文:严挺之贬为洺州刺史,即日出京赴任!另着刑部、御史台对王元琰严加勘讯,坐实罪行,流放荒蛮之地,永不赦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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