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第 155 章

皇后两次带兵上紫微殿,一次抓了枢密使蒋鲲,一次抓了翰林学士承旨严士任,皆是朝廷股肱重臣,定的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人抓了,关狱中,各路人马想尽办法捞人都捞不出来,就是官家发话都不好使。

朝堂上人人自危,不敢说话。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绝对清白让人抓不住把柄。

再说绝对清白也没用,上位者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

本朝这样的事情还少么。

“吴大相公,您快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这朝堂哪还有咱们说话的地方,就快变成皇后的一言堂了。”枢密副使阮权说着说着就捶桌子,相当痛心疾首了。

审官西院知院事柴蕤失望摇头:“无论是蒋相公还是严学士,官家就任由他们被皇后下狱,半点儿不作为,也太过软弱无能了。”

“柴知院,慎言!”吴慎沉声警告。

柴蕤僵了一下,端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口掩饰不自在。

“吴大相公,在下倒是有些赞同柴知院的话。”阮权说道:“皇后专横跋扈,官家却无力管束,实在是……”

阮权摇头,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朝政本就没女人什么事,皇后能强行插手干政,可不就是官家无能么。

吴慎重重放下茶盏,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过来,说道:“各位,这话就不必再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蒋图南他们二人救出来,遏制住皇后的势力,否则,焉知他日下狱之人就不是我等。”

“吴大相公说得对。”知制诰储象翁愤慨道:“皇后如此倒行逆施,该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才对。”

众人立刻懂了,纷纷说储制诰说得对。

“各位。”阮权最后说:“当年王准那老匹夫能在先帝手中将沈震救出,今日咱们就能将蒋、严二位相公救出。咱们决不能让皇后和士族的奸计得逞。”

“对,对,说得对。”

凌坤殿里,也有一场对话,是王妡和王准。

王确也在,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把严士任下狱,实在是一步臭棋。这么做,非但堵不住悠悠众口,反而会激起士林文人的愤怒,届时口诛笔伐,得不偿失啊。”王准道。

“不抓严士任就没有口诛笔伐了?”王妡反问。

“名声呢?不要了吗?”王准说:“如此行事,朝野内外能有多少人信服你,殿、下!”

王确倏地睁大眼朝父亲看去。

“女人掌权,你们男人真的会信服吗?计、相!”王妡针锋相对。

王确睁圆的眼睛有朝女儿看去。

王妡王准对视,此刻两人不是祖孙,而是君臣。

“父亲,姽婳……”王确很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王妡给王确到了杯热茶,又把手边的一碟果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几上,意思很明显,请他暂时不要说话。

然后再坐回去,对王准道:“计相,你答不出来,是么。”

王准的确答不出来,只能沉默以对。

“计相,你不觉得跟我说什么‘名声’很可笑么?从我要夺权开始,我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名声。我是女人,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王妡一只手撑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紧紧盯着王准的双眼,不紧不慢说:“我不需要道貌岸然之辈的信服,我需要的是……他们恐惧。”

她又坐直了,微笑着说:“没有什么比恐惧更能轻易掌控人心的了。怕我,才不敢轻易冒犯我。怕死,才会明白何为谨言慎行。”

王准无言以对。

王准是标标准准的士大夫,受的是君臣父子的教育。他有野心,也只是家族繁茂传承不绝的野心;他有偏私,也不过是古往今来一般朝臣的那种结党贪墨的偏私。

他对自己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做一个不忠不奸的权臣,自成一派,与朝中其他党派与皇权互相制衡,为家族谋求更多的利益。

他不理解王妡怎么会孳生如此大逆不道的野心,甚至在一开始察觉时想到不是帮忙而是打压,只不过他察觉得太晚了,王妡已然成了气候。

就像沈震被冤要处死一事,他一开始为多方考虑,并没有出手救人。王确为了沈震四处奔走到处碰壁,他做的是训斥王确死脑筋、不顾全大局,若不是后来王妡在暗中推波助澜,把萧珉也拉近局中,他应该会一直袖手旁观。

但不能说他袖手旁观就是错的,没有那么非黑即白,他有他自己考虑,他是一个合格的家族族长,也是一个合格的朝臣。

所以,他不理解王妡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这很正常。

倘若王妡是男子,或许王准又不是这个态度了。

“祖父,”王妡收起无意泄露的一丝戾气,又恢复成面无表情,说道:“我一直觉得祖父是个聪明人,不要让孙女儿失望呐。”

这是威胁。

王准闭了闭眼,半晌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地说:“老臣知道了。”

“知道就好。若无他事,祖父就先退下吧。”王妡叫来贡年,让他亲自送王准出宫。

王准起身告退,王确哪怕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也只能跟着一道起身告退。

不过他在告退时拼命使眼神让王妡留下他说话,王妡却好似没有看到一样,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父亲一道出宫。

王准王确离开,伺候的人被打发了出去,殿中只剩王妡一人,她绷直的腰背瞬间就塌了,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殿内屋顶装饰精美的横梁愣愣出神。

王确从天启宫到回府路上,一肚子话想说,可路上又岂是说话的地方,他憋啊憋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立刻憋不住了,问:“父亲,您跟姽婳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王准横了他一眼,然后把人叫去洗笔斋说话。

把仆役都遣远,吩咐管家不许任何人靠近洗笔斋,王准才说话:“什么意思?你那好闺女想要称帝做女皇帝!”

“噗——”

王确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蜜汤就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王确一阵爆咳,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用衣袖擦着嘴角,惊恐地睁圆了眼看父亲。

“您您您说、说说姽婳、姽婳要要要要做什、什么?”

“做女皇帝!”王准重读道。

“啊…………”王确整个人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张着嘴失神。

他人不精明,但是不傻,这几年王妡和家中动作频频,他也猜到一二。皇帝的种种举动,他也心里有数。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想做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女儿是想把皇帝架空成傀儡,她垂帘听政。

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有如此……

志向!

“不愧是我的女儿,志存高远。”王确一拍自己的大腿。

“你说什么?”王准皱眉,“你还夸上了?”

王确问:“那不然要怎样?”

“她一为女子,二不姓萧,她竟然想要做皇帝,你身为她的父亲,你、你是怎么教她的?!”王准想到在凌坤殿里王妡威胁的话,就生气。

“她脑生反骨,就是你宠坏的。”王准虚点王确,若不是儿子年纪不小了,他就要请家法。

王确觉得自己很冤枉。

没错,他是对一双儿女宠得有一点点过分,但他绝对没教过女儿篡位改朝换代。

“姽婳在家里的时候那么乖,为什么嫁人了却如此逆反,一定是婆家逼迫太过。”王确一拍手,“对,定然是这样。父亲,您又不是没听过,外头议论姽婳无子议论得有多难听。若不是皇帝太后故意为之,外头哪有人敢议论一国之母。姽婳都是被他们逼成这样的。”

王准继被二儿子气昏后,又差点儿被大儿子气昏。

听听这说得是什么鬼话,被人听到就是一道大不敬的弹劾递上去。

他这嫡长子不是最讲原则最板正最非黑即白的?怎么现在他女儿要篡位了,若不成,整个家族都要跟着陪葬,这么大的事,就变成别人的错,被别人逼的?

“滚滚滚!滚回你自己屋去!看到你就烦!”王准赶苍蝇一样赶儿子走。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东西,他维持着一大家子容易么,没一个人来体谅他。

王确被赶走,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心不在焉地陪着说了会儿话后,老太太一发话他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妻子谢氏回自己的小院,关起门来说话。

“夫君,什么事这么急,怎么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谢氏不解问道。

“娘子,我有一件大事要跟你说。”王确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

“什么大事?”谢氏想来想去,最近家中没什么大事,有也只有姽婳那边的事了,遂问道:“是姽婳那边出了事吗?我已经听说翰林院要上疏请废后,姽婳怎么样了?”

自家娘子一猜一个准,王确佩服得不行。

“今天朔朝,翰林院的确当廷上疏请废后,不过最后咱们闺女把学士承旨严士任给下了诏狱,罪名是通敌。”王确说。

谢氏提着的心放了一半:“那就好。只是今天这一出是过去了,后头恐怕还有层出不穷的阴谋,姽婳她……唉……”

“这是咱们闺女自己选的路,只能她自己走,不成功便成仁。”王确低喃。

“对了,你不是说有大事要同我说?”谢氏问:“什么大事?”

“嘿,你看我差点儿忘了。”王确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凑近了妻子,在她耳边小声说:“咱们闺女,姽婳,要篡位当女皇帝呢。”

“……什么?!真的假的?”谢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父亲和我说的,这能有假。父亲气得很,还骂我没把姽婳教好,宠得她脑生反骨。”王确顿了一下,再说:“对了,在宫里,姽婳还威胁了父亲,好像是父亲做了什么事让她不满了。”

谢氏把这个消息消化了,摇摇头,叹道:“我知道这孩子主意大,没想到竟然这么大。”她笑了,说:“不愧是我的女儿。”

王确瞅着妻子的笑容,撇撇嘴说:“父亲还说是我把姽婳宠坏的,娘子,我怎么觉得是你宠的?”

谢氏收起笑容,正色道:“是我吗?”

王确:“……”

谢氏:“……”

王确:“是我。”

严士任被下狱,果不其然在士林中起了轩然大|波。

与蒋鲲不同,严士任文章作得锦绣,在士林中有些威望,被几个领头的煽动几句,立刻就有抨击皇后的诗词文赋流出来,甚至还有些不堪入耳的在青楼里传唱。

废后的呼声在士林中越来越大,还有人说一起去敲登闻鼓,为严学士鸣冤。

新门瓦子里的食肆,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骂皇后豺狼心性、骂朝廷软弱无能,店小二几番上来劝他们莫谈国事,居然还被打了。

掌柜见状,怕他们惹出什么大祸来连累他的店,给他们免了饭钱,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

“东家……”店小二捂着被打肿的眼睛,可怜兮兮唤。

掌柜那些几十文钱给他:“你医官里瞧瞧,今日你也是倒霉了。”

店小二接过钱,连连感谢掌柜,往医官去了。

掌柜看着店中半拉桌子的狼藉,想到今天损失的钱财,又心痛又气恼,忿忿骂:“这些读书人真是把脑子都读坏了。”

“东家,这段时间怕是都不安生,咱们开门迎客,要是再遇上刚才那些人那样的,咱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啊。”账房先生噼里啪啦打算盘,都替掌柜心疼钱。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你也说了咱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把客往外面赶。”掌柜长吁短叹:“也不知这些读书人闹个什么劲儿,皇后娘娘可是救了沈元帅的,就冲这个,我就觉得皇后娘娘是好人。要是没有沈元帅啊,猃戎早就打进来了,哪有我们的安生日子过。”

账房先生拨回算盘,继续算下一笔账,边说:“东家,你自己在店里贴了‘莫谈国事’,你怎么自己又谈起来了?”

掌柜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我这是谈国事吗?我只是赞美皇后娘娘而已。”

“行吧,你是东家,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账房先生把账记好,收起算盘,说道:“我瞧着这事还有得闹呢,要不我们在店门前挂个牌子,上书‘读书人不得入内’,你看怎么样?”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那些读书人嘴多毒,你挂个这个牌子,是想让他们站在店门口骂我们?那生意还做不做了?”掌柜粗声粗气道,白了账房先生一眼,去了后厨。

账房先生撑着下巴,叹气:“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天下大乱。”

不仅是这一家食肆发生了乱子,启安城里接连有食肆酒馆茶社等出了乱子,更有见血的,京兆府的捕快忙都忙不过来。

萧珉眼见事情发展到如此,不说欣喜若狂,至少兴奋已经表现在脸上了。

“王妡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他问伍熊。

伍熊说:“没见到凌坤殿有什么动静。恐怕皇后也不好处理此事,总不能把天下的读书人都抓了吧。”

萧珉哈哈大笑:“你说得对。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哪有她一个妇人说话的地方。”

伍熊不想扫皇帝的兴,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圣上,殿前司禁军被握在皇后手中始终不行,还得早早把殿帅定下来才是。殿帅之位空悬着,皇后才能趁虚而入,一旦有了殿帅,士兵自然要听上峰的。”

“嗯,没错。”萧珉颔首,“只是这个人选……以前朕属意姚巨川,他却是不争气的。阿熊,你觉得谁可胜任?”

伍熊不敢在这种大事上给萧珉出主意,虽说是心腹,然伴君如伴虎,他给出了主意将来若有万一,岂不是连累自己。

“这奴说不好,对朝中的武将都不甚了解。”伍熊躬着腰说。

萧珉瞥了伍熊一眼,他能感觉得到伍熊面对他时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没多说什么,帝王总是孤独的。

“马帅是个唯唯诺诺的性子,不堪重用。步帅倒是有点儿血气。皇城司勾当是王妡的人……”萧珉把在京的几个武将全部扒拉一遍,算来算去只有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可用,其他人不是不堪用就是王妡的人。

“王妡那贱妇,总有一日朕要让她生不如死。”萧珉恨恨咬牙,然后吩咐伍熊:“去给朕传李渐觐见。”

“喏。”伍熊应下,亲自去通传。

李渐才进了宫城,王妡就得到了消息。

萧珉总算想起空悬的殿帅,李渐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要得偿所愿了。

“殿下,官家若任命李渐为殿帅,恐对您不利。”近卫统领阎应豹如此说道。

王妡道:“我知道,你盯着殿前司都指挥使那个位置,稍安勿躁,太急功近利了可不行。”

阎应豹一凛,立刻跪下,道:“殿下息怒,臣并非此意。只是李渐……”

“不必多言,下去吧。”王妡打断了阎应豹的话,将他遣退了。

阎应豹忐忑不安地出了凌坤殿,下值后,回到家中,妻子迎上来替他更衣,见他神情有异样,不由问道:“夫君,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今日……”阎应豹犹豫再三,还是将今日凌坤殿里的事说给妻子听,并问道:“你曾经的皇后殿下|身边伺候,殿下这是恼了吗?”

王妡身边的心腹侍女,一个紫草,一个香草,都被赐了王姓,前者嫁给了皇后近卫统领阎应豹,后者嫁给了枢密院检详所主事邓朗。

很多人都觉得皇后偏心紫草,她明显比香草要嫁得好,但是紫草自己知道,皇后并无对她有多偏心。

“夫君,殿下的心思没人能猜透。”紫草摇头,“妾身虽说是从小就伺候在殿下|身边,但从来猜不到她的心思。还有,妾身也劝夫君一句,别妄图去猜测殿下心思,只要忠心为殿下办差就行,殿下最忌讳别人揣摩她的心思了。”

阎应豹叹了一口气:“罢了,先吃饭吧,你都等饿了吧?”

“妾身倒是不饿,下晌时吃了不少点心。而且今日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夫君呢。”紫草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幸福灿烂。

“哦?是什么好消息?”阎应豹问。

紫草说:“夫君,我有身孕了。”

阎应豹先是一呆,然后大喜,“真的?”连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变轻了。

“真的,大夫已经诊过脉了,两个月了。”紫草说。

“哈哈哈哈哈……”阎应豹就是一阵爆笑,先头的那些疑惑、郁闷在这个好消息面前统统烟消云散。

“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后了。”他来回踱步转圈,紫草看着他念叨要给老家的父母写信告知这个好消息,笑得开心。

无独有偶,通柳街上的邓宅,香草也告诉邓朗自己有了身孕的事情。

邓朗:“啊?”

“你‘啊’什么呀?我有身孕了,你难道不高兴?”香草叉腰,一副“你敢说一句不高兴,你就完蛋了”的样子。

“我高兴啊,我这不是高兴傻了。”邓朗连忙说。

香草不高兴了:“可是我没看出来你高兴。”

邓朗小心翼翼说:“是这样的,今天殿下召见我,让我准备一下,过几日去括州,恐怕除夕是赶不回来与你一同守岁了。”

“去括州?”香草问:“是为了括州暴风海溢一事?朝廷不是派人去赈灾了吗?”

邓朗拉过香草的手,低声说:“殿下让我去括州,没明说什么事,我想着必是因为赈灾出了问题。殿下还说,我现在官阶低了,做事不方便,去括州是攒政绩的,回来就升官。”

香草反握住邓朗的手,嘱咐:“那你可得万事小心,我在家等你回来。”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邓朗笑着说。

香草也笑了笑。

邓朗猜想的没错,括州出事了,还是大事。

就在士林辱骂皇后越演越烈之时,萧珉准备敕授李渐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时,消息传到了启安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