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启安城北边有启封原,取“启拓封疆”之意,启封原北是储粮仓城的留仙镇,再往北是夷山。

夷山山势巍峨,是西北入启安城的要塞,京城天然屏障之一。

夷山南麓比北麓地势要平缓一些,高高的山峰挡住了北来的冷风,南麓的景色比之北麓也秀丽如江南,众多的达官贵人都喜在此地建别院。

首相吴慎也在此处建有一座别院,唤作天上居,只听名字就觉得会是个舒适雅致的地方。

实际上,不仅仅是舒适雅致,更有奢靡渗透在别院的每一处细节里。

吴太宰极喜欢这座别院,有空就会来此小住几日。

是夜,大雪。

亥时,天上居的灯熄了大半,仅在每条廊下留了一盏小风灯,除了守夜的人,其他仆役都早早回屋歇着去了。

叩叩叩叩——

西北角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早就等在这里的管事立刻打开门,一个黑色的消瘦的人影闪了进来。

“请跟我来,老爷在等着。”管事引手。

那人无声点头,跟着管事一路往里走,头一直微垂着,脸藏在黑色的兜帽下,黑色的长斗篷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哪怕是路过廊下的小风灯处也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管事领着人到了主人院书房,敲了门说:“老爷,人来了。”

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一阵寒风吹来,吹动了吴慎花白的胡子,以及来人黑色的斗篷。

“进来吧。”吴慎说着转身进屋,来人跟着进去,管事把门关上,守在门外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来人进屋便往火盆边走边解开身上的斗篷,兜帽拉下,一张被寒风吹得皲裂、胡子拉碴、两颊凹陷的消瘦脸庞,尽是红色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吴慎,沙哑的声音说:“兄长,别来无恙。”

吴慎惊诧:“如晦,你怎么……?”

来人是曾经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吴慎父亲的门生、吴慎的把兄弟救命恩人宗长庚。

在金柄死于台狱时,扔下一家老小逃走的宗长庚。

曾经微胖圆润的人在逃亡几个月后又脏又臭瘦得不成人形,一双赤红的眼睛沧桑疲惫,有绝望,有不甘,更有狠戾。

“我怎样?”宗长庚问。

吴慎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受苦了。”

“嗬嗬嗬嗬……”宗长庚沙哑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是笑,而像是某种动物锋利的指甲在坚硬的岩石上抓出来的声音,刺耳极了,听得吴慎难受得很。

“如晦。”吴慎稍稍抬高了声音唤了一声,宗长庚止住了笑,定定看他,就听他说:“你不该逃的。”

“我不该逃?”宗长庚哈一声:“我不逃,像金柄一样不明不白死在狱中吗?”

吴慎强调道:“金柄是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你信吗?”宗长庚嘲道:“反正我是不信。”

吴慎坐在宗长庚对面,看着他说道:“宗如晦,事实是金柄就是以畏罪自尽盖棺定论的。他死了,把所有罪责都揽了,你看还有谁受其牵连吗?”

宗长庚垂头看着盆中炭火,不说话。

“你根本就不应该逃。”吴慎道:“你若不逃,顶多受些责罚,可你逃了你就是通敌叛国……”

“我没有!”宗长庚大声打断吴慎的话。

“你没有,那你逃什么逃!”吴慎声音也大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逃就是在坐实你自己的罪名!”

宗长庚抱头低吼一声,声音更加沙哑地说道:“我也不想逃,是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吴慎怔了一怔,忙问:“怎么回事儿?怎么会有人要杀你?什么人杀你?”

宗长庚低着头许久,目光闪烁不停,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也不会来找吴慎,逃亡在外的日子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他其实……其实也不是很信任吴慎,那些杀他的人说……

“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话啊!”吴慎着急道。

宗长庚抬起头,像是很害怕一样,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说起那晚被人追杀的遭遇。

杀手是大半夜摸进他家,若非妻子警觉还替他挡了一刀,他就命丧黄泉了。

他当时害怕极了,先是搬出身份来吓唬杀手,毫无用处。后向杀手求饶,把吴慎也搬出来了,杀手冷哼一声说了句:“你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下辈子把眼睛擦亮一点儿,别什么人都相信。”

趁着杀手说话的档口,他扯过一旁的家丁替自己挡了一下,从后门逃出了家。原本他逃出家后是打算去找吴慎的,但是杀手的那些话让他迟疑了——为什么要擦亮眼睛?为什么别什么人都信?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杀手又追上了他,把他撵得东躲西藏,不得不逃出了京城。

逃出了京城依旧被一路追杀。

“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吴慎吃惊地说。

“兄长觉得是什么人呢?”宗长庚紧紧盯着吴慎的双眼。

吴慎沉吟着说:“金柄一死就立刻有人去杀你,定然是与‘通敌案’有关,这件事最容易被牵扯出来的是禁军,难道是……吕师?”

“吕殿帅?”宗长庚皱眉,“会是他?”

吴慎分析道:“当时的案子,有实证的是金柄,而金柄的账册把你牵扯了出来,金柄就是个爆竹,随时会爆,吕师作为上峰对于金柄的所作所为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更有甚者,金柄所作的一切都是吕师授意的。案子若查下去,怕是真的会查到吕师,所以他先下手为强,杀了你们两个,案子有人背,在与三法司打个招呼,就牵连不到他了。”

宗长庚微愣,只觉得听吴慎如此说法很有道理,在“通敌案”中最危险的就是殿前司的几个管军,他们不想受牢狱之灾而杀人,实在是很说得通。

可宗长庚始终耿耿于怀杀手的那句“擦亮眼睛”。

“我的确与金柄有不法勾当,但好处也不是我一个人尽得,就是金柄,他也就是个过路财神……”宗长庚说着捂住脸呜呜痛哭。

吴慎听了他的这句话,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才松开,劝道:“你先别哭,现在这儿安心住下,这些事我来想办法。”

宗长庚立刻不哭了,放下手,问:“要怎么办才好?”

吴慎道:“自然是谁的罪谁承担。”

“兄长,那我……”

“你贪墨是事实,该受的罚是不可能避免的,尤其是你还在关键时刻逃跑,我只能想办法减轻的的刑罚,尽量将你送到比较好的地方先待几年,以图将来。”

宗长庚听懂了,这是无论如何也要被流放,他不想被流放可是又毫无办法。

“那一切就拜托兄长了。”流放总比逃亡要好。

吴慎拍拍他的肩膀,叫管事进来安排宗长庚住下,看着宗长庚跟着管事走了,他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半宿。

翌日,风停雪住,太阳短暂的露了个脸。

明日是除夕,朝廷已经封笔,除非有天大的事情一律不上报。

宗长庚因为有叛国的嫌疑,从他逃跑后就一直记在三法司、京兆府和天下各有司衙门的卷宗里,见其人就逮捕归案。

好巧不巧,这时候朝廷已经封笔了,却有人到京兆府来报说在夷山一带见到了宗长庚。

这消息一层层上报,到了京兆府尹处,京兆府尹顿觉头大。

“消息属实吗,是在夷山何处看到的?”京兆府尹问。

“消息还没有证实,但是来报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消息。”府丞停顿了一下,才说:“说是在天上居看到了宗长庚。”

府尹皱眉:“天上居?这地方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您不记得了?那是吴太宰建在以上的别院。”府丞说。

府尹恍然大悟,是了,那宗长庚是吴太宰的把兄弟,会出现在天上居那可太合情合理了。

几个月了,人终于出现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抓,还是不抓。

不抓,当初朝廷可是下了海捕文书的。

抓嘛,这眼瞅着就是元日,三法司的可不一定会审案,而且这个时节抓人,还是要闯到吴太宰的别院里抓人,这不是得罪当朝首相么。

京兆府上到府尹下到衙役,一个个头大如斗,愁哇!

“府尹,要不咱们当做不知道?”府丞出主意,“这还不一定就是宗长庚,加上又快元日了,咱们不去抓人也合情合理。”

府尹迟疑。

府丞再接着说:“当时那案子现在也已经无人再提及,咱们就当做不知道,但是私底下可以跟吴太宰卖个好,咱们放过他的把兄弟,吴太宰肯定要领我们的情,有吴太宰提携,这不是……以后您的官途也能更上一层楼吗?”

府尹一听,顿时有些心动。

府丞看有戏,再接再厉:“再说了,这大过年的,总得让衙役们过一个好年,这个时节让他们去抓人用不太好吧,兆头不好,晦气。”

“你说得对。”府尹深以为然点头。

府丞就笑:“府尹英明,那下官就告诉下边的人散……”

这时候京兆府主簿匆匆跑进来,边跑边喊:“府尹,府尹,太子殿下来了!已经到大堂了?”

府尹府丞对视一眼匆忙迎出去。

“臣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太子殿下恕罪。”府尹到了衙门大堂,立刻就向萧珉请罪。

“无妨,平身吧,是孤来得突然。”萧珉语气温和的叫起,待京兆府中能平身后,立刻抛出一颗惊雷,“孤听说有人在夷山的一个庄子里看到了宗长庚,特意过来看看。”

“这……”府尹府丞大惊,太子怎么知道了?知道了又为何来了京兆府?

萧珉也不浪费时间拐弯抹角:“快些去抓人吧,孤在这等着,倒是要看看这个通敌叛国之贼。”

京兆府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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