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 134 章

承圣元年八月丙戌,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在早朝对奏皇帝,言盐铁之营。

“圣上,臣窃闻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今士族有盐、铁,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又猃戎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朝廷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备之。然边用度不足,盐、铁之利流于朝外,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故,臣请圣上,收天下盐、铁于官中,以平万物而便百姓。”[注]

叶夔的话还未说完,廷上半数朝臣就朝王准看去。

盐铁归公,要针对的是谁,显而易见。

士族大兴之时,圈占了大量的山林河泽,手握巨量财富,皇族见之都要对其客客气气。后来几番朝代更迭,不少士族因为种种原因败落了,到了本朝,开国之初,临猗王氏支持太.祖打天下是又出钱又出人,若非有临猗王氏的支持,太.祖连招兵的钱都拿不出来。

因为这缘故,临猗王氏一直稳坐梁朝第一士族的位置。

梁太.祖分封功臣的时候,看似玩笑地说了句“王卿你这临猗王要不坐实了罢”,王家先祖很有眼力见儿,当即坚决推拒并连后来要封给他的国公都推了。王家没得爵位,还暗中坑了一把因军功而忘乎所以的“太.祖的好兄弟”异姓王耿旌,帮太.祖顺利夺了耿旌的王爵。太.祖投桃报李,让临猗王氏继续手握他们现有的财富,连带临猗王氏的姻亲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得了便利。

梁太.祖当初下了这个决定,恐怕也是并不知道这三姓士族联合一起手中握有多大的财富,否则他应该是不会这么大方的。

就因为太.祖这份诏书,后来睿宗想要收了王、谢、卢手中的盐、铁、均输也是毫无办法。

当初睿宗没有办成的事情,现在萧珉想要办,朝中多少人都等着看笑话,看皇帝的,看士族的。

在王妡的上辈子,萧珉也是一样让叶夔在早朝时提出盐铁归公,他那时皇位刚好坐稳,朝堂上无人忤逆他的决意,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因此事被王准撅了回去,失了面子还失了里子,后来也只能暗中拿王妡无子之事来敲打王家。

王准过世后,萧珉看准了王家最薄弱的一处——王格,变着法地提拔他,又想方设法引他犯错。

终于他再次提起盐铁归公时,他简单粗暴地让人以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罪杀了临猗王氏大宗半数人,贬斥流放了临猗王氏三族,临猗王氏握有的山林河泽自然就收归国库了。

有临猗王氏殷鉴在前,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老实地交出了自家手中的盐铁营生,为求自保,这两姓人大多都辞官归隐,并告诫子孙轻易不要涉足庙堂。

绵亘几百年的临猗王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土崩瓦解,东山谢和弋阳卢也几乎彻底退出朝堂,那段时间其实没有人为之额手称庆,反而是人人自危,暗暗给萧珉贴上了暴君的标签。

再说到如今,萧珉登基不到两年,朝廷几股势力互相牵制,但并非是他这个皇帝的御下之术,而是自然而然达成的平衡,皇帝反而处处掣肘、政令难行。

萧珉作为皇帝想大权独揽无可厚非,但他这么着急地对盐铁出手,大部分朝臣对此都不看好。

“计相,你对盐铁归公一事有什么好的意见没有?”蒋鲲在叶夔对奏完毕后,立刻就对王准发难。

“枢相以为什么意见是好意见。”王准道。

“自然是遵从朝廷政令,为君分忧。”蒋鲲说。

“是这样。”王准说着出列,执笏板向皇帝道:“启禀圣上,臣正好有盐税之事需向圣上禀报。”

叶夔看向王准,严阵以待。

萧珉心知盐铁归公这事要办绝不可能平顺,但王准一开口他下意识就皱眉,忍着不悦说了声:“准奏。”

王准道:“金秋税收,计省清查账簿,发现其中盐帐与往年出入甚大,遂遣帐籍司吏往福州长清、长溪等盐场暗中查访,发觉这些盐场将井中官盐私贩与盐商以谋利,所获之利甚巨。”

此盐一出,满廷哗然,萧珉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盐铁使管盾与盐铁副使王确出列,将查明的情况一一详述。

“长清盐场每岁可鬻盐四万一千七百石,上报朝廷却只有三万石,其中近三成被当地盐官买与盐商。每春,盐吏会私下出盐引数张,每张可兑盐数十石到千石不等,无数盐商竞相齐聚争抢盐引,价高者得。所得银钱,上下俱有。长溪盐场……”

盐铁司在紫微殿里一一详述官盐井出现的大篓子时,京兆府衙门前,四个壮汉抓着一个斯文瘦弱长衫郎高喊着要报官。

府吏走出来,斥道:“囔什么囔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么!”

“官爷,我们要报官。”壮汉甲说话的声音大得跟打雷似的,大步走到府吏面前,比府吏高了快一个头,身体又壮实,把府吏给唬得连退三大步。

“你、你你要报什么官?”府吏指着壮汉甲,不许他再走过来了。

壮汉甲叫另外三个兄弟把人带过来,指着长衫郎说:“我们要告这个奸商,他偷官盐卖给我们,还强买强卖,非要我们买他的盐,不准我们去买官盐。”

“他的盐还卖得死贵,好多人卖不起他的盐,他说他好心借钱给人家买,但是却要收人家极高的利钱,人家还不起钱了他就要人家把房把地抵给他。我们乡好几户人家就是被他这么搞得家破人亡。”壮汉乙大声说道,还上手把长衫郎扯得东倒西歪。

长衫郎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都被堵了,四壮汉模样又太凶神恶煞,府吏看着都觉得长衫郎才是苦主。

“你们要告他,也不能把人绑成这样吧。”府吏说道。

“什么意思,这人偷官盐私卖,还必死良人,你们官府这是不想管?”壮汉丙虎目一瞪,特别凶,“说,你们是不是跟这个奸商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好哇!”壮汉丁嗓门巨大,冲着京兆府外头街上大喊:“快来瞧啊,快来看啊,官府勾结奸商,偷了皇帝老爷的盐卖我们平民百姓,皇帝老爷的盐只要三十钱一斤,他们要一百钱一斤,不买他们的盐就杀人全家!”

壮汉几嗓子一吼,街上立刻有人起哄,叫囔着一块儿去看看热闹。

古往今来,围观看热闹就是人的共通性,这里有人吆喝,那里立刻就有人响应。

一传十十传百,京兆府门前很快就聚集了几十号看热闹的百姓。

府吏简直欲哭无泪,只能把四壮汉和长衫郎先叫进大堂,让人去请府丞出来,府尹李德宏此刻还在紫微殿上朝。

府丞一听小吏说大堂几人的来龙去脉,只觉头嗡地一响,意识到事情大了,急匆匆出来。

看见大堂里和府门外的阵仗,府丞暗骂了一句府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前对壮汉甲说:“诸位壮士,我是京兆府丞,你们的话,令史已经跟我说了,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能只听你们的一面之词。这样,我现在就升堂,你们将此人先放开,与你们对簿公堂,如何?”

被捆扎严实的长衫郎呜呜呜叫了几声,用力挣扎。

他是枢密使蒋鲲的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名唤屈成天,搭上蒋鲲的路子后,一直在为蒋鲲做事。

朝廷官员要清名,几乎不会自己出面去经营商贾之道,多是让家中旁支亲戚来做。

以屈成天与蒋鲲这一表三千里的关系,能为他办事,甚至是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必然是深受信任的。

蒋鲲信任屈成天,反之,屈成天手上也有许多蒋鲲的阴私事。

这些事情要是都捅了出来,这朝廷怕是都得掀了一个个儿。

屈成天不知自己怎么就被人抓了,他只记得去春风楼会一个老熟人的约,到了后等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人,然后就……

就怎么说他居然不记得了,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捆成一团,躺在一间柴屋里。

谁抓了他也不知道,柴屋里一直没人露面,也不给他净水饭食,就只是这么关着。等到第三日,就这四个壮汉把他从柴屋里拉出来,一路到了京兆府。

屈成天几日来一直当惊受怕,在京兆府门前听壮汉们说他偷官盐私贩之时到了顶点。

这罪名一旦落实,抄家流放都是轻的,掉脑袋的也不是没有。

屈成天在心里盘算,他把盐运到各处,从来都是叫信得过的手下去各远离城镇的村落贩卖,虽然价格贵了些,但也没有一斤一百钱这么离谱。再者,他自己也不亲自出面贩盐,顶多是与购盐大户有联系。

那么,就是有人要借此事发难。

他一个小人物,没有谁会抓着他闹到京兆府,只会是为了他背后之人。

屈成天想明白之后,打起十二分精神,仿佛之前的又渴又饿都是幻觉。

在绑着他嘴巴的布条一解开,他立刻大声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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