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有波澜

两名巡夜弟子站在门外, 隐隐听见里面有细微的动响,却又不敢肯定。少宗主被人劫走了,贼人不知所踪, 他们得一一排查确认宗门内的每一个人。

屋里没人应声,两弟子对视一眼, 又大着胆子敲门,“仙尊可在?”

片刻,里面传来一声略显低哑的“在”。

房门“吱呀”打开, 怀妄站在门口,衣衫微乱, 耳根泛红。像是霜雪消融,沾染了红尘烟火。

“何事。”怀妄开口。

“仙尊可见着什么可疑的人?”那弟子询问间视线飘向屋内。

银衫一晃,怀妄遮挡了他的视线,“屋内只有本尊和友人。”

“可否让弟子进去……”

“友人已经歇下。”怀妄道,“还是说, 你们觉得以本尊的修为,屋里多了个贼人都发现不了?”

“弟子不敢!”两弟子赶紧告退,“打扰仙尊休息了。”

房门哐啷一声又合上。

两名弟子松了口气, 既然屋里有人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他们往回走着, 一人奇怪,“怎么大半夜的, 兼竹仙君睡在怀妄仙尊屋里?”

“不是说当场拜把子的关系?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也不足为奇。”

“有道理。”

……

打发走了巡查弟子, 怀妄转身进屋立马回到榻前。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就他应付人的这一小会儿, 兼竹已经躺在榻上,把外衫也蹬了下去, 只余一身中衣, 还有一只足袋挂在脚上。

兼竹热到抱着蚕丝被汲取一点点凉意, 睫毛上沾着泪,哼哼得怪委屈。

怀妄坐在榻前拉着他,“兼竹。”

“嗯。”兼竹意识模糊地应了一声。他的热是从身体里面窜出来的,烧得他不住冒汗,背后全被汗水打湿,中衣紧紧贴在后面。只觉得怀妄拉他的手隔着一层衣料,倒是挺凉快。

他身随意动,拱过去抱住怀妄的腰。

怀妄倏地攥紧了被单。那只随意一捻就能削山倒川的手竟有些无措,青筋在手背上暴鼓着。

兼竹又抱着那腰往自己这边拖了拖,还不满地哼了两句,“再凉快一点。”

“……”

渐渐的位置转变,怀妄撑在兼竹上方没敢动,任人跟滚冰块一样随意造作。为了给人降温,他将身上的温度调节得很冷,此刻却又不住冒汗。

汗水一滴滴地从他额头落在枕上,还有几滴落入了兼竹的鬓发,和后者细密的汗珠混在一起。

兼竹凉快了,心满意足,“这才舒服。”

怀妄狠狠闭上眼,在心底念着清心诀,念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念了个什么。

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天亮。

当第一丝晨光落进屋里,怀妄一刻没停直接出门找到薛寻雪说准备辞别。

薛寻雪儿子跑了,也无暇顾及他们这边,双方客套了两句就各忙各。

辞别天阙宗,怀妄带着兼竹匆匆赶往昨日约好的无问客栈。

好在谌殊跟薛见晓也顺利脱身,大概谌殊又是用了什么法宝,成功抹掉了薛见晓身上的追踪,两人早早等在了客栈里。

薛见晓看到兼竹时吓了一跳,昨天逃跑的时候还看人有力气开玩笑,这会儿竟然都意识模糊了。

怀妄将人放到榻上,兼竹外面披了怀妄的天蚕雪织大氅,谌殊从怀里摸出那重新加持过的佛珠,“贫僧昨晚修复了一下。”

“多谢。”怀妄接过那珠串,撩开大氅一角托着兼竹的脚踝给人戴上。

谌殊站在一旁,阖目立掌,嘴唇翕动又念了段经文。兼竹眉心渐渐松开,呼吸平缓下来。

不一会儿,他睁眼看向屋内,感觉脑子清明了很多。

“阿弥陀佛,无事了。”谌殊收回手。

“多谢佛子。”兼竹撑起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动作间大氅翻开,里面只着一中衣。怀妄坐在他旁边,瞧见后伸手把大氅拉下来。

薛见晓的眼神忽然有点微妙,欲言又止。

谌殊笑而不语,当没看到。

“好些了?”怀妄问他。

兼竹看向怀妄,想起了昨夜自己如何造作。好在他脸皮奇厚,丝毫不觉娇羞——毕竟见过大风大浪,此等不过涓涓细流。

他神色如常地道了句谢,“好多了,昨天辛苦仙尊。”

怀妄“嗯”了一声。

眼看兼竹原地复活,他们四人也开始讨论正事。昨夜情况紧急匆忙,好多事来不及仔细交待。

兼竹先问谌殊,“佛子昨夜怎么来了?”

“赠你的佛珠断了,贫僧自然是有感应的。”

“佛子拉尽仇恨,宗门那边没问题吗?”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谌殊又恢复了一脸玄妙。

兼竹脑中浮出怀妄说的因果线,猜想谌殊大概真是在轮什么因果。

薛见晓还没从兼竹受伤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心有余悸,“你那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兼竹很难形容,“破伤风。”

怀妄,“……”

谌殊替人解释,“施主那伤属于异变,先前会觉得痛麻,若压制反噬会起热毒,你要再复发呢……那就是冰火两重天了。”

兼竹瞟了眼怀妄,如果再次复发他还拿怀妄调节温度,岂不是得让人跟着自己忽冷忽热。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觉得挺有节奏感的。

“那你不是很危险?”薛见晓拍腿而起,“赶紧的,本少主带你去找谢老狗!”

兼竹感动了,拉着他的手,“好朋友。”

怀妄的目光扫过两人拉在一起的手。

不过几息兼竹又松开,“话虽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

薛见晓问,“提醒我什么?”

“昨天情况危急来不及商量,我们将你带出来其实也是各取所需。”兼竹看向薛见晓,“现在形势复杂,薛宗主关着你未必不是一种保护。你确定要离开天阙宗?”

薛见晓眼神坚定,语气铿锵,“男子汉顶天立地,我不想做只缩在壳里的乌龟!”

兼竹给予肯定,“你不是。”你是穿山甲。

薛见晓受到鼓舞,拉着他的手,“好朋友。”

达成一致目标后,四人准备出发去往药宗。

兼竹换了身衣衫,将大氅还给怀妄。怀妄看了看他,“灵力能用吗?”

“非常丝滑。”

“好。”

薛见晓看得啧啧称奇,凑近了兼竹悄声道,“原来仙尊是面冷心热的类型。”

谌殊听到了,笑眯眯地回头补充,“还有一颗热爱服务的心。”

全都能听见的怀妄,“……”

从瀛洲城出发到药宗行程不长,一行人很快到了药谷外。

时隔两日再次登门,兼竹感官并无不同。

能看出来药宗和天阙的确交好,甚至好得亲似一家,薛见晓不等弟子通报,直接带着他们大摇大摆长驱直入。

这娴熟的姿态,应当是药宗常客。

一路直奔药王主院,途中多是奇花异草,更有玄阶灵植随意生长在道旁。

兼竹跟着薛见晓到了药王院外,放眼望去大片珍稀草药,丝丝沁香弥漫在空气中。

院中药铺间立了名男子,月色长衫衬得人身形修长,他正手持玉瓢闲适地浇花浇草,压根不像是闭关。

薛见晓叫道,“谢清邈。”

男子转头看来,一双无情眼,瞳色浅淡薄凉。

他扫过兼竹二人,闭关的说辞不攻自破,他也丝毫不见尴尬,仿佛只是个随意的借口。

薛见晓说,“谢清邈,你救救我的朋友吧。”

谢清邈停下摆弄花草的手,“忙。”

“摆弄花草叫什么忙,你就是不想治。”

“是又如何。”

薛见晓怒道,“见死不救你当什么药王!”

谢清邈嗤笑,“我便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又怎样?救不救随我的意愿,若是谁也能有这本事,这药王的名讳他拿去便是。怎么,有人规定身怀绝才就必须要派上用场?”

薛见晓一下被哽住。兼竹垂眼,袖中的手指却曲了起来,指尖抵住掌心。

谢清邈所言倒也不错——有人有济世之才,但也可冷眼看苍生覆灭,化为黄土;有人有回春妙手,但也可袖手待生灵衰败,销作白骨。

除了这份薄凉令人心惊,旁人似乎也没什么立场去指责。

就像现在谢清邈说不治,总不能拿刀架着他的脖子逼他治。

兼竹道,“尽人事,听天命,命中劫数如此,药王不治便不治吧。”

“那不行!”薛见晓急了,“你伤势复发都是因为我,而且我都答应你了,必须得治好。”

谢清邈嗤道,“你答应了,关我什么事?”

“你……”

怀妄突然开口,“药王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满足。”

谢清邈目光移向他,“没有条件,不想治就是不想治。”

怀妄,“任何。”

院前有半晌的静默。随后,谢清邈突然笑了,“任何?那我便要仙尊一只胳膊。”

兼竹心头一跳,倏地抬眼看向谢清邈。薛见晓破口大骂,“神经病!你要仙尊胳膊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想要。”谢清邈嗤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怀妄,“不是说任何……”

刷——问闲出鞘。寒光覆于剑刃,映得四周药铺像结了霜。

谢清邈瞬间摸到了腰间银针,还未戒备,就见怀妄一手执剑,淡淡开口,“哪只?”

他蓦地愣住。薛见晓跟谌殊也怔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怀妄是真的应下了。

兼竹扑过去按住怀妄,“幻肢,假肢,义肢……别闹了,没有哪只。”

众人,“……”

那锋利的剑意不似作假,仿佛只要谢清邈点了头,他下一刻就能送上胳膊。怀妄直直对上谢清邈的双眼,“本尊敢给,你可敢要?”

谢清邈胸口起伏了两下,转身“嘭!”地合上屋门,闭门谢客。

片刻,四人坐在院外的空草地上。

薛见晓撑着下巴,“恼羞成怒。”

谌殊双手合十,“进退维谷。”

兼竹补充一句,“阿弥陀佛。”

他们虽然不能拿刀逼着谢清邈治病,但若谢清邈先要了怀妄一只胳膊,恐怕不出两天就要被临远宗杀上门来。

就看两人谁更勇。

怀妄没说话,那长剑未归入剑鞘,就这么泛着寒光搁在他膝上。

薛见晓有点怕,朝兼竹挤了挤,“仙尊那剑是不是一旦出鞘、必见血光,然后他现在收不回去了?”

兼竹,“……”

刷,问闲归鞘。薛见晓瞬间闭上了嘴。

兼竹侧头看着怀妄,“仙尊要用胳膊来换,可是认真的?”

“自然。”

“你是天下第一大乘,换我一介平凡修士,似乎不太划算。”

“一条胳膊换一条腿,有何不划算。”

兼竹发现怀妄这人不但推算了得,换算也很惊人。他感慨了一声,伸手摸摸怀妄的胳膊。

怀妄低头看他,“做什么?”

“道别一下,我怕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

薛见晓和谌殊眼神惊恐。

兼竹笑了,“开玩笑的,仙尊这胳膊还是留着吧,以后是要用来兼济苍生的。”

瀛洲灵气复苏,隐有九州大乱的苗头。像谢清邈这样避世袖手也不是不可,但怀妄不是谢清邈,临远济世,他心中有道。

谌殊在一旁笑眯眯的,念珠自他掌中盘过一圈,釉光莹润,福赐加身。

怀妄的目光扫过兼竹搭上来的手,“兼济苍生太远,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谌殊朗笑,“为救一人,仙尊真是舍得。”

“他的伤是本尊的责任。”

“喔……责任~”

谌殊细品,笑得意味不明,一脸欠揍。兼竹端详着他的脸,“佛子应该是鞭策型修炼人才吧?”

薛见晓好奇,“什么叫鞭策型?”

兼竹,“经常被人追着打,不得不成长的类型。”

薛见晓,“……”

谌殊不置可否,只道了声佛号。

几人在草坪上厚脸皮地坐着聊天,隔了不知多久,身后那院中屋内又“哐”地打开!听声音就知道推门者心情有多不好。

谢清邈站在门口,“我要炼制天阶炼丹炉。”

此话开口,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要认真谈条件了。怀妄起身看向他,“需要什么?”

一页薄纸破空飞来,锐气似能削铁。怀妄两指一并轻松夹住,展开看来,密密麻麻一页的天材地宝。

不似刚才荒唐,却也足够刁难。

兼竹凑过去看了一眼,“比我的菜单还丰盛。”

谢清邈,“爱换不换,条件就是这个。”

纸页被收入袖中,怀妄道,“治。”

月白长衫一翻,谢清邈走入屋里,留下一道背影给他们,“进来。”

语气冷冽,不像是要给人治病,像是要给人用刑。兼竹揣着袖子跟上去,“阿弥陀佛,愿师祖和佛祖一起保佑我。”

“……”

“嘭”屋门关上,怀妄的目光在那紧闭的门扉上停留了片刻。

兼竹跟着谢清邈进了屋,才看见那榻上只剩床板,被衾床铺全都收起来了。

他有一瞬的震撼:洁癖也要有个限度……!

谢清邈不管他怎么想,“躺下。”

兼竹盯着床板看了几秒,然后在谢清邈微张的瞳中从乾坤袋里搬出了一套床被铺上,“成熟的散修都是自带行囊。”

“……”

重新铺过床,兼竹躺下,双手祥和地放在胸口,接着就闭上眼任谢清邈一阵操作了。

不得不说,虽然谢清邈人很狗,但医术是真的高超。处理起伤口十分娴熟,兼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瘀毒一点点地被拔除。

他状似无意地开口,“药王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伤?”

“见过一次。”谢清邈回了一句便没再说别的了。

兼竹看着头顶的房梁,暗自思忖:依照谢清邈这种谁都不治的臭脾性,给人治病要么条件提得很高,要么对方身份特殊,比如天阙宗人。

前者不太可能,就看他今天提的条件,换做旁人很难应下。那应当是后者,天阙宗的普通人也不可能,莫不是宗主薛寻雪?

瘀毒没多久便拔除干净。

兼竹起身,还是礼貌性道了句谢,又收回自己的床铺。

他推门而出时,院前三人同时转过来,薛见晓和谌殊迎上前。

“施主感觉怎么样,治好了吗?”

“你身上没少什么器官吧!”

谢清邈在背后冷冷看来,“呵。”

“没事,根除了。”兼竹点点头,他越过面前两人同前方的怀妄对上眼神。

怀妄站在原地看着他,眼底像笼了云雾,捉摸不定,深远难明。

兼竹的伤治好了,他们也该离开药宗。

薛见晓离家出走第二回,这次没带仆从,不知道该去向何处。他问兼竹,“你们有什么打算?”

兼竹看向怀妄,后者道,“还有事,要在瀛洲附近待一段时间。”

“唉,那我怎么办呢?我也想跟着你们。”薛见晓忧愁,“那我是不是也得乔装一番,免得被宗门里的人认出来。”

兼竹实事求是,“恐怕很难。”

“贫僧就不跟着了。”谌殊光洁的脑门亮亮的,杵在中间像盏灯。

薛见晓转头就被那光晃了一下,心道佛子是不是修为精进,修出了佛光。

几人一边商量一边往宗门外走,快出宗门,忽地四周围上一圈药宗弟子。

四人停下。怀妄沉眉看向站在众弟子背后的药王谢清邈,“这是何意?”

谢清邈看着薛见晓,“你们可以走,他留下。”

折扇哗啦展开,兼竹抬手将薛见晓挡在身后,转头问后者,“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薛见晓懵逼一瞬,又骂他,“你什么毛病,凭什么不让我走?”

“你私自逃出宗门,我已经通知薛宗主你在这里了。”谢清邈道,“想必天阙宗的人很快就要过来。”

薛见晓不敢相信,“何其卑鄙,多大了你还告小状!”

兼竹也有些惊讶:他知道两宗关系紧密,却没想到紧密至此。一般来说两家宗门哪怕再是交好,也不会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而且薛见晓昨夜刚逃出来,药王就知道了他是私逃。

兼竹问薛见晓,“你确定这是药宗,不是你家后花园?”

“要是后花园本少主早给他连夜掘掉!”

“……”兼竹按住暴躁的薛见晓,同谢清邈道,“我们要走,但是要一起走。”

谢清邈淡色的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抬手,四周弟子围上来。

怀妄气势一瞬如潮水倾泻,只是随意的神识外放就硬生生抵得众修士不得上前,元婴以下的弟子当场跪倒在地,连武器都拿不稳!

怀妄,“走。”

谢清邈全程没有出手,就淡淡地冷眼旁观,仿佛通知过天阙宗他的义务就尽到了。

四人的身影腾空而起,薛见晓转眼看见远处乍现的身影,慌忙道,“我家里人找来了!”

“还是兵分两路。”谌殊说,“薛少主跟着贫僧,我们稍后汇合。”

达成一致,四人立马分开。兼竹跟着怀妄飞身离去,身后谌殊禅杖凭空一搁,金刚伏魔圈层层环绕,法相金身立地成佛!

风呼呼划过耳畔,兼竹远远飞出十几里后忽然想起,“佛珠忘记还给佛子了。”

怀妄,“取下来收好。”

“也对,毕竟珍贵。”

“一直戴着恐怕线会断掉。”

“……”

离开药宗,两人在瀛洲附近一处郡县落脚。

下面的郡县不比瀛洲城繁华,但视野开阔,耕田连亩,民风淳朴。

郡县里也没有什么大客栈,都是小院儿,几间客房连排,租给过路游客歇脚。

兼竹找了家靠田埂的院落,位置偏,图个清静。

他把屋子收拾了一番,出门看见怀妄坐在院中大树下的木桌边。他走过去坐在对面,觉得这院子布局还和苍山挺像的。

兼竹现在伤势痊愈,关心起怀妄的财政来,“兄长能把债还上吗?”

怀妄道,“还得上。”

谢清邈列的单子上有不少天材地宝,想要找風雨文学还得上,那就是能还上。

兼竹不担心了。这段时间他们舟车劳顿,特别是他伤情反反复复,折腾得人身心疲惫,正好趁这空档休息几天。

傍晚日落,耕民回家,田埂上空旷起来。

兼竹翻身上了屋顶坐着,顺带招呼下方的怀妄,“兄长,一起来坐坐。”

“坐着干什么?”

“看看这大好河山!”

……熟悉的说辞。怀妄想问他是不是同谁都这般说,最后忍了忍没问,只翻身上了屋顶。

傍晚的风是最舒服的。

白天太热,夜晚太凉,傍晚刚好,适合咸鱼摊着吹肚皮。

兼竹摊得很舒服,风吹得发丝挠在颈窝,酥酥痒痒。他望着大片田埂,“我现在伤好了,兄长也不必再对我有什么愧疚和责任。”

他讲的是实话,但怀妄听着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默了会儿,怀妄不置可否,“我自有我的做法。”

兼竹就没再继续这话题,他仰躺在屋顶,看着天色沉落,有星辰浮出穹顶。

怀妄也坐在旁边没下去,兼竹看着漫天星辰道,“兄长是不是会推演星盘?”

怀妄说,“会。”

“你有推过自己的吗?”

“除了自己的,别人的我都能推。”

兼竹来了精神,一下撑起来,“给我推推。”

怀妄侧头看他,“你要推哪方面?”

“桃花。”

“……”怀妄黑脸。

兼竹改口,“姻缘。”

“我又不是月老。”

“你怎么还挑来挑去?”兼竹催促他,“我就想知道这个,你帮我推一下。”

怀妄顿了顿,还是替人推演了一道。

兼竹撑起下巴看着他,他的瞳色也不深,但和谢清邈那种淡得快反光的眼睛不一样。怀妄的眼底是装了东西的,比如浩瀚星辰,苍苍蒹葭。

片刻,怀妄睁开眼。

兼竹,“算出什么来了?”

怀妄,“算出你的姻缘断了,但后面的推不出来。”

兼竹赞叹,“算得挺准,跟没算似的。”

“……”

在屋顶坐了会儿,夜间温度便降下去了。夜风吹着有些凉,兼竹拢了拢外衫要回去。

怀妄问,“冷?”

兼竹还挺享受,“这叫凉爽,终于不热了。”

怀妄脑中蓦地浮出昨晚零星的画面:兼竹鬓发湿润,睫毛抖动,抱着他说“热”……真是混乱又荒唐。他抬眼看向兼竹,却见后者一脸自然。

也不知道是意识模糊忘掉了,还是觉得没什么。

兼竹忽然停下脚步,细细看过怀妄的神色,“你被灵气复苏影响了?”

“什么?”

“我刚刚感觉你灵力波动了一下。”

“……”

第二天起来,两人出门转悠。

怀妄又恢复了乔装,兼竹带着他四处溜达,看看有没有什么异状。

溜达间,兼竹提起薛寻雪,“薛宗主一把年纪,却好像有很多小秘密。”

怀妄没雕琢他的措辞,听他继续往下说,“药宗和天阙的关系过于紧密,昨天疗伤的时候我试探了一下,谢清邈可能也给薛寻雪治过同样的伤。”

“嗯。”怀妄应声。

兼竹叹气,“这么看来,瀛洲这边还是万佛宗靠谱。”

他话落,两人就同时沉默了一下,想起了某簇不一样的烟火。

兼竹补充,“大体靠谱,允许瑕疵。”

“……”

从田埂转到周边小县,果然发现人群中有不少修士走动。

应该都是冲着灵气复苏来的。

“我昨天回屋后试了试,这地方虽然灵气充裕,但我吸纳不了。”兼竹沉思,“是我的毛孔不够粗大?”

怀妄面色微变,“你怎么又胡来。”

“要不断试探才能找到突破口。”

“以后不要以身试险。”怀妄转而正色,“想要进入其修炼的体系,得通过一个特定的门路。”

“和我想的差不多。”兼竹弯弯唇角,他昨天试过一次就有这种感觉了,“它需要某种媒介。”

类似于上古的传承,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先要筛出一批进入传承的人,再逐个选拔。药王和薛宗主大概就是被选中的第一批人。

兼竹拇指抵了抵下巴,“就是不知道这个媒介是什么……”

他低喃着,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线!他倏地抬头看向怀妄,嘴唇刚启,怀妄便说出了答案,“符阵。”

桧庾长老的斩停峰上空的符阵凭空出现,灵气暴涨,符文也和瀛洲有关——这是目前唯一的关联。

“应该不是个例。”

兼竹还在细想,就听怀妄开口,“你的嫌疑能洗清了。”

他闻言一愣,他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事。

怀妄接着说,“嫌疑洗清后别再插手,当个内门弟子好生上课。”

“上课哪有现在有意思?”

“你要是不想上课,就留在苍山种菜逗鸟。”

意思是不想他再掺和进来。兼竹提醒,“你忘了因果。”

一旦牵扯,哪能随意脱身。

怀妄沉下眉眼不再说话。兼竹拍拍他那只幸存的胳膊,“顺其自然吧。”

在这小地方休整了两三天,怀妄接到宗门传讯。

未乙掌门道,“各宗门收到消息,近日会有秘境开启,我临远弟子也选出了二十余名进去试炼。”

怀妄,“秘境在何处?”

“说来也巧,就在瀛洲。”未乙说,“洞迎、归庭二位长老已经带队过去了。”

怀妄垂眼,指尖搭在膝上,“知晓了。”

传讯切断后,兼竹磕瓜子的手停下,“这句‘说来也巧‘就很灵性。”

这不是一般的巧,简直是明晃晃地写着“有问题”三个大字。

怀妄,“去看看。”

兼竹点头,“再薅薅,看能不能把欠的债抵掉。”

“……”

两人决定了要去秘境,当晚兼竹就联系薛见晓,后者也得知了秘境的消息,他们约好在秘境里见。

薛见晓,“天阙宗的人肯定也要来,本少主得乔装一番。”

兼竹,“其实差别不大。”以薛见晓的修为,任何乔装都形同戴层面纱。

薛见晓,“我知道,但直接出现显得我有些狂傲。”

“……”兼竹无言良久,“还是你想得周到。”

两人又聊了会儿,传讯挂断前,薛见晓泄露了一丝疲惫,“我们最好早点相见,佛子天天在我耳旁念经,我都快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兼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道了声佛号。

薛见晓,“草!”

他们得到消息后不过三日,秘境便在瀛洲沿海的上空出现。

怀妄依旧没卸下乔装,同兼竹一道去往开启秘境的地方。

远远的,两人便看见大批修士齐聚此处:天阙宗,万佛宗,禅宗,药宗,蓬莱,合欢……各宗门的弟子服还五花八门,汇成一片花海。

甚至妖修与魔修也出现在这里,无极魔教、九煞门、幽寂谷……大剌剌地各自为营。

兼竹很少见到魔修,今日一看似乎也并无不同——除了有几个审美有问题的,嘴巴涂成了黑紫色。

他指给怀妄看,“那是什么爆款吗?”

怀妄瞥了一眼,“魔气逆行的结果。”

兼竹,“抱歉,误会了。”

一众修士中,临远宗的弟子一身苍色长袍,仙风道骨,十分显眼。兼竹扫过随行弟子,不少熟面孔都在其中。

他看到何师兄,触景生情,“也不知道我的小话本润色得如何了?”

怀妄同他离开宗门时就听他提过什么“话本”,那会儿他不甚在意,现在他只迟疑了一瞬便问,“什么话本?”

兼竹笑笑,“绝美爱情故事。”

他说完,感觉怀妄身上的灵力又波动了一下。

没等多久,空中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四周的元磁震荡起来,缝隙越拉越大,整个秘境的入口逐渐展现在他们眼前。

几大宗门纷纷带队飞身而入,想要先一步抢占机缘,一些实力强劲的散修也跻身其中。

还没进秘境,就有几人在空中哗哗打架。

兼竹跟怀妄暂时没动,站在远处看他们表演。待到所有人全部进去,秘境缝隙开始合拢,两人才化作白光飞入——

在进入到秘境的一瞬,兼竹的胳膊忽然被怀妄拉住。

他侧头,怀妄目不斜视,“避免走散。”

兼竹夸他,“心思缜密。”

“……”

穿入撕裂的独立空间,先是一阵天旋地转,像有股吸力将他们拉入。四周掠过无数场景,入必秘境之人都被随机投放到各处。

几息眩晕后,嘭!两人落在一处山谷。

兼竹缓了缓神,拉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放开了。

他起身打量四周,只见脚下是青翠的草坪,身后是茂密的丛林,不远处还有潺潺流水,周围风平浪静。

“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

怀妄也站了起来,用神识查探方圆十几里内的环境,“确实不错。”

没有什么幻境,也没有凶兽,只是一处灵气充裕的河谷。

秘境里的灵气比之外界又要充裕好几倍,不说寻得什么灵植灵兽机缘造化,光是找个地方打坐修炼到出秘境也是事半功倍。

两人顺着河谷往下游走,兼竹道,“我见过秘境投放最倒霉的。”

“是什么?”

“投到九头蛇的老窝,其中一个蛇头正在仰天打哈欠,那人直接滚进蛇肚子里了。”

“……”怀妄,“他可是做过什么?”

兼竹笑笑,“说对了。此人曾屠尽一座山头的蛇,皮做衣、肉炖汤、骨入药。”

“一切皆为因果。”怀妄淡淡,并无同情之色。

兼竹双手合十,“所以我日行一善,只求好人好报。”

两人同薛见晓、谌殊约好了汇合,但这秘境之大,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寻对方的下落。

走了一大圈后,兼竹停下脚步沉思,“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在进来之前汇合?”

怀妄看了他一眼,“我先前也想问你。”

兼竹,“你为什么不问?”

怀妄,“你不是嫌我管得多。”

兼竹正打算倒打一耙地用自己的逻辑击溃他,忽地一顿。他品了品这个措辞……怎么觉得怀妄还委屈上了?

但他看怀妄面色如往常那般清冷,估摸应是自己想多了。

寻不到小伙伴,暂时只能搁置一旁。

两人进来一是为了探查秘境有何异状,二是薅点天材地宝补贴债务,三则是临远宗弟子也进了秘境,最好能把人找到保全他们性命。

但不知怎么的,别说薛见晓和临远宗弟子,他们就连其他宗门的人都没碰到。

眼下两人已经出了河谷,兼竹觉得这么下去不行,得有一人来打破僵局。他抛出话术,“仙尊,你看前面那片丛林安全吗?”

怀妄不知其用意,皱眉分析,“不安全。两边林木高大,枝叶交纵,不利于修士逃生;下方泥土湿润,灵植葱茏,说不准有蛇兽盘踞。”

兼竹,“太不安全了,我临远宗弟子生性聪慧,定不会踏入其中。”

怀妄,“人有一疏。”

兼竹点点头,觉得差不多了。调转起灵力聚精会神看向那处丛林,随时准备搭救。

“我们隔得很远,不必戒备……”怀妄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轰隆!有人用灵力落下一道攻击。兼竹想也没想径直掠去,两息便至动响来源处。

只见一巨型毒蛛在林中勾织成了漫天蛛网,毒液腐蚀了四周灵植,尖牙直对向前方一人——苍色长袍,背负阴阳双鱼图,正是临远宗弟子。

嗤。一道尖锐的灵力自上方垂直落下,贯穿了毒蛛的身体。与此同时兼竹落在那弟子前方,青衫翻动,带起后方发带飞扬。

整只毒蛛静了片刻,接着自贯穿处开裂,“呲呲”冒出白烟。

怀妄在兼竹贯穿毒蛛时就落到一旁,他没有出手,直到毒蛛被解决这才走过来,“你怎知有危险?”

兼竹收了灵力,习以为常,“毕竟有个预言家。”

他说完回头看向身后那临远宗弟子,却见对方看着自己愣神。看清对方的脸后,兼竹也是一愣,“大师兄?”

洛沉扬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面露喜色,“兼竹师弟!”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拉住兼竹一只袖子,“你怎么在这里?”

兼竹还未来得及回话,从旁便伸出一只手,拽住那只袖子拉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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