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里？
他醒了过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而他静静地躺在梦的正中央。
他抬头望了望四方，最后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红色的光，不，应该说是血色的光。
从哪来，为何而来，这些血色的光为何会照在自己身上？
他站了起来，赤身裸体，犹如被审判的罪人，血色的光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迷茫地看着地面，却发现自己仿佛悬在空中，脚下依旧是血色的光。
空气中开始弥散血腥气，他嗅了嗅气味，浓郁得令人作呕，口腔中同样充斥着这种令人反胃的味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老板抬手化出业火，黄酒一杯接一杯的饮尽，老板指着他说，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眉头皱紧又舒展开来，他试探性地迈出脚步踩实，才想起自己已是孑然一身。他笑了，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光线也随着他开始移动，仿佛他是这里的主角。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他怀疑自己得了癔症，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他所幻想出，因为太虚幻，太不真实，什么再来一次，什么无名业火，都是骗人的，都是假的。
自己......已经到地狱了。
自己会转世吗？会转世成什么？
他抬起头，试图将目光越过那片黑暗，双眼却猛然刺痛，他当即明悟，那后面是他所不能触及的东西。
这是无比的压迫感，他双膝跪地再然后五体投地，整个人漆皮般黏在地上，嘴中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为什么自己去到的不是天堂？
他咳嗽了两下，清空口中的血沫，小臂支撑着千斤重的身体想要腾挪，骨骼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他一次次栽倒在地面上，又奋力爬起，最终，他维持着一个匍匐的姿势。
濒死前的走马灯没有出现，他在昏厥的过程中来到了这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他像只无头苍蝇匍匐在地上。
骨头，在断裂。
疼吗？
癌症与疼痛早已榨干他最后一丝生命，五感早已被痛感所吞噬，这浑浑噩噩的一生，在疼痛中画上了句号。
他开始忏悔，细数自己过往的罪孽，不过是一些琐事，他却很认真地在忏悔，忏悔自己没有打扫干净孤儿院的房间，没有做好那一批电子元件。
他又笑了，眼泪滴落在地面。
失去了家，失去了爱的自己，原来也能算上一生无暇。
那......他还用忏悔什么呢？
悔恨命运的不公？或是亲戚的自私？
他的下巴顶在地面，在病痛的折磨下，那里的骨头甚至长出了花的模样。
终于，压迫感消失，他如同被驯服的小象，不敢再站起。
他的面前亮起一盏悠悠烛火，那是两旁一颗颗无瞳人头吐出，他疑惑地看着不断朝着黑暗延伸的光线，人头的发丝卷起，螺旋着飘舞上升，发梢处化作一缕缕青绿色的火焰，那接连着的黑色如同烛烟般传递着那星点火种，直直地燃上整个头颅，腐烂的味道刺入鼻腔，薛恩张开嘴巴，看着那似乎无穷无尽的幽火长廊。
他看了眼身下，那里倒映着自己的脸，一双空洞的瞳孔映衬了周围的黑色，那张脸不断贴近薛恩，忽然，头颅上燃烧起的火丝像是风暴聚集般卷往薛恩的头顶，他被这美轮美奂的一幕吸引，着了魔似的踏上幽火长廊，每走一步，他的脸上都会露出或喜或悲的表情，愤怒、恐惧、怯懦、狂喜，这些表情不断地在他脸上更换，终于，他忍无可忍，双手刺入，将整张脸皮活生生撕了下来！
他失去了视力，主动丢弃了最后一缕光，行尸走肉般在长廊上跌跌撞撞地前行。
但，他终于有了目标，黑暗之中，他隐约能感受到一丝萤火的存在，像是在召唤着什么，指引他走过这亢长的长廊。
他听到了潺潺的溪流，看到了在空中游动的鱼儿，这些美妙的精灵透过他的身体从另一侧穿出，他痴迷了，待在原地。
然后，撕碎了面前的一切。
“醒了啊。”
带有浓重油烟味的关怀声，伴随着一阵金属丝擦碰的声响，薛恩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循声望去，老板系着围裙在一旁清洗着羊肉钎子，见薛恩睁眼，老板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抄开一条长凳坐了过来。
“醒了就好，一般人是醒不来的。”
薛恩木偶般坐着，迷茫地看着老板的脸，
“多久？”
“几分钟而已。”老板沉声道，薛恩此时的状态很不好，他摇了摇头，一记巴掌重重地落在自己脸上，老板笑了，“会疼的。”
“我知道，刚刚也会疼。”
薛恩回答道，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老板那看不清的脸上，他能确定，刚刚的场景与面前这个人有关。
“啧，说给我听，怎么站起来的？”老板给薛恩倒上一杯黄酒，薛恩眼神飘忽，他看见壶中的酒似乎带着一丝血红。
“我在那里忏悔。”
“发现我并没有需要忏悔的地方。”
“哦？”老板的表情很微妙，“跟我想的差不多。”
“那又是怎么走过那条长廊的？”
薛恩想了想，握住老板那张老茧丛生的手掌，“那里，是奈何桥吗？”
“这世上哪儿有奈何桥啊。”老板乐了，甩开他的手，将一串肥润的羊肉送入空中嚼了几下，薛恩看着不自觉咽了口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在那里，不受控制。”薛恩抚摸着下巴，“就好像我生命过程中所有人脸上浮现过的表情都在我脸上展示了出来，我只能感受到我的脸在不断演绎着什么。”
“在演绎什么？”老板问道，他对薛恩的答案充满好奇。
“感觉......应该是人间百态。”
说罢，薛恩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耸拉着眼皮看向老板，老板的表情已经僵在脸上，生直地从围裙袋里取出一个小盒，颤颤巍巍地抽出一根烟插在嘴里，点燃，深吸了一口让烟雾过肺，几个不大不小的眼圈吐出，老板终于有了新的动作，他将香烟摁灭在长椅上，起身踱了几步，“咳咳”
“好啊......好啊......”
他回头看向薛恩，这次薛恩终于看清了他的眼，里面似乎有泪珠在打转，充斥着一股狂热和渴求，他用近乎发颤的声音问道，
“那，你是怎么走过去的？”
薛恩被他唬住了，犹豫了一会儿吐出真相，“我撕掉了自己的脸皮。”
他又补充了一句，“用手撕的。”
薛恩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那么做，而且只是借助指甲就撕下了整张脸皮，本该撕心裂肺的痛感当时似乎被更深一层的东西给盖了过去，那种举动仿佛是本能驱使，自己的双手如蛇般攀附上自己的脸皮，五指深深刺入，以绝无可能的毅力撕扯下来。
就好像......有一种超脱于欲望之外的东西控制了自己。
他看到老板的表情有些复杂，仿佛在看一个怪人，老板只是不停地咀嚼着已成碎末的羊肉，薛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想要起身走走，却被一只大手给摁了下来。
老板盯着薛恩，叹息道，
“你本该在那里自省，去看到那每个人的脸，去体会他们的感受，断绝一切感性的想法，成为这世上最公正的一杆秤。”
“可你，不，我想，你是一个特殊的个体，正如你所说，你来这个世界仅仅是为了凑数，一举一动无论造成多大的影响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分毫，这种特性给了你最客观的判断方式。”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也不是承认你有多特殊，只是，在你脸上演绎的人生百态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给阻断了，它能让你看到黑暗深处的美好，也能让你看到最纯粹的黑暗，这是一种本能。”老板越说越激动，“一种审判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