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黎明前的梦

1、

红缨山,没错,是这三个字,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起这座山时,由于地方口音的关系,会误读成“红军山”。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红缨山还是个乱葬岗,它紧邻着一条被称为史河的淮河支流。

二十一世纪初,一条国道从这座山中穿过,把它分为了左右相望的两座山,并且乱葬岗也被规划成了公墓。

这里虽说是山,但地势实则低洼,是一段非常陡的下坡路。

由于常年潮气弥漫,即使是在盛夏最酷热的时段路过夹在它中间的国道路段,仍然会被无处不在的凉气包裹住全身,只是这股凉意粘腻湿寒,极不舒适。

罗午始终记得初中时有位同学讲过的关于红缨山巨蟒的故事。

巨蟒是开山修路时从坟堆里挖出来的,“有二十米长,课桌那么粗”那位同学是如此形容的,他老爸正是使挖掘机挖出巨蟒的人。

“那蟒一下子就缠住了挖机臂,力气超级大,我老爸当时给吓呆了,还没来得及跳车,整个挖掘机就被它给掀翻了。”

同学两手配合嘴巴上下左右比划,唾沫星子喷到了好几个人脸上。

“真有那么大的蟒?吹什么牛逼呢,挖掘机都能给掀翻,我咋不信。”

“当然真的,而且我爸当时开的还是大挖掘机,不是小的,起码有十吨重的那种。”

同学们脸上的唾沫星子更多了,质疑声仍旧不断。

“你们还真别不信,我爸差点当场交代在那了,他左胳膊上有条长疤,就是那畜牲弄翻挖机时摔断的。”

“哎,真的,真的,我见过他爸胳膊上的疤,差不多一整条胳膊都是,原来是这么造成的啊。我还以为是你爸哪天晚上喝多了骑摩托车摔的呢。”一位去过那同学家里的插话道。

“估计就是他爸喝多了摔的吧,哈哈,他爸喝多了还揍他呢,上次在学校门口就揍上了。”

“去你妈的,你哪只眼看我爸在学校门口揍我了。”

“你敢说上次在学校门口揍人的不是你爸,喝成那样,说话哇哇叫,走路都不稳,你爸爱喝出了名的啊,开家长会都能喝醉了来。”

后面的走向就是一言不合引发斗殴了。

罗午始终没插过话,也没参与动手。

不久后月考成绩出来了,班主任重新调整了班里座位,罗午和那位同学竟然成了同桌。

有一天那位同桌在午休时问罗午相不相信他上次说的红缨山巨蟒的事。罗午刚睡醒,揉眼睛,挠头,随口答道,“我信。”

同桌一拍桌子,泯着嘴唇,不知为何情绪明显有些过分激动了。

“那天被那几个**崽子给搅的说都没说完,其实那事的确是真的,他们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才真的邪门。”

“你怎么突然又想说这个了,中午不好好睡觉。”罗午想让他打住,因为午休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还可以继续睡。

“罗兄,我爸真不是酒鬼,别听他们上次乱说八道。我爸也是被那条畜牲巨蟒害的失了心智。”

罗午看他抑制不住的讲述欲,又揉了几下眼,下巴眈在胳膊上,“你想说就说,我不会睡着,我趴着醒醒脑。”

“行,我是真心不想我的同桌好兄弟把我一家看扁了,我说完你就知道了。”

“妈的,我爸是被那畜牲给害惨了。那天是夜晚施工,本来我爸他们都是反对晚上干活的,你说晚上挖野坟,搁谁不觉得晦气。”

“不是,那大晚上的,你爸咋看出来那蟒蛇有二十米长的啊,”罗午也稍微来了兴趣,“奥,对了,工地上晚上开的灯亮堂是吧,懂了,你继续说。”

“对,对,工地晚上灯火通明啊。可惜我爸够倒霉的,偏偏是他惊扰了那条巨蟒,那玩意是野兽啊,不讲道理的,你说我爸多冤枉,你要报复去找包工头啊。”

“报复?那被干翻的挖掘机是你家自己的啊,被蛇弄坏了,没人赔是吗?”罗午尽量接话,好显得自己在认真听。

“不是挖机的事,说了你可能不信,那蟒蛇竟然口吐人言跟我爸说话了,它威胁我爸。当晚在场那么多施工的人都不知道这事,太邪门了。”

“唉,我爸就是从那次之后才开始酗酒的。”

“口吐人言,妈的,那蟒蛇成精了吧,还能说话,男蛇女蛇?不会是白素贞吧。”

同桌兀自摇起头,罗午本来正侧眼看着他,突然吓得惊直了身体,困意全消,冷汗猛出。

是幻觉吗?

在正午阳光照耀下的同桌吐了下蛇信子,他一侧的脸上出现了青黑发亮的蛇鳞,不过这些都是转瞬即逝,再看皆已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罗兄?”

同桌把脸完全转过来了,盯着罗午,笑意充盈。

“没事,没事,”惊魂未定的罗午又仔细确认了一遍同桌的脸,“你接着说,那巨蟒和你爸都说了啥。”

“挖掘机不是被掀翻了嘛,那巨蟒顺着挖机臂爬过来的,蛇头直接扎进了驾驶室里,我爸以为要被吃了,谁知那巨蟒吐着信子,腥臭大嘴里居然传出了一个人类的说话声。”

“说的什么啊,你赶紧啊。”罗午追问。

“它说我爸害死了它的孩子,它会永远缠着我爸,让我爸的儿子给它当蛇童。”

“你爸的儿子那不就是你嘛。你是蛇童?蛇童又是什么玩意?”

同桌并没有解释蛇童是什么意思,自顾继续说道“那蟒就说了这些,说完用信子在我爸脸上点了两下,就唰唰地退出了驾驶室,我爸被卡住了,也动不得,就听到外面骚乱不断,人人都喊着打蟒蛇,打蟒蛇,蟒蛇成精了。”

“等工友把我爸从驾驶室里救出来后,就看到挖斗的尖齿上挂着几条已经被斩断了身体不过还没死透的小蟒蛇,在那扭啊扭地挣扎滴血。”

“我爸一问,才知道巨蟒已经跑到史河里去了,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从红缨山上直连史河。它所过之处每颗挡路的树都被拱断了。”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教室里顿时哄闹起来,午睡的同学们都起来了。

同桌神秘地凑到罗午耳边,又最后说了些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蛇童。我爸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喝酒麻痹自己,揍我是因为我真的是个蛇童,就像厄运一样永远无法摆脱。”

“如果你帮我保密,哪天合适了我就给你展示一下蛇童是什么样子的。”

罗午对这个神经兮兮的同桌开始有点抵触了,他忽然觉得他说的是都是真的。“蛇童”,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打心底有种想恶心的生理冲动。

“如果你不保密,”同桌语气中充满了贪婪和得意,“那我也把你献给蛇母。”

罗午还没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同桌已经端坐好,拿出语文课本准备上课。

“你有病吧,你是在说鬼故事吓我吗?”罗午问他。

“什么鬼故事?上课了,今天中午睡得真香。我是一点都不困了现在。”

“你哪睡了?你不是在给我讲什么蛇童,蟒蛇说人话的事吗?还说把我献给蛇母,你什么意思啊?”

“你梦游呢,我不是刚睡醒,大中午的我不睡觉,我跟你说蛇干嘛?”

老师已经拿着茶杯和教案进教室了。

“起立。”

“老师好。”

“坐吧,下午第一节课,都打起精神,还没睡醒的主动站起来听课。”

2、

东方的地平线上启明星已悄然显现,世界还是暗漆漆的。

太寂静了。

国道的下坡段无车无人,没有一点生气。两侧高高突起的红缨山如同两头潜藏在黑夜里沉睡的巨兽。

山中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在深处,罗午僵直的站立着,手指轻抚刻有自己名字及生逝日期的墓碑。

碑面上的黑漆大多已斑驳脱落,碑文也不再深刻清晰,碑前的石台上放着一束早已枯萎腐烂的花。

“爱子罗午,”,他读出碑文,声调低若耳语。

他想蹲下身,奈何膝盖不能弯曲,他又尝试去转动僵硬的脖子,这次成功了,伴随着连串的“咔咔咔咔”声,细小的泥土从他肩头和头发里抖落下来。

“还需要一点时间。”他自言自语,有些艰难地收回了搭在墓碑上的手。

“就像第一次练习走路。”他闭上眼睛,回想起第一次学走路时的场景。

母亲弯着腰,两手护在自己腋下,耐心地引导小小的人迈开稚嫩的腿脚。

他很心急,还没走稳就想快跑,走出了几米后,他露出了笑容。

小小的人手舞足蹈,兴奋的回身去看母亲,原来母亲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保护自己的手。

他睁开眼,回看身后的墓碑,那束碑前的枯花竟然开始快速恢复生机,黑黄残缺的花瓣瞬时饱满鲜嫩,败落下的绿叶飘飘升起,连接回生长出它的根茎。

这是一束白玫瑰,有清幽的香味。

随后罗午便转身走了,穿过一片松树林,走的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他要去赴第一个约了。

天将明时,宗乔睡着了。

他难得睡了个无梦的觉,睡得很香,很沉。

城市的一天也开始了,路上的车流逐渐多起来。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那颗原本明亮的星开始模糊。

熟睡的宗乔还是突然坠入到了梦境中。他回到了老家的院子。

大雾弥漫不散,他推开院门,顺着狭窄的门前小道走到了水泥铺成的村道上。

那个又高又大又胖的身影从浓雾中走出来,低着头,喃喃自语,从宗乔身边经过。

“老木”宗乔喊他。

老木没有半点反应,还是自顾自往前走,嘴里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能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吗?”宗乔追上去问老木,和老木并肩走了起来。

几个小孩忽然拦在了路中间,他们调笑着,对老木指指点点,有两个手里还握着小石块。

“老木,老木,别走了,你来给我们当怪兽吧。”小孩们边叫喊,边堵住老木前进的路。

老木仍旧垂着头,但他会左右躲闪,可小孩毕竟人多,他试图突破的每个点都被阻拦了。

宗乔看出老木焦急了,行走是他不可中断的头等大事,他的自语开始混乱急迫,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你可以撞开他们,他们只是小孩,他们拦不住你老木。”宗乔没有轰走挡路的小孩,而是让老木自己冲出去。

老木本不可能听懂宗乔的话,但他竟然照做了,他强壮的身躯不是几个孩子能硬挡住的。

小孩们挂住老木的胳膊,双脚离地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还有蹲下来各抱住他两条腿的,但这些行为都无济于事,老木继续往前走,不过速度被拖慢了些。

这些孩子自有认知时起便知道村里有个叫老木的怪人,他们当然不明白他为何每天不停走来走去。

老木的路线是每天吃完早饭后便从自己家出发,走到三公里外的废弃村小学门口后原路折返,当回到自家门前时再次做折返。

如此循环往复,除去每天三餐吃饭时间和晚上的睡觉时间,他全部的人生都投入在这没有尽头的三公里来回行走上。

老木无疑是个可怜人,他也许陷在了另一个世界里,他不断地来回走啊走,自言自语,不去叨扰任何路人,不去看除了脚下的路面外的任何事物。

尽管已经离开家乡多年,但老木时常会出现在宗乔的梦中。

梦里的老木总是很真实,或许是因为他太过简单了,他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那么直观而深刻。

宗乔关于他的梦却始终不变,就是追问老木的自言自语到底是在表达什么。

那是只有老木自己能听懂的语言,即使人靠的再近,听得再清晰,也无法从他的语言中辨别出一丁点意义。

挂在老木身上的小孩们把自己累的没了力气,一个个纷纷放弃,从老木身上跳了下来。

他们喘着气,看着老木继续远去,手里有小石块的小孩忿忿不平地朝老木后背砸过去。

这是他们最后表达失望的方式,他们试过无数次,也失败了无数次。

很快老木消失在雾气里。

宗乔耳边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有个奇特的能力——总能知道自己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

他知道自己就要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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