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五章 她睡着了

“所以看上去总比别人多点优雅。”

“可能是因为她很适合红色,所以我常常觉得女人就该配红色才漂亮。”

蒋邵川总是一边说着,一边去瞄不远处抢救室顶上亮起的红灯,可他越说越无法安定,越说越失去条理,最后索性不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站起来,想走动走动,可忽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没什么预兆地掉出来,“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碎了,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沉,正欲弯腰去捡时。

“抢救中”的红灯灭了。

紧接着医生走出来,几个人全部往那边靠拢。

蒋邵川反而是走得最慢的那个。

他站在最外围,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抓住了宋芙的衣角,在听见年轻女孩一声痛哭之后,才从短暂的麻木中反映过来。医生的声音抵达得很迟,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尽力了。

原来,尽力了,结果也还是一样。

他还是不能和她平静地聊上两句,听她叫一声“邵川”。

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人的情分就是那么薄,连次重逢也支撑不了。

时隔多年,蒋邵川终于见到了她,只是身上盖一块惨淡的白布,从几个人从抢救室里推着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追出去两步,紧紧拉住了移动病床的边缘,不让它再往前挪动一寸,用力到手背都暴起青筋。

他屏住呼吸,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把白布撩起一点。

她睡着了。

只是蒋邵川快要不认识她。她的头发短了,皮肤变得枯黄,眉宇间全是病痛和时间留下来的刻痕。

前一刻她还在自己的记忆中穿着红裙起舞,现在她就永远地长眠了。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喊一声,可不知怎么,那声音发不出来,就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好难受。

周围几个医生都为难地看着他,宋芙走过去,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轻声道,“邵川。”

七岁那年的记忆变成一片广阔的泥沼,蒋邵川刚才跌进去滚了一遭,又骤然被宋芙的声音拉回了三十二岁。

他怔怔地松了手,转过头去看宋芙,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说得没错,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宋芙却听懂了,她握住蒋邵川冰凉的指尖,手臂一收把对方拉进自己怀里,说,“这次你们道过别了。”

昨夜蒋邵川其实做了好几场梦,其中一场就关于她。

梦中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只是隐约带着些低烧似的,躺在床上被一床厚棉被压着,鼻息间闻见缕淡淡的柠檬香。

窗外下着雨,雨点在玻璃上敲出一首杂乱的曲子,他觉得潮气甚重,一睁眼看见天花板都在渗水,一大片水渍晕开来,整栋房子纸糊的似的,要软下去,塌掉了。

忽然耳边有人唱起童谣。

唱到后来,雨停了,天也晴了,有阳光从窗户外斜照进来,暖暖柔柔的,很舒服。

蒋邵川睁开眼睛,看见恩人的笑脸,眼睛弯起来,像雨后过天晴后的彩虹。她摸着他的额头,温柔地说,“邵川,我要走了哦。”

蒋邵川立刻问,“去哪里?可以带上我吗?”

母亲摇了摇头,说,“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妈妈不能带你,但是邵川以后要好好生活呀。”

“那好吧。”梦里的蒋邵川不再问了,朝母亲挥挥手,“再见。”然后看着那一袭红裙飘远了。

可能真的是某种预感吧,最终是梦境成全了他,也不知这究竟是幸运还是遗憾。

蒋邵川倚在医院住院处前的亭子里,手里夹一支香烟,隔着浓重烟雾看外面细密的雨,神情朦朦胧胧的,让人很难一眼看透。

他没有转头,没有把目光落到一个实点上,维持那种很飘忽的状态,问道,“那如果是天在哭呢?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宋芙兀自恍惚着,落到他眼里的那道侧影的外轮廓很锐利,内里却如晕了水的墨渍那般变淡,变薄,变成半透明的灰色,好像没有个轮廓拢着,就要化作烟尘飘上去,与远方的天空融作一体了。

“打伞,或者,”她向蒋邵川的方向迈了一步,说,“一起哭。”

蒋邵川笑着轻轻摇头,又往回看一眼,“这很不像你说出来的话。”

宋芙沉默地注视他良久,终于,眼睛里的光闪了闪,缓慢道,“邵川,如果你很难过的话。”

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只留下个稍显犹豫的尾音。

蒋邵川歪头看她,“如果我很难过的话?”

宋芙没有说话,而是用行动代替了回答,她的两条手臂张开,向上扬起一点,和身体形成小幅度的夹角,不是个大开大合的动作,很含蓄,是她一贯的风格,甚至带一点难察觉的颤抖,但确实意味着一个准备好了的拥抱,他们都知道。

蒋邵川不犹豫,一步就跨过两人之间不足半米的距离,紧紧抱住了宋芙,而后者,把许多天以来刻意堆砌起心防暂时放下,回抱以相同的力度,毕竟在生死面前,爱恨得失都显得那样渺小。

“邵川,”宋芙轻轻抚摸着蒋邵川的后背,甚至头发,用很柔软的语气说,“你可以哭,不用忍着,好吗?”

蒋邵川想,是啊,我可以哭,如果一定要哭的话,那当然是在宋芙面前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感觉心头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那不是告别的哀伤,他哭不出来。

“我不想哭,”他摇了摇头,半边脸埋进宋芙的肩膀,深深地呼吸,“我只是,只是。”

宋芙并不言语,等他把话说完。

“很孤独。”蒋邵川喃喃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一次又一次抛下我,最后彻彻底底地离开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宋芙。”

周围不停有人打着伞经过,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每个人都有自己奔忙的理由。

他们有的在走,有的在跑,有的微笑,有的心焦,他们都注意到亭子里拥抱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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