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围魏救赵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的美让人沉醉,更让无数外乡人趋之若鹜。盛名之下的东西自然有它的道理,但往往又是其实难副的。有大智慧者多少知道这道理的缘由,却不会说与你听,或许苏杭的美也从来不为市井百姓而绽放,只因能欣赏到它的永远是金字塔顶端极少数的人儿。而你若懂了,谁还来做那芸芸众生,毕竟天上仙人的班位可是不多。

而在这极少数人中,又能够克制欲望,将志趣返璞归真的更是万中选一,范希文却是这么个异类,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到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盖因他对庶民生活中蕴藏的美有着无限的情愫,就像如今坐在酒馆里看人来人往的大街,偶尔听一听什么奇闻怪谈、家长里短,喝上几口浊酒便已觉得是享乐了。

“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这是他初来泰州时听到的一句评笑谈,同时也是本地人对一天生活最生动的诠释。早上要吃茶,吃好茶。瞧那晶莹剔透的灌汤包,堪堪撕破一角,浓郁的汤汁就爆浆出来,惹的人食欲大开,既好看又好吃,可不是皮包水。边饮茶边谈天消磨时间,晌午后再去打几圈马吊,若是乏了就闷在澡堂里不出来,享受敲背师傅的伺候,不正是水包着皮。若是被些坊间闲汉听去,恐怕还得再打趣一句正经人羞于启齿的说法。为何呢?因为晚上自然还有“皮压皮”的好去处。

“原叔你来啦”范仲淹看见一主一仆,两道熟悉的身影走进酒馆。他欣喜地起身,相互见礼后,两人挽手而坐,说道:“你的名帖一日不被送来,我始终无法放心,这下终于能有些底气。不过这次来的更妙,竟把你家的女诸葛给带来了······”范仲淹眼神亲昵的看着身旁的侄女。

“咳,力臣在家侍奉祖母不便前来,由堇儿替了他哥哥,不作数的。”中年男子颇有些无奈的解释道。长随打扮的女孩也不客气,笑眯眯地道了声伯伯好,便自顾自的打量别处的情形。

“此次得转运司张大人举荐,圣人调我为兴化县令,原本以为是为了修筑海堰堤坝之事,现在想好恐怕另有深意。幸好我提前来此地探访民情,发现县里的乱子可不止这一处,有些甚至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范仲淹忧心忡忡的说道。

这中年男子名叫王洙,乃是范仲淹在应天府求学时结识的一位士子,精于音律、训诂、卜算之术,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人。

他从桌上取了两只碗,将官酿的米酒倒入碗中,熟练地扣着酒糟将过滤的酒液倒入第二只碗,“接到你的修书我便赶来泰州,也是这几日才把城里城外的情况打探了一遍,果然不容乐观。”

“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这里也有一件事需要你提前答应,此事乃是关乎一地生民教化的大事。”他继续道。

“俗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邀请你来,本就是举贤不避亲,同为天下百姓谋事哪里还有什么亲疏贵贱。”范仲淹假装不悦的看着对方,仿佛是和对方确认眼神一样,他开口问道:“就是不知原叔你认为兴化如今最大的痛处是哪里?”

“无他,唯贪弊与匪患耳。现任知县周大人是个和事佬,知道靠自己的手段肯定无法平抑账目,只能对手下的典史、主薄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半推半就的参与其中,此一罪。第二便是这盗匪,若是寻常的山贼马贼还好说,来路也算明了,不外乎是些犯了事的斑儿或者穷困潦倒的落了草。而兴化却不同,这群贼人究竟是匪还是民,还需仔细查点,谋定而后动······”只见名叫王洙的男子以指为笔,以酒为墨,在桌上写了四个字,沉着的说。

“吏治第一,平匪第二,教化第三,弟与愚兄想到一处去了。经过这几天的探访,前两点或多或少已经有些眉目了,而培育士子教化乡民还得劳烦原叔多出一份力。”

“这也是我此次来的目的,我想向希文举荐一个人。”

“他是谁?”

“此人乃是我在泰山求学时的一位同窗,胡瑗胡安定。虽然和某一样科举不遂,但是精通儒家经术,私下常与我们研究历法、算数、水利等学问,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才。都说文人所求无非是立功、立德和立言,我瞧他便是个要流传千古的人物。”王洙说道。

可以这么说,儒学的发展在明清以前,始终处于动荡反复的状态。比如汉儒较之先秦可以说是一套全新的儒学体系,是糅杂了道家、阴阳家、农家等内容的思想整合。到魏晋南北朝,儒学逐渐变得玄虚无用,近乎墨家的实用之学又占了上风。大一统的唐帝国又摒弃了辞藻浮华的诗赋之风,开始反思和注释传统经学的微言大义。即至五代,藩镇割据朝廷林立,儒学再一次显出疲软之势,隐逸的躲在书斋里研究考据。皇宋再次形成一统的局面,随之而来的是儒学史上第三次反思——理学的雏形,而胡瑗的明体达用更是第一次把“立规矩、尊皇极”这样的字眼摆在世人面前。

“原还想请你来当这县学的教谕,却被你摆了一道。不过,我早已放出风声,胡安定要在州中开园讲学,咱们便如此行事······”几人在酒馆里坐了许久,又点了两盅酒,直到将知县交接的事项全部定计才离开,此时已近入夜。

如同后来安定先生在东京讲学时提到的,纲常名教是万世不变的“体”,诗书典籍是垂法后世的“文”,但如果不去实施,一切文体都是形而上的空谈,达用至少堪用才是儒学的根本。这不,趁着夜色,范仲淹版的围魏救赵悄然拉开序幕。

目标是什么,其实很明确,就是账本。有一份明账,不用想,什么物件、进项出项、时辰、数量、结余都已处理干净,无甚大用的扔在六书房;另有一份暗账,存放在主事者身边,这才是对比勘核的关键。若是寻常的新进士在此时便会打住,但范仲淹和王洙不同,他们把握到更深层次的贪官心理:保留证据,以求自保。这就是经验的差距,更是谋划水平上的悬殊。所以知县和佐贰官身上一定都藏着自己的账本,而这些暗账才是最重要的证据,也是本案的突破口。

如果硬要从正印官和属官两者之间选一个的话,那一定是在慌乱中容易露出马脚的那位更适合。周县令先后逼退三位前任,看似大度的吃下之前县里所有亏空,却又能在无数腥风血雨中安稳活着,必然不是什么普通货色,范仲淹和王洙不敢冒风险,所以鱼饵自然就落到了那位主薄头上。

遣人在城郊的广兴仓外升起大火,因为用的黑水,在夜色的映衬下火势又莽又直。前有夏季火情,后逢盗匪作乱,兴化城的百姓早已被接连发生的倒霉事吓得心神不宁,更何况是一县之长的父母官呢。

周大人第一时间带着三班衙役去往粮仓救火,并吩咐其他官差相互传达,务必及时赶到,他知道如今是盘库交接的档口,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其他文职官吏或在县衙或在家中,具是惴惴不安,不晓要生出什么祸端。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范仲淹也不含糊,拿出新任知县的全部派头,火烛旗牌开路,带着师爷、账房和数十健仆浩浩荡荡的往县衙去了。

一到衙门,他命人封住四下的出口,将并大小官吏先行扣住,晓谕了其中厉害。不过也怪,他既不审人,也不用罚,只将每个人单独关押,每间房子提供纸笔,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告知旁人的消息:什么户房书吏在写字啦,什么典史要找大人谈谈等等,当然这消息里亦真亦假,却瘙得人坐立不安,心生忧虑!

故意被拖在家中主薄更是焦急上火,老大人去了粮仓没有音信,听响动是有新大人进了衙门,却又不让我去拜见,是何用意?

此时便能瞧出王洙手段的精妙,乃是无为而为,不争而争。两边就这么拖着,什么也不做,既不派什么暗桩做些画蛇添足的消息泄漏,也不让门口守着的仆从添油加醋,就这么干耗着,逼的猎物自曝其短。

主薄慌了神,怀里揣着账本往墙外翻,一下子被早已等候的范家家丁逮个正着。这时,王洙才真正用了计策。将人运到一处民宅,他模仿盗匪的口气向麻袋内的主薄问话,“新来的县令点子扎手,你又是个贱骨头,那位大人命我来取东西,你老实说来,究竟是在身上、家里还是何处?”

“我如何信你所言?”主薄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

“说与不说!”

“我不知你说的何事,我也没有你要的东西······”

“直娘贼,某还不想与你这穷酸费口舌。大人说了,不从宰了便是,死人才能保得住秘密。”王洙抽出朴刀,假意朝他砍去。

主薄已经无路可退,只好求饶道:“好汉莫要动手,账册在我这里,这就取来。”随后,人被放出,王洙接过账册满意的一笑,计成!只留下一个糊涂蛋凉在中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完了。

下面的步骤执行起来愈发顺当,衙门里被看押的人等啊等,并没有盼来周大人的身影,等来的是一本账册。在各个房间依次展示过后,范仲淹决定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写悔过书,自陈参与程度和参与细节,确认无误后当即签名画押,只半个时辰就把朝廷头疼数载的癣疥之患办成了铁案。

当周大人怒气冲冲的带着众人回到衙门,范仲淹云淡风轻的坐上正堂,拿出正印官的气魄,审了赴任后的第一件案子。此时,已有好事的百姓在堂外旁听,人证物证被一一唤出,见着几乎不可能实现,却又生生摆在面前的事实,周大人径直摘下展角幞头,伏地戴罪。只听得百姓中发出一阵“青天青天”的欢呼,便四散开去要将这消息传遍全城。

范仲淹与王洙两人相视而笑,这下人员、器械、账目都齐全了,还省得再差人捉拿防堵,时间掐得刚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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