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 139 章

承圣元年九月望,皇帝紫微殿视朝,群臣列班,独缺三司使王准。

各方势力摩拳擦掌,士族一派严阵以待,然少了王准终究是少了主心骨,不少人心生忐忑。

皇帝萧珉坐于高高的御座,俯视着殿中群臣,心里的愉快不自觉就带到了脸上,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脸是笑着的。

“圣上,臣叶夔弹劾三司使王准结党营私、党同伐异。”

“圣上,臣穆藏用弹劾估马司勾当王格贪赃枉法,以劣马充良马。”

“圣上,臣饶虎弹劾淮南路提点刑狱公事王鼎臣收受贿赂,制造冤案无数。”

“圣上,臣庞昌言弹劾江南路发运使谢翼以权谋私。”

“圣上,臣谭尚宏弹劾三班院勾当雷开以权谋私。”

“圣上,臣弹劾……”

……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以三司使王准为中心,临猗王氏子、东山谢、弋阳卢、以及旗帜分明站在他们一边姻亲、门生等,几乎被弹劾了一个遍。

你方弹罢我登场,殿中再无其他声。

只有盐铁副使王确没有人弹劾,应该有人想要弹劾他,可此人实在太过板直刚正不阿,竟一时找不到突破口,总不能弹劾他得罪同僚吧。

王确听了近一个时辰的弹劾,若非出门前父亲特意交代过让他在朝堂上不要说话,他早就跳出去跟人吵了。

这些人都说得什么屁话,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与王准交好的左槐也早得了信,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皇后已有安排,公爷请左相见机行事。”来传话的人是这么说的。

可皇后的安排是什么?

左槐的目光扫过御座,再看自己左右,一下与吴慎的目光对上了。

吴慎笑笑。

左槐亦笑,暗暗皱眉。

“众卿还有谁有话说?”

皇帝的问话把左槐的心神拉了回来,他握紧笏板严阵以待。

“那么……”萧珉说。

“那么什么?圣上想说什么?”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群臣猛地回头,萧珉坐直前倾。

哗哗哗……

甲胄摩擦与整齐奔跑的脚步声相应和。

殿前司御龙四直禁军在都虞候夏侯煇的带领下进入紫微殿,唰一声亮出兵刃与殿中仪卫对峙,并赶开群臣让出中间一条宽阔大道。

“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有老臣当即痛斥。

“老头,别张嘴闭嘴就是造反,开始你道貌岸然的表演之前,先看看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没有。”一道利中带糯的声音传进来,就是说话忒粗俗了些。

那老臣差点儿没被怼得昏过去,直喊有辱斯文。

“你说你自己是斯文啊?那可真是斯文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了。”

一口气差点儿就没上来的老臣:“…………”

御龙四直全部就位,这时才有内侍高唱:“皇后至——”

王妡一身深青袆衣头戴九龙衔珠十二花树朝冠,从逆光中跨进紫微殿,缓缓走过群臣。

群臣错愕有之、惊疑有之、恼怒有之,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仿佛披着光而来的身影上。

蒋鲲双眼微眯,向吴慎投去一眼,后者把笏板斜靠在臂弯中但笑不语。

老成持重的左槐忍不住露出“这不是胡闹”的错愕表情。

御座上的萧珉双手紧紧抓住扶手上的龙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失态地站起来咆哮,挂了一个多时辰的笑容早就无影无踪。

“皇后!”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一声大喝,脚步一动要冲过来拦住王妡,被眼疾手快的禁军一把捉住,捂着他的嘴,又踢他的后膝弯踢得跪下来。

“嗯?”夏侯煇提起手中刀,一双斜长利眼里尽是凶光,设想蠢蠢欲动的大臣们。

呼——

御龙四直禁军一起提刀。

面对刀锋,有的大臣退缩了脚步,有的则悍不畏死也要直抒胸臆,有的却是不相信皇后和禁军敢在紫微殿见血,迎着雪亮长刀大骂王妡妖孽祸国。

王妡在骂声中走过,微偏头斜睨了骂得最凶的那人一眼,脚步未停,轻飘飘说了声:“让他闭嘴。”

“喏!”被吩咐的禁军应道,以刀柄猛击那人后颈,那人瞬间软倒在地上。

怒斥咒骂之声戛然而止,群臣看着王妡一步一步登上御阶。

吴桐跟在王妡身后,拾阶而上前对着群臣露出一个假笑。

紫微殿御阶为三九之数,最顶上是皇帝的御座,此时贡年已经带着人在御座左边安置下椅子。

王妡走过二九,在三九之下站定,与御座上的萧珉对视。

一个波澜不兴的嘲讽,一个满含杀气的愤怒。

“王、妡!你、想、做、什、么?!”萧珉一字一顿,每一个字仿佛都浸了血。

“呵。”王妡轻笑一声,甩袖转身面对下面群臣,说:“听闻你们都要弹劾我临猗王,我王妡可不得来听听。”

“皇后!”礼仪院知院瞿纯仁站在原地高举笏板,“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宗礼法!”

王妡说:“那今儿个就改了。”

群臣集体震惊:!!!!!

王妡说:“皇后不属于后宫。”

群臣:“……”不知该庆幸皇后没有直接改了太.祖诏令,还是该讨伐皇后嚣张钻空子。

王妡说罢,登上最后九阶,视线划过萧珉的脸,走到左边椅子前,甩袖坐下。

“王妡,你竟敢擅动禁军,你好得很!”萧珉咬牙切齿道。

“能动得了是我的本事。”王妡说着,仿佛炫耀一样对夏侯煇挥挥手,守着群臣的殿前司禁军就撤开,与仪卫站一处,手上兵刃始终没有收回。

殿中好像恢复了秩序,但所有人都沉默着,用这种沉默对抗王妡不合礼制的出现及她手里的刀。

“怎么,刚才不是说得很开心?现在一个个都哑巴了?”王妡轻笑道:“既然你们不说了,那就换我说了。”说着,她歪了一下头。

吴桐会意,从袖笼里掏出厚厚一本书一样的东西,翻开第一页。又伸手往旁边,贡年抽了抽嘴角,把一个带柄的上宽下窄厚纸筒放在她手里。

吴桐拿着一个毫无用处连当装饰都嫌丑只是增加一点儿仪式感的喇叭,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地开始读:“永泰十一年五月,先帝提拔蒋鲲为枢密使,九月制置兵马司例行检查边备武库,清点是发现武库兵器少了刀一千件、盾五百件、枪一百件,上报枢密院后不了了之。十二年三月例行检查武库,再次发现刀少了五千件、盾二千件,主管制置兵马司的枢密院副承旨马原美再度上报,依旧不了了之,遂起疑调查,同月,马原美被发现死在家中。”

“永泰十二年七月,朝廷下发各边州军饷三千万贯,蒋鲲手中就刮掉三百万贯,最后发放到边州将士手中总计只有区区一千一百三十五万贯。”

“永泰十三年三月,蒋鲲与成都府制置使高圭书信往来,暗中商定引课当地盐务,逼封当地多处私井,垄断盐务再以高价售卖盐引给盐商,导致当地盐务混乱,百姓吃不起盐还被征收高额的盐税。”

“永泰十三年六月始,蒋鲲指使外侄屈成天组建盐商队,去到绛、蒲、汾等十数州倾销掺石劣质盐,并与当地官府勾结,逼迫百姓以高价买此劣质盐,以此敛巨额财富。”

“永泰十四年六月,接替马原美主管制置兵马司的枢密院副承旨崔信受蒋鲲指使,将刀一万件、盾一万件、甲胄五千件、枪三千件从武库挪出,同年七月,猃戎来犯,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永泰十五年六月,蒋鲲指使台狱狱卒李民在狱中杀了前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罪臣金柄生前常去杀猪巷青楼泉香阁,次次一掷千金,实则那青楼背后的东家是蒋鲲,金柄、宗长庚、崔信、康又新等人常去此处,明面上是买欢,实际上是将贪得的不义之财送还蒋鲲的那一份。”

“以上,还有谁要补充的?”

吴桐话音一落,紫微殿里死一般地寂静。

群臣都是一模一样的震惊模样——皇后这是把蒋鲲的祖坟都刨了吗,查得这么仔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蒋鲲出列,一脸被冤枉地高喊:“这些都是诬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吴桐把喇叭放下,本子收袖笼里,朗声说:“夏侯管军,请把那些人都带进来。”

夏侯煇抱拳,对身旁副将挥手,副将出去,不多时,禁军或抬或推十来人进殿,后头还有两名禁军手里捧着快半人高的目测是账册的东西。

被带进来的人里多数都受了刑,其中竟还有蒋鲲的长子蒋镐。

蒋镐除了看起来狼狈了些,其他倒还好,没有被怎么为难。他被推进殿中,一看到父亲就喊:“父亲,救我!”

推着他的禁军不耐烦他吵吵,用刀柄打了他一下,不过像之前那样下重手把人打昏。

“竖子尔敢!”蒋鲲喝道:“尔敢殴打朝廷命官?!”

那禁军一看,嘿,死到临头还敢叫嚣,抬手又给了蒋镐一下,这下就可重了许多,把蒋镐打得一个趔趄。

蒋鲲睚眦欲裂。

“嘿,蒋鲲,枢密使,这儿呢。”吴桐在上头喊:“我作为控方已经说完了,你这个罪犯不辩解一下吗?给你一个机会,请开始你的表演。”

王妡转头去看吴桐,这人一脸兴奋得都能自己发光,仿佛入了水的活鱼,摆尾摆得别提多欢快。

萧珉也转头在看吴桐,握紧的双拳泄露了他此时的不平静,之前的运筹帷幄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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