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上元佳节,薛蟠早早的上林府去接未婚妻。徽姨端坐正堂倒立眉眼，问他日子究竟定下了没有。薛蟠挤挤眼说“早定好了”。徽姨本想细问吧，他那脸欠揍、不乐意再看见,挥挥手放人走。日后悔之晚矣。
此时斜日尤坠，天边尚明,热气球预备妥帖。今年春色胜常年，此夜风光最可怜。总在地上看花灯趣儿？从天上看下去别有意味。
林黛玉先入吊篮,道:“我来操纵。”
薛蟠道:“那再拿两瓶酒，两袋五香芸豆。”
黛玉眼睛溜了一圈:“芸豆可以，酒不准。已有两瓶了。”
“……那么小一瓶。”
“你那么沉。克服重力做功，又得费多少燃料？”
薛蟠摸鼻子,嘀咕道:“我这叫结实，又不胖。”
看他可怜,黛玉喊人再添一瓶酒上来。薛蟠嘻嘻直笑。
不多会子,热气球冉冉升空。林黛玉早已是熟手。毕竟在空中飞着,没法子平稳,酒只能吹瓶吹。虽不是啤酒，薛蟠莫名想起大学时在学校后头的小炒菜店看世界杯。
这不是他们第一回坐在半空中看日落，只是今儿多了份等待灯满京师的兴奋。微调几下操纵杆，黛玉扭头看某人靠着垫子眯着眼。“舒坦得紧？”
“嗯。人生难得几逍遥。”
“大和尚。”
“嗳~~”
“你喜欢我什么？”
“额？喜欢就喜欢了，具体怎么描述？鼻子眼睛眉毛都喜欢。”
“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林黛玉。”
“哈？”薛蟠眨眨眼,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隔壁时空正主。“阿玉,你喜欢白雪公主还是爱莎女王？”
“爱莎女王。”
“好巧~~我也是。”薛蟠举起右手朝远山致意。“我喜欢风刀霜剑严相逼之下，依然宁折不弯的林黛玉。你看我,虽夹着尾巴装狗,兽人永不为奴。然而,宁折不弯之人并不少。一如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更难的是另一件事。你虽身为大小姐，待雪雁如同姐妹。依我的本事，掀翻皇帝自己做也可以。可我不愿意。天下无君，包括自己。天下无奴，包括小人。本质上，咱们俩是同类。”
林黛玉微微偏头。“是这么回事。”
“哎，我跟你商量件事。”
“说吧。”
一阵风吹来，热气球顿时颠簸。二人忙撇下闲聊先稳住观景台。等冷风过去，太阳开始下山。遂安心观赏日落。
天色渐黑。不多会子，已有灯光亮起，如地上星子。光点儿渐多。热气球下，京城的影子逐渐模糊。仿佛有人念了咒似的，四面八方大街小巷，明灯骤然亮起，片刻工夫已成灯海。薛蟠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壮观啊。”
夜间操作林黛玉还不太熟悉。飘了一阵子，让薛蟠接手。慢慢悠悠飞着，忽闻“啾~~”的一声。薛蟠笑道:“有好看的了。”
不远处烟花炸开，炫彩斑斓。黛玉低喊:“莫烧着热气球。”
“不会的。离咱们还有点距离。”
随即连响三声。黛玉欢喜得靠向吊篮边:“竟像个球。”
薛蟠探身抓她的胳膊:“留神些。”
偏又逢夜风吹来，热气球颠簸。黛玉忙说:“干你的正经活去！”
薛蟠笑道:“无碍。”
“我系了安全带。”
薛蟠摸摸后脑勺:“我知道来着……就着急。”
话音未落，新的烟花窜上天来。这回来是的一串十几朵。二人不得闲拌嘴了，屏息凝神看着。热气球路线本是依着风向定的。从烟花旁缓缓路过，恰如梦境。
他俩因人在天上，躲过了地下一宗烦心事。
皇帝今年依然白龙鱼服与民同乐。护卫们扮做闲人前后围绕，史贵妃挽着他的胳膊，倒有几分寻常百姓的意思。史贵妃听她大姐说，朱雀大街今晚有新鲜灯，遂拉皇帝同去。乃是做得颇大的卡通十二生肖，一只只胖乎乎憨态可掬。孩童多喜欢，围着转圈儿不肯走。
逛了兔子灯，想着下头便是龙，皇帝不觉嘴角含笑。往前二十来步凝神一望，那龙灯旁有两位小姑娘手拉手，灯火映照好生俏丽。当中一个略矮的仿佛察觉到视线，扭头望过来，立时拽了把同伴的衣襟、还说了话。人声鼎沸，压根听不着；护卫们全神贯注堤防流氓刺客，没心思看美女。高点儿的姑娘也扭过头，神色惊慌、容颜昳丽，皇帝不觉看呆了。只一眨眼的工夫，高些的姑娘抓了同伴胳膊就跑。跑得急且快，连丫鬟婆子都险些没跟上，须臾失去踪迹。
皇帝嗐声跌足:“糟了，她们恐怕将朕当做歹人。”立时向身边道，“林皖，方才的女子你可看见了？”
林皖面无表情，内里恼怒——去年是他值班陪驾、今年凭什么还是他？他一个有妻有儿的，元宵佳节不该团聚么？乃慢慢吞吞四面张望，慢慢吞吞躬身行礼，慢慢吞吞说话。“老爷，街市上女子颇多，微……晚生不曾辨识出老爷指的是哪位。”
皇帝再跌足:“偏是你们读书人磨叽。方才龙灯前的那位。”
“老爷说的龙灯是咱们正要去看的，还是方才街口的？”
史贵妃岂能听不出他诚心拖延时间？抿嘴笑道:“老爷莫怪小林先生，平素龙灯多指热闹舞的长龙灯，不是这个。”因抬手道，“那龙爪子不是举了一枝花儿么？”
“回贵……回夫人，那个不是花儿，是银杏树的枝子。”林皖一本正经道，“银杏树乃中生代存留物种，曾与恐龙同期繁盛。”
史贵妃嗔道:“谁跟你掉书袋子。我是说，方才有两位小美人细看那花儿。”
“银杏枝子。”
史贵妃推皇帝:“老爷，咱们换个先生吧。”
皇帝烦道:“那个穿橘红的。”
林皖想了想:“回老爷，那位姑娘大抵穿的是黄衫子。得灯光投射、颜色重叠，方近橘红。”
“横竖就是那个人，你可见了她模样？”
“晚生只看她站立的姿势不大稳，显见没习过武艺、不会是刺客，便没再留意了。”
“废物！”皇帝第三回跌足。“朕想见那姑娘，快些给朕找去。”
林皖愕然:“这人海茫茫的。横竖她们也不知道老爷是谁，爱怎么想怎么想。”
“朕让你去找人！”
“可……微臣还得保护陛下安全。”
“你一个文臣，轮得到你保护？当正经护卫都是死的么？”
后头两个年轻护卫同时望天:文臣你大爷！小林大人年前刚刚秒杀他俩。林皖只得作个揖，认命的往人群中寻去。虚兜了半圈回到皇帝跟前，表示那两位姑娘腿脚太利索、微臣没找着。皇帝拧劲儿上来了，非要他找、没找着不许回来。林皖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苦着脸领旨。
小林大人才刚走了两步，皇帝喊“回来”。林皖嘴角还没来得及翘起，立时耷拉回去。皇帝思忖道:“朕看五城兵马司今晚上布置得不错。让不明和尚同你一道找。”
林皖内里欢呼一声:死道友不死贫道！躬身答应。乃紧跑十几步隐到路边，伸胳膊看了看腕表。回忆老婆孩子今晚的线路，推测他俩逛到哪儿了。随即没入人群，须臾不见。
小鱼儿新进爱上猜谜，沿街一路猜。这会子正对着一只半人高的走马灯琢磨。谜底碰巧打一种点心。小鱼儿因想，我吃过的点心多，挨个儿数总能蒙着，于是酥饼麻团山药糕、报菜名儿似的报了三十几样。人家都说不是。小鱼儿憋得直鼓腮帮子。
忽听旁边有人说:“寿桃包。”
店家笑道:“正是。恭喜大爷。”
小鱼儿嘟嘴看是哪个没气度的大人抢小孩子生意，惊喜得蹦起来:“爹！哇~~爹你不值班啦？”
林皖沉着脸:“猜谜自有缘故，岂能胡乱蒙的？”
小鱼儿半个字没听进去。“哇哦~~我爹不值班啦~~”拉着父亲的胳膊转圈儿。
元春已迎了上来，问怎么回事。林皖附耳如此这般。元春哑然失笑。乃喊了身边一个人，让去五城兵马司传天子口谕，又低声道:“方才我看见天边挂了只热气球。”林皖莞尔:“横竖消息咱们传到了。”一家三口欢欢喜喜逛花灯。
五城兵马司既找不到指挥使，自然也就算了。
殊不知方才在卡通龙跟前的两位，可巧是吕侍郎的两位侄女。三姑娘扭头望见一位大叔正望着她们，刹那间认出来:虽老了几分、正是她日夜惦念之人。急忙告诉姐姐。
二姑娘前几天陪伯母去工部白尚书府上赴宴。因新近对王熙鸾生了几分亲近之意，特跟着她。王熙鸾到白府一处暖阁吃茶，会见了一位叫静贞的姐姐、言谈举止亦惹人钦慕。顺带知道静贞的未婚夫武艺奇高，且元宵节两对人会同逛灯。吕二姑娘看了她们的线路，觉得极好，干脆抄袭了。
今儿骤闻天子就在身后，吕二姑娘柳眉倒竖:想起这老男人就冒火。他的狗腿子得知伯父几位朋友各居要职，连个结党营私的弹劾折子都没有，直接调离。偏三妹妹还糊里懵懂。方才她已经瞄见两位姐姐离得不远，正盘算着待会儿打招呼呢。当即抓起妹子就跑，直奔王熙鸾。
听了小姑娘几句话，王熙鸾扭头看丁小六:“你经验丰富、归你处置。”
丁小六道:“此处人流量大，他们很快便会走过去的。咱们先上茶楼吃茶。”
吕三姑娘急道:“又不是洪水猛兽，作甚要跑？”
众人听而不闻。王熙鸾拉着丈夫率先朝茶楼走去，吕二姑娘拽着妹子，丁小六白静贞压阵。这个点儿，沿街茶楼早都爆满了。白静贞走向掌柜的，从怀内取出个东西。掌柜的忙喊伙计引他们去了预留的雅间。
进了门，三姑娘欲扑向临街露台。她姐姐紧紧攥着她的手，使眼色低声道:“切记礼数。”三姑娘咬紧牙关。白王二位连眼神都不用对，又是磨蹭、又是喊伙计送茶点。等众人落座，再说半日闲话，楼下卡通龙跟前重新围上几个小朋友。吕三姑娘不禁泪流满面，倚着栏杆不进来。
桌子离露台近，露台上听得清清楚楚。王熙鸾声音带笑，指吕二姑娘道:“贞儿，这个小朋友险些步你后尘进宫了。你比当年小了好几岁。亏的她命好，招了不知哪家娘娘忌惮、提前踢出局。”
静贞道:“其实进了宫诚心想落选也不难。唯有我那样的难。”
吕二姑娘奇道:“静贞姐姐也进宫了么？”
“可不？”静贞道，“那时候我还是朵温室里的小花儿……”
王熙鸾打断:“罢、罢！没有这样捧自己的。”
静贞没搭理她。“连该怎么落选都不会，乃雇人出逃头一位。若没有我，宫中岂能逃得出这许多娘娘？”
吕二姑娘大惊，拉住王熙鸾衣袖。熙鸾拍拍她后背:“别怕，太后娘娘是知道的。”
“她老人家没准儿还心有灵犀帮过我一手，我猜。”静贞偏头打量吕二姑娘。“小丫头，我瞧你并不像是利欲熏心的，为何要进宫？”
二姑娘眼神闪动，总不能说她伯父想谋个外戚身份、好抢王子腾的官印。乃侧头望了眼露台，轻叹道:“本是为了三妹妹。”
“哎？那事我听说过。”王熙鸾正色道，“你也忒糊涂。只为了个小孩子的心愿，折进去自己一辈子？竟没想过自己本该有个携手终生的伴侣么？”
“我没想那许多。”
静贞摇头道:“好歹也是二品大员家的孩子，竟天真至此。今上多半会爱你容貌的，可他不会爱你的性子、你得假装成他喜欢的性子。倘或你不想装了、或是装得不像了，他便改喜欢别的女人。露台上那个小的，纵然进宫，难入今上之眼。”
吕三姑娘立时进来。“你又不认得他！”
“然我险些做了他小妈。”静贞款款吃了口茶。“你便是那个‘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的。承恩岂能不在貌？承恩就是在貌啊。难不成承恩是在德、在才么？环肥燕瘦各有所美。今上从当端王世子起，到太子、到皇帝，所宠的姬妾妃嫔类型从没变过。”她歪头打量几眼吕三姑娘，“不是你这一款。”
二姑娘轻吸了口气:“对了。前儿在白尚书府上，小妹忘记请教姐姐尊姓。”
静贞笑了。“在白家的自然姓白啊。”
吕二姑娘猛然猜到，呆怔了。
王熙鸾拍拍她的手:“令妹的年岁，不可再当孩子惯。”乃起身，跟同伴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