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捉虫)

顾家院子里晒了几簸箕的梅干菜,阳光暖暖,院子里满满一股菜香扑鼻。

赵家佑闻不来这味,鼻子抽动了两下,伸手将顾昭往院子外头扯。

“走,你还磨磨蹭蹭啥!咱们瞧瞧去,瞧了你就知道了。”忽然,他面上好似想起了什么,探头探脑的左右瞧了瞧。

顾昭莫名:“这是怎么了?”

赵家佑压低了声音:“昭啊,你那灵醒的鼻子和眼睛还在吧。”

顾昭:

“在。”

赵家佑庆幸的拍了拍胸口。

“那可太好了,一会儿啊,你帮我看看,瞧瞧那船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他加重了语气,大青虫样的浓眉挤了挤。

“就咱们摇竹娘那日遇到的那种,你懂吧。”

顾昭:

“懂!”

真是可怜的家佑哥,明明前段日子还是敢夜里说鬼的潇洒哥,现在倒好,青天白日的,居然连提都不敢提了!

顾昭不解:“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么害怕干嘛,反正你夜里在家又不出门。”

“你别担心,这世界上有鬼便有神,你夜里在家里睡着,屋舍大门有门神,灶间有灶神,地里有土地公,就连猪圈,都有紫姑你怕什么啊。”

紫姑,也就是民间说的厕神,也有人称为坑三姑娘,传说中是富人的小妾,她生性善良却遇人不淑,在婆家遭人嫉恨后于正月十五那日被害死在厕坑。

上天怜其有德,让她幻化成了厕神。

农家的厕坑和猪圈一般在一处,也就是土话里说的圂厕,所以,正月十五祈福时,是在猪圈处设供摆果,祭拜紫姑神的。

十五那日,他们去摇竹娘,路上还瞧见好些个伯娘婶子迎紫姑呢。

按顾昭来想,这连猪圈都有神,赵家佑夜里在家中待着,实在是没什么可害怕的。

赵家佑斜睨过去,“说的简单,你瞧见了?”

顾昭一窒:这倒没有。

鬼倒是真的见了好几只。

赵家佑了然:“是嘛,你这灵醒的鼻子和眼睛也只瞧见过那东西,没有见过神,可见神仙就跟咱们的官老爷一样,忙碌着呢。”

“像我们这样的贫民百姓,不遇到事情还好,要是真的遇到了事,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赵家佑想起摇竹娘那次,神仙来了吗?没来!

最后还是靠着他和裴表弟的童子尿,打退了那可怕的金凤仙!想到这,他忍不住昂了昂胸膛。

顾昭:……

“呵呵,在理,此言在理。”

赵家佑松了劲儿:“再说了,我今儿跑来找你,是要拜托你一件事的。”他面上有颓然之色。

顾昭肃容,不自觉的站直了身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家佑哥,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我阿爷受伤这段日子,我顾家受赵叔恩惠颇多,要是有什么事,昭定然尽心尽力,无敢不从!”

赵家佑感动,用力的拍了拍顾昭,“好顾昭!”

他放下手,跟着顾昭往前走,一边说道。

“还不是我娘,她呀,平时贪便宜还能说是节俭,这入口的东西,她也能瞎来!”

“前些日子,市集上来了一个面生的汉子,他家的菌菇和木耳这等山珍货卖得格外贱价,我阿娘贪便宜,就买了好大一袋。”

“她说我阿爹夜里上值辛苦了,这不,那大肉炖菌菇只有我阿爹吃的份……”

“结果你也知道了,我阿爹肚子疼得厉害,整个人都拉虚了。”

“还没有好吗?”顾昭连忙追问。

前两日夜里当值,赵刀是喊着肚子疼,后来迟迟不见他寻来,最后还是顾昭不放心,又回去寻他,这才将他送回去了。

这两夜,都是顾昭一个人顶两个,独自一人在街上巡逻打更。

赵家佑摇了摇头,“好是好多了,就是腿脚还瘫软着,不大使得上劲儿。”

“请大夫瞧过没?”顾昭想了想,为上次给她阿爷瞧伤的唐老大夫做推荐。

“德安堂的唐老大夫就很不错,人心善医术又好,我阿爷这几天都好多了。”

前段日子倒春寒,顾春来犯了风寒,也是请唐老大夫瞧的,他往旧方子里又添了几味药,顾春来吃了几贴下去,那咳疾就好了许多。

别的不说,她方才去瞧了瞧,她阿爷都能吃下满满的一碗饭了。

老人家只要能吃,那就能让家里的小辈安心。

……

赵家佑:“看了,请的就是唐老大夫,说是我爹吃的菌菇不对劲。”

“唐老大夫说了,咱们玉溪镇也出了几个这样的病例,大家互相一问,这才发现是菌菇有问题,他们都和我娘一样贪便宜,买了那面生汉子的菌菇,眼下是寻不到卖货的人了。”

“唉,我爹伤到了肠子,得将养几天。”

顾昭跟着叹息一声:“没事就好。”

她阿爷和赵叔,这是难兄难弟啊。

……

赵家佑:“这不,我爹说了,老让你一个人当值也不好,叫我替他几天班,你也知道,我怕那东西怕得厉害,所以,我今儿特意过来找你,就是麻烦你多照顾我几分。”

顾昭:“嗐,就这点事啊!”

“你就是不说,我也会的。”

赵家佑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厚。

顾昭:“那你不去学堂了吗?”

赵家佑:“过几天就去,等我阿爹好了,我就去学堂了。”

“嗯。”顾昭应下,没有再继续说话。

两人一路往前走,很快便来到赵家佑说的出事地方。

……

这是一处河堤,此时冬末早春时节,零星的嫩芽从枯枝中复苏,颤颤巍巍的钻出脑袋,迎着风微微摇摆。

清风吹拂过河面,水波拍打着岸边的湿泥,连带着,河面上的那艘乌蓬小船也跟着一晃一晃。

岸边好些个汉子妇人,还有些阿公阿婆,各个围在河堤旁,你一言我一语,指着船交头接耳。

赵家佑扯了扯顾昭,“喏,就是这艘船了。”

顾昭瞧了几眼,眼里有困惑。

没有啊,里头什么都没有,就正常的一艘乌篷船嘛!

……

“顾昭,顾昭,顾小昭,这儿!”

人群中,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朝顾昭唤道。

赵家佑胳膊肘捅了捅顾昭,“嘿,叫你呢!”

顾昭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隔壁的王慧心,此时她正冲自己挥手。

顾昭拖着赵家佑挤了过去,不忘小声嘟囔道。

“你们这是约好了吗?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喊我顾小昭!”

就连金凤仙那鬼丫头,也是喊她小昭哥哥长,小昭哥哥短的。

小昭,小昭,听过去就没半点气势!

赵家佑还没说话,前头的王慧心已经拿绣帕捂着嘴偷笑了,“谁让你比我们小了。”

她今儿穿了件梅染色的薄袄,简简单单,颜色瞧过去甚至有几分暗沉,并不是她这般豆蔻之年的少女惯常爱穿的艳丽衣物。

但她面容白皙美丽,身型高挑,一头乌发高高的盘起,上头缀一块深竹月色的纱巾。

更衬得她肤白貌美,神彩耀人。

顾昭走过去,她发现美人不愧是美人,就算是熙攘的人群中,美人旁边站着的地方,也比别的地方来得空旷。

当然,这也可能是慑于她手中握着的那把竹竿镰刀。

顾昭冲王慧心笑了笑。

王慧心手肘间挎着小篮子,里头好些朵新嫩的香椿芽,另一手握着竹竿,上头的镰刀磨得又利又亮。

阳光一照,刀口折射出刺眼的刀芒。

“慧心阿姐,这个给我拿吧。”

顾昭正要去接王慧心手中的竹竿镰刀,不想她一把将肘中的篮子塞了过去,另一手的竹竿镰刀纹丝不动。

王慧心笑吟吟,“有心了,你拿这个吧。”

顾昭的手顿了顿。

只见王慧心握紧竹竿镰刀,一双漂亮的眼眸往旁边扫了扫,顿时,偷偷往这边瞧的视线少了许多。

顾昭甚至瞧见,有一个妇人偷偷的拧了拧自家偷瞧王慧心的汉子,王慧心显然也瞧见了,她鼻孔里微微哼了哼气。

顾昭:

嘤!人漂亮,就连鼻孔出气都这般可爱。

顾昭瞧了一眼旁边的赵家佑。

还好还好,她还不是最不争气的,这家佑哥已经手脚不知往哪里摆了。

顾昭挎好小篮子,这才和众人一起瞧河中的乌蓬船。

这是一艘八成新的载客乌蓬船,可以看出船家很爱惜它,里里外外整理得干净又整齐,在船舱和甲板相隔的乌蓬下,几枚小木雕用红绳坠着。

有小鱼模样,也有小龟模样……瞧过去别有童趣。

水岸边,两个汉子挽起了裤腿,淌水在河里和船上四处翻看。

顾昭:“慧心阿姐,这船是怎么了?”

……

王慧心今儿在外头采香椿,倒是比顾昭先听到动静,就连赵家佑也没她瞧得多,听到顾昭一问,当下指了指河里的那个青年,开口道。

“喏,这船是元伯先发现的。”

王慧心口中的元伯是个瘦高的青年,之所以叫元伯,仅仅因为他姓元名伯。

约莫二十来岁,听说没有娶婆娘,平日里为人沉默,也不见他种什么田,每日只是出船去打几网子的鱼,零零碎碎的卖些鱼获,其余时间在船上晒晒太阳,樟铃溪里晃啊晃,这一日便过去了。

赵家佑撇了撇嘴,“是他啊,他的名字占人便宜!”

顾昭和王慧心都笑了。

王慧心笑起来格外的美丽,桃花大眼微微眯了眯,似有星星碎光溢出,娇美可人极了。

双脚淌在早春犹自冰凉的樟铃溪江水中,元伯似有感应。

他回过头,恰好撞进王慧心眼睫颤颤的桃花大眼中,倏忽的,耳朵后一股热意涌来。

元伯连忙转过头,稳了稳心跳得有些慌的心脏,继续看乌篷船。

他们正在寻找,好看看上头是否有船家艄公的标识。

王慧心没有察觉,素白纤细的手拂了拂鬓边的碎发,对顾昭继续道。

“听说这船是从外头的大江上飘来的,里头没有船家,也不见客人,元伯不放心,就将它拖回来了。”

说完,她微微叹了口气。

“真希望不是咱们玉溪镇的船。”

顾昭也跟着沉默。

大江飘回来的船却不见艄公,怎么看,这船家都是凶多吉少了。

樟铃溪很大,不乏有那等水贼恶人,专门盯着艄公和客人,做那等杀人越货之事。

就算不是他们玉溪镇的船,那也会是别的地方,总归是有户人家,家里的顶梁柱出事了……

……

“找到了。”这时,水里的元伯突然喊了一声。

他指着船沿边的一处小标志,开口道,“应该是六马街的谢家。”他顿了顿,继续道,“是谢振侠,谢家的船。”

这话一出,顿时好几个人围了过去,大家探着头瞧,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是是,应该是他家的,上次我回我娘子家瞧侄儿,乘的就是这船。”

阿庆婶子用力的拍了拍大腿,四处看了一眼,朝大家伙儿说道。

“错不了,错不了,老爷子人好,为人和名字一样有侠气!我坐船有些晕,他还给了我一包子的话梅呢。”

“是是,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了,谢老伯爱干净,船舱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以前还说过,坐他家的船啊,就是舒坦……”

“喏,他船上的这些木雕,他和我说过几嘴,说是家里的小孙孙练手之作。”

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说到后头,大家伙儿的声音渐渐小去,最后沉默了。

你觑觑我,我瞧瞧你,谁也不说话了。

原先还没有多大感觉,这艄公一挖出来,发现是自己知道的人,而他可能已经亡命在茫茫江波中了……

这事,让大家伙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原先因为挖掘出船主的热闹,瞬间戛然而止。

“我去喊人来。”听到六马街的谢家,赵家佑站不住了,当即丢下一句话,钻出人群跑了出去。

一并去的,还有长宁街的两个汉子。

谢家的人来得很快。

来的是谢振侠的大儿谢福文和大儿媳褚氏。

谢福文眼里又慌又乱,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的汉子露出这样无助的眼神,怪让人不忍心的。

顾昭和大家伙连忙给他让开了路。

谢福文心慌得厉害,脚步有些迟疑的走了过去,在看到船的那一刹那,原先悬在半空中的心,一下子坠入冰窟窿里。

他鼻子一酸,眼前顿时模糊了。

“爹啊!我的爹啊!”

“是我家的船,我爹呢?我爹去哪儿了?”

他和褚氏都哭得厉害,半晌,他大大的抽了下鼻子,忍着心里的悲痛,开口询问道。

“劳烦大家了,这船,这船是哪里找到的?”

大家伙儿的目光都朝元伯看去。

元伯有些不自在,简单又快速道,“大江外头,鸭姆滩附近。”他想了想,大概的说了个参照位置。

对上谢福文和褚氏希冀的目光,他沉默了下,摇了摇头,“除了船,没有瞧见其他的。”

谢福文心里一酸,默默的抬袖擦脸。

顾昭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走船最怕这样了,船在人不见踪迹,这是连尸骨都无存了么?

樟铃溪很大,据说一直往外延伸,再过百里,那便能和海天相接。

这尸骨,怕不是最后被冲进大海里了吧。

……

一时间,大家伙都静默了。

“那啥,我们找涯石街的桑家阿婆瞧瞧啊。”突然,一道妇人的声音响起。

大家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连相互搀扶,面露伤心的谢家夫妇也一并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阿庆嫂,一个有些胖的妇人,方才说谢老爷子给了话梅的就是她。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阿庆嫂有些别扭,她放下举着的手,眼睛朝大家伙四处瞧了瞧,陪了陪客气的笑。

随即,她立马又想到,眼下这情形可不适合露出笑容。

阿庆嫂赶紧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桑家阿婆啊!涯石街的那位!”

“怎么?你们都忘记啦!”

……

“哦~是她啊!”

“是是,可以找桑阿婆瞧瞧。”

有懂的妇人七嘴八舌的又应和了几句。

“对,找桑家阿婆,她一定可以找到人的!”

……

桑家阿婆?

顾昭想了想,这是谁?

不一会儿,她的脑袋里就有了对应的人。

这桑阿婆,她是玉溪镇的阴人啊!

所谓的阴人,便是能沟通鬼神的阳间人,她和普通人一样,需要吃五谷杂粮,进行五谷轮回,然而,唯一不同的是,她能够沟通亡者。

请神,问鬼占卜,无一不精。

在涯石街,桑阿婆经营着一家香火店,听说她那一手的问鬼几乎出神入化。

往年里,玉溪镇哪户人家家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寻她问问总是没错的。

顾昭记忆里有她,那是因为老杜氏清明节及七月半等年节,都要去桑阿婆的香火店买上几沓的大金大银,尤其是顾昭她爹冥诞的日子。

按她奶说的,桑阿婆的东西真,这样大金大银烧下去,她爹在下头才有钱买饭吃,不会过苦日子。

毕竟阴间冷火,除了供奉,平日里吃不到饭。

……

那厢,阿庆嫂瞧见谢家夫妇还有些怔楞模样,顿时加重了语气。

“真的,您二位别不信,桑阿婆准得很,前些年我子息困难,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小儿,身子骨还差得很……”

“那是日日哭夜夜啼,直把我家四个大人闹了个人仰马翻!”

“实在是没办法了,因为小儿的问题,家里大人都是日日拌嘴,谁都火气大得很,我家汉子更是没有心思去做工赚银两。”

“后来啊,我家婆寻了涯石街的桑阿婆,寻了她问鬼,嘿,好家伙,你道我家小儿为什么闹不停,原来啊,是有人故意捣的鬼,就是有人想要让我们破家!”

说起这事,阿庆嫂还咬牙切齿。

“我进门的那一日,家里亲戚还有街坊邻居都来家中做客观礼,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天杀的不讲规矩,她居然拎了扫帚搁我家堂屋大门前!”

阿庆嫂一拍大腿,对当初那场祸还有几分怒,“就这么巧,这吉位被扫帚所污,可不是请了瘟。”

“后来啊,我们找了桑阿婆问鬼,桑阿婆一通做法,替我们算了良辰吉日,好好的设供摆果,大金大银烧了好大一捧,家里这才安宁。”

“别的不说,我们家的口角都少了,小儿的哭啼也停了,身子骨没几日便养好了许多。”

“现在是小牛犊一只,哈哈。”

阿庆嫂是个大嗓门的妇人,那声音爽脆,她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家的事情说得跌宕起伏,顾昭都听入迷了。

她瞧了瞧旁边,旁几人也一样听得很认真。

有人不是很信,小声嘀咕了一句,“怕不是碰巧了吧。”

“怎么可能!”事关恩人桑阿婆的清誉,阿庆嫂急了,当下眉眼竖起,怒瞪了过去。

“这事儿真真的,你不信找我的街坊们问问,一问便知!”

“你道我们后来没有问吗?我和你说,我阿庆嫂是个较真的性子,我还真一个个托了当初参加观礼的人,大家伙儿帮我回忆了,真有人在我家堂屋那儿搁了扫帚,一搁还搁了两把!”

她微微喘了口气,“连位置都和桑阿婆说的一丝不差!”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后背无端的一阵寒。

顾昭:

天冷听坊间鬼事,那叫两个字,冻人!

……

谢家夫妇哭得脑子还有点晕,听了这么多也没听明白。

谢福文楞眼:这,这和他家老爷子,有啥关系啊。

旁人有人瞧不过眼了,轻轻推搡了他一把。

“大兄弟,去吧,请桑阿婆问问谢阿翁现在在哪里,别去想准不准,不准咱们就当把钱撒大河里了,左右也没多少。”

“要是准的话,你还能寻回谢阿翁,这人啊,总得入土为安不是。”

这话说得谢福文又是涕泪四流,“是是,大家伙儿说得是,我,我这就去请桑阿婆过来。”

“我去我去。”阿庆嫂一下便跳了出来。

她搀扶着褚氏往河堤树阴下的大石头处走去,关切道。

“我和桑家阿婆熟,好说话呢!你瞧你俩这心神不宁模样,还是这儿等着吧。”

褚氏感激不已:“哎,谢谢大妹子了!”

……

阿庆嫂走后,谢福文和褚氏也坐不住了,原地来回转着圈,时不时的瞧瞧人来没。

谢福文甚至趟了水,上了乌篷船,抱着那捆了布条的木橹在那儿哭,“爹啊,我的老爹啊”

顾昭侧头朝王慧心看去,“彗心阿姐,你要先回去吗?”

王慧心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顾昭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这时候,大家伙儿都没什么心思闲说话,静静的等着阿庆嫂去请桑阿婆。

顾昭瞧了一眼谢家夫妇,轻轻踢了赵家佑一脚,开口道。

“去,你去我家灶间,帮忙将藤壶拿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

“给谢家伯伯和伯娘斟杯热水喝喝。”老是这么哭,人哪里受得住,喝点水还能缓缓心神。

赵家佑嘟囔,“怎么就要我了。”

顾昭瞪了一眼过去,“快去!”

赵家佑一窒,随即拔腿就往顾家跑去。

乖乖,顾小昭瞪人还真有两分吓人!

谢福文和褚氏喝了热水,寸断的肝肠缓了缓,这才停歇了哭泣。

两人坐在大石头上,双手捧着黑瓷碗,眼神呆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顾昭叹了口气。

人就是这样,遇到让自己悲伤的事,从不信到崩溃,再到晃神发呆,这时连神魂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心里空空荡荡,就像是一直踩一直踩,却怎么的也踩不着脚下的地。

旁人劝说无用,只能自己慢慢的一点点想通,再放开……

“来了来了,桑阿婆来了!”

西面有脚步声传来,不知道是谁不经意瞥见,当即大叫起来。

大家伙儿一下提起了精神,转头朝西面瞧去。

顾昭也瞧了过去。

只见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微微躬着身,手中拄一把红漆木雀首的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杖身并不是笔直的,而是蜿蜒有节,弯曲处的线条打磨得十分细致,隐隐似有光泽漾出。

顾昭抬头。

“谢家子在哪儿?””桑阿婆开口,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说话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毕竟上了年纪了,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的显眼。

细薄又稀疏,但桑阿婆却梳得很整齐,每一根头发丝好似都贴着头皮,低低的坠在后脖处,只用一根简单的红木簪子点缀。

……

“在这,在这,阿婆我在这。”

谢福文连忙站了起来,他旁边的妻子褚氏也跟着站了起来。

谢福文:“这是我家婆娘。”

桑阿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撩起眼,环顾了下四周,视线扫过顾昭时,顾昭有一瞬间的发僵,但桑阿婆的视线却没有停留。

顾昭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她这是想让人察觉出不对呢,还是不想

记忆中的小顾昭,好像真的,真的就只有自己记得了。

桑阿婆是个利索人,她问明了艄公谢振侠的生辰八字,又取了谢福文两滴指尖血,特意取的是无名指的指尖血。

无名指通心,取父子连心之意。

桑阿婆松手:“好了。”

褚氏连忙拿了帕子出来,准备替自家相公包扎,却被谢福文一把推开了。

“我不用。”

就这点伤口,再迟一会儿包扎,它都得结痂了!眼下还是爹的事要紧!

……

众人几乎是秉了呼吸去瞧桑阿婆做法施术,顾昭更是看得认真。

桑阿婆拄着杖,脚步颤巍却稳定的走着罡步,她手中一柄三清铃,闭着眼,因为年迈而有些干瘪的嘴里不断的有咒语溢出。

含含糊糊,声音越来越密,手中的铃铛也越来越急……

顾昭凝神,那声音越积越多,好像达到了临界的地方,砰的一声炸开。

倏忽的,桑阿婆脚下的步子在顾昭眼中看不见,声音也不再……她眼中只有那似是脚步带起的气流。

莹莹似有罡劲。

那一瞬间,对照起《太初七籖化炁诀》中的口诀,以前一些似懂非懂的地方,就像是一层看不清的薄膜被打破。

刹那间,顾昭只觉得似有一道清流拂面而过。

再睁眼,桑阿婆的脚步在她眼中越发的清晰,甚至在她迈脚的前一步,顾昭便已经预判了她的脚步。

顾昭在心里默念,目光在桑阿婆蹒跚的脚步上游走:……坎水多波急艮山不出其坤德合无疆

一阵风来,顾昭朝樟铃溪江面望去,面上有困惑,没有,这一通招魂问鬼,什么都没有。

顾昭的视线落在案桌上那碗沾了鲜血的清水。

如果生辰八字是对的,谢福文和谢振侠也是亲生父子,那么,出现这样情况,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顾昭朝樟铃溪看去。

老艄公谢振侠没死!

……

那厢,桑阿婆收了三清铃,睁开眼睛,面容有些疲惫的舒了一口气。

她撩起耷拉的眼皮朝人看去,“人没死。”

顾昭暗暗思忖,是的,请不到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老艄公没死。

众人一听,虽然愣了愣,却还是面上带上欢喜,“太好了,太好了!”

“真的吗?我爹真的没死吗?”谢福文一把扑了过去,忙不迭的追问。

桑阿婆不悦的看了过去,“怎么,你是在怀疑我吗?”

谢福文慌了,“不是不是,我,我就是太欢喜了,仙姑见谅,我就是个粗人,说话不经大脑不达意,您不要见怪。”

说到后头,他搓了搓手,憨笑着连连赔不是。

桑阿婆面色稍缓。

“别叫仙姑,叫我桑阿婆就行了,我还算不上仙姑。”

谢福文:“是是,辛苦桑阿婆了。”

作为阴人,常年和阴物打交道,脾性难免怪异一些,顾昭多瞧了她几眼,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居然蒙了一层灰,想来,这是阴气的侵蚀,常年积累下来的。

……

一场法术做下来,桑阿婆有些疲惫。

谢福文绕着她,一副着急模样。

桑阿婆缓了缓劲儿,也不为难他,“既然人还活着,那就是万幸,这样吧,一会儿我问问紫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紫姑?”赵家佑瞧了顾昭一眼,方才路上,顾昭才和他说过紫姑神呢,这么巧,这儿又听到了。

褚氏是妇道人家,正月十五也是设供摆果过紫姑的,当下心里一松。

是了是了,这紫姑虽然是坑三姑娘,名为厕神,祂却不是司厕之神,而是主先知,占卜凶吉的神袛。

“是,我桑家一脉,请神供奉的是紫姑神。”说起自己供奉的神灵,桑阿婆的面色都缓了缓,苍老瘦削的面皮是虔诚和真挚。

……

请紫姑,摆香案,着衣簪花。

顾昭瞧着桑阿婆从一块红布中拿出一个青草木扎的小人,仔细一看,小人四肢纤长,发髻处以玉蜀黍须为发,分明是女子模样。

桑阿婆将青草小人小心的放在香案桌上,旁边一盆草木灰,草木灰盆中插两根竹筷。

做完这一切,桑阿婆披上一条月白长袍,头上簪一朵开得正艳的粉白茶梅。

一通祷告念咒后,再一睁眼,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明明还是老妪模样,无端的却有了动人的风情。

举手投足间眉眼舒展,望来时自有一股温和可亲,超脱红尘的风流袅袅之意。

此乃仙姑上身。

周围,大家伙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神情敬畏又恭敬的朝桑阿婆看去,随即又连忙低了下去。

“这,这!”赵家佑头一次见这阵仗,眼睛瞪得可圆了,连话都说得囫囵不清。

他用手肘杵了杵顾昭,以气音道,“快快,顾小昭,快用你那灵醒的鼻子和眼睛瞧一瞧。”

这话一出,引得旁边的王慧心都多瞧了顾昭两眼。

顾昭:

早知道就不和赵家佑说了,动不动就让她用用灵醒的鼻子。

她是大黑吗?哈!

心里咆哮归咆哮,顾昭还是瞧得可认真了,就在刚刚,桑阿婆身上确实有一股炁格外的不同,就像是原先沉寂的灵被唤醒一般。

桑阿婆,抑或此时该唤做紫姑,只见她微微笑了笑,似是知道需要问神的是谁,抬眸朝谢福文看去。

“所为何事?”

谢福文慌慌张张的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躬身,“仙姑,仙姑在上。”

“求仙姑救人,为我指点迷津,桑阿婆方才说了,我阿爹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哽咽了下,回头瞧身后的乌篷船,还有那好似茫茫无尽头的樟铃溪,继续道。

“我知道我阿爹,他最宝贝这条船了,不可能让船独自在河面上漂,自己却不管不顾,我阿爹他,他肯定是遇到事了。”

“求仙姑帮忙瞧瞧,我阿爹此时在何处”说到后头,谢福文抹了把脸,嘭的一声跪了下去,跪得瓷实。

那厢,神上身的桑阿婆没有动作,她缓缓闭眼,手指微微动了动,又睁开眼睛看向谢福文,面无悲喜道。

“江波浩浩,生机渺茫,似生非生,罢了吧。”

她话一说完,还不待众人反应,视线扫过周围,缓缓又闭上了双目,再睁开眼时,桑阿婆挺直的腰骨板松了松,重新变得佝偻。

众人哗的一声,惊疑不定,“这是走了?”

赵家佑再次杵顾昭,“仙姑走了?”

顾昭凝神,“嗯,走了”

那道炁就像是突兀的来一般,突兀的又消失了。

谢福文和褚氏有些无措,这怎么就走了呢?他们才说了一句呢。

瞧见桑阿婆睁眼,褚氏嗫嚅了下,两步走了过去,“桑家阿婆,我公爹他”

“唉!”话还未说完,桑阿婆抬手拦住褚氏,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我瞧见了。”

“仙姑上身,她算到的,我也能瞧见一二。”

“他周围很黑很暗,耳朵旁灌满的是水,到处都是流水哗哗的声音,鼻尖隐隐约约有血腥味……”

桑阿婆那灰色的眼直刺进谢福文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活命,但这般情况,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桑阿婆枯瘦的手指了指樟铃溪,“他就在这大江里,老身修行不到家,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

案桌被收拾清楚,桑阿婆拄着拐杖走了。

有几个机灵的汉子连忙追过去,殷勤的忙前忙后,显然是想要搏两分面熟。

大家伙儿都理解,毕竟谁家都有生老病死,这等异人,他们总会有有求于人的时候。

……

谢福文呆呆的楞在原地,半晌后带着褚氏上了乌篷船,准备摇橹归家。

“家佑,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谢福文瞥见赵家佑,抹了把脸,忍着心里的悲痛询问赵家佑。

赵家和谢家同是六马街的街坊,谢福文还记着方才赵家佑跑家中寻他的情分。

赵家佑:“不了不了,谢伯你和伯娘先回去吧,我在顾昭这儿还有事呢。”

他顿了顿,有些支吾的劝道,“伯伯伯娘,你们也别太伤心了。”

赵家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说啥好像都是不对的,是轻飘飘的。

谢福文:“好。”

顾昭冲看过来的谢福文和褚氏点了点头。

谢福文和褚氏也点了下头,几人没有继续寒暄,谢福文简单的谢了带回船的元伯以及热心的阿庆嫂等人,摇着撸走了。

赵家佑:“唉,我头一次看见谢伯这样,原来大人也会这么难过,也会哭。”

顾昭瞧着那连背影都透着伤心的谢家人,心道,自然伤心,出事的可是至亲之人。

有父母在,不管孩子长多大了,在父母面前,他就还能是孩子。

谢阿翁没了,以后,谢伯就只能是大人了。

顾昭、赵家佑和王慧心一行人往家中方向走。

顾昭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认真瞧瞧这片河堤了。

这样一瞧,她家屋后的几棵树确实不一般,此时才是早春时节,垂柳的嫩芽格外丰茂,特别是那几株香椿树,嫩嫩红红的香椿芽冒着寒气,颤颤巍巍的生长。

顾昭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好像经常朝这边化炁

草木丰盛,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

“顾昭。”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唤道。

“啊?”顾昭侧头,“慧心阿姐,怎么了?”

王慧心伸手去讨顾昭手中挎着的篮子,微微歪了头,朝顾昭笑了笑。

“快到我家了,怎么,这点香椿芽还要再贪昧我的呀!”

“没呢。”顾昭连忙将篮子递了过去,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刚刚恍神了。”

“对了,香椿芽抱蛋特别香,谢谢阿姐了。”

这是在谢王慧心方才给的那盘菜。

王慧心抿嘴一笑,“喜欢吃就好。

冷风吹动发丝,王慧心抬起手,将耳畔有些凌乱的碎发往后拨了拨。

阳光下,她这张脸白皙的就像会发光一般。

赵家佑的目光好似都痴了。

真的好漂亮啊。

原来书里常说的,什么芙蓉如面柳如眉,花想衣裳云想容这些话都是真的!

……

王慧心走后,顾昭回头,正好瞧见赵家佑吃吃发笑的脸,当即一巴掌盖了过去。

“哎哟!”赵家佑捂住头哀嚎,“顾小昭!你知不知道很痛?我又怎么惹你了?!”

顾昭整了整衣袖,继续朝前走。

“没怎么,就是瞧你那蠢样,心里堵得慌罢了!”

怎么能一直瞧慧心阿姐呢,她都舍不得多看呢!

哼!

……

赵家佑无奈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顾昭后头,喊道。

“今晚戌时咱们在翠竹街见啊,你早一点来,天黑了我有些怕。”

顾昭:“知道了。”

临走前,赵家佑瞧着那几棵香椿树流了口水。

“哇,顾小昭,你家附近这几棵香椿怎么发芽了?”

“叫顾昭!”顾昭不睬他。

老杜氏正要收衣裳,瞧着赵家佑贪憨的神情,顿时乐了。

“你也馋这一口啊。”

赵家佑点头,“抱蛋可好吃了,当然,我最喜欢吃我娘做的炸香椿芽,细细面粉裹上一层,滚油炸一炸,真是又香又酥脆。”

他闭着眼睛咂吧了下,似在回味。

“好好好,好娃娃就是会吃!”老杜氏笑得合不拢嘴,“和我们家昭儿一样。”

顾昭:

瞎说!她才没有露出这样的蠢样过。

老杜氏从院子里捡了根竹竿,拿出细麻绳将镰刀往上头缠了缠,一把塞到顾昭手中,“去,带你家佑哥采些新鲜的,人家爱吃这一口。”

顾昭看了看手中的竹竿,暗地里撇了撇嘴。

阿奶偏心,明明她也爱吃这一口。

老杜氏不管,推着两人就出了院子。

“快去快去,你赵叔不是这两天拉得厉害嘛,这香椿芽是好东西,以前你阿爷要是有些闹肚,我都是煮这东西给他吃,治肚子疼特别灵!”

香椿树下,顾昭仰着头看赵家佑手中的镰刀搁下一朵又一朵的香椿芽,没一会儿,她手中的小簸箕就装满了。

顾昭:“好了好了,太多了,回头你该吃不下了!”

赵家佑搓了搓有些发酸的手,面上还有兴奋之色,那是满满当当丰收的喜悦啊。

赵家佑:“不急,我还能再采一些。”

顾昭:“采这么多干嘛!你家拢共就三口人,你阿爹闹肚又吃不得,你别听我奶说的,这东西是治肚疼,但那是痢疾胃痛,赵叔他明显是吃菌子中毒了,这几天能吃啥,还是听唐大夫的话。”

赵家佑头也不回,“顾昭,你知道好多啊。”

顾昭一窒,是哦,她知道的还挺多的。

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那是,谁叫我聪明!”

赵家佑:“是是,你打小是就比我聪明。”

“不过,你家这香椿芽真是长得太好了,不多采一些,我的心好痛啊。”

顾昭:“你明儿采!”

赵家佑拒绝:“不!”

“我还是多采一些,吃不完剩着明儿吃。这东西嘛,只有揣到自己兜里才是自己的,明儿鬼知道这树上还剩啥!”

顾昭瞧了瞧树上越来越少的香椿芽,上前两步拽住赵家佑的手。

“够了够了,这玩意儿要新鲜着吃才好吃,明儿该成臭了,到时就是一股臭脚味儿,我看你吃不吃!”

赵家佑愣了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

“是哦。”

顾昭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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