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谨慎

五十四

晓妍挎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站在知县府的大门外,卖身契已经签了。

她回过头,朝哭得凄凄惨惨的爹娘挥挥手,给了他们一个坚定的笑,无所畏惧地走向在门口等她的嬷嬷。

爹娘当然是要哭的,她们的贴心又懂事的女儿失了夫家音信不说,竟然还有被逼为奴的一天,而且是在仇人手里为奴,他们的心都快碎了。至于虎子,怕他闹事,吩咐李春玉盯紧了,莫让他见这场面。

那嬷嬷四十多岁,干净利落,一脸尖酸刻薄相,不耐烦地说:“回去回去,哭哭啼啼地惹恼了夫人,仔细拿你家闺女出气!”

夫妻俩闻言忍住声互相搀扶着千万个不放心不舍得转身离去了,他们再难过,也不能让女儿刚入府就惹主母不高兴。

晓妍冷静下来,很快回过头只说了一句:“爹娘放心,我会小心的!”就被嬷嬷拉进了门。

从此,她的人生和以往皆然不同了,以前再苦再累也是在父母身边,因为是亲人,无论做错了什么都会包容,而现在她必须换一种活法,因为她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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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儿,茶汤凉了看不打烂了你的皮。”厨房里,一个三角眼的婆子冲着晓妍吼着。

晓妍微微咬了咬唇,将心里的微怒按下。她在心里发了誓,她要忍隐,要活下去,才有报仇的机会。

应了一声,盛好了茶汤,将旁边一碗杏仁茶拿了起来,递给那婆子,陪笑道:“蒋大娘,天气这么冷,你还为夫人操劳,事无巨细,难怪夫人最宠信的就是你了,快喝碗杏仁茶暖暖身子罢。你放心罢,这是我们几个丫鬟贪嘴自个买的,不是官中的,我没喝,干干净净的呢。”这婆子是蒋氏的心腹,得罪不得。

婆子有些意外,脸色缓和了一些,接过晓妍手里的杏仁茶“咕嘟咕嘟”喝了,抹了抹嘴,打量了晓妍几眼道:“你这丫头倒也机灵,茶煮得不错。”

晓妍浅笑着谦虚了几句,将茶汤递给婆子。

待那婆子离开后,她握着两只手站在厨房内默默出神,袅袅的烟雾将她的脸映得有些模糊,也多了几分妩媚。

想起离村时就连福儿娇儿也好像知道她要离开一般,一人一边抱着她的腰,就是不肯松手,冬儿、林婶子……一双双泪眼看着她,还有方贵……他只是铁青着脸,紧握着双拳站在一边,也许他在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罢,这又怎怪得他?他已经帮了她们家许多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答他的恩情。

不按照罗知县的要求为奴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发配边疆吧?

本来她还觉得知县会故意刁难整治自己,但罗知县第一次见到她时,皱眉打量了她几眼后,脸色却缓和下来,甚至“呵呵”笑了笑,抬手拍了拍晓妍的肩膀:“小姑娘,好好干,本大人亏待不了你。”

晓妍面对这仇人,恨不得咬上几口,却只得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低头让过。

而过后,却让晓妍心里益发不安,想起罗知县那钉子一般的眼神,眼里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暧昧笑容,她就觉得一阵恶寒。她一个奴才,就是人家如果用意,就算用强都让她没办法。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恶棍玷污了她。

如今在仇人府里里讨生活,万事只能谨慎,见机行事。

她才一进府时,就有许多人悄悄对她指指点点,故意刁难她的不在少数。

可晓妍毕竟身为农家女十来年,一个农村女子该会的本领,她都会。

有人故意让她去挑水,好,她有一把子力气;有人故意将自己的活儿多分给她做,好,不过劳累一些……

慢慢地,府里的人开始对她慢慢改观,虽然依然有些人觉得她好指使,还是会指使许多活儿给她做,但大多数人都开始对她亲热起来。

这孩子活做得好,勤快能吃苦、老实单纯胆小,是这府里大多数人给她的评价。

而晓妍来到官衙一段时间后,暗地里偷偷地观察着,发现大部分时候出面收贿的人,都是罗知县的正妻蒋氏。那知县贪得无厌,心黑手狠,但却很是注意不留证据,平日里的打扮外表也算低调,她决心要把他贪污受贿、巧取豪夺的事件、证据一一掌握下来。

总要寻个机会,让他无法翻身,为他欺压的百姓出口气。

可是如今她首要之事是谨小慎微地活着,蒋夫人生性多疑,自己家与罗知县算是有仇,要让蒋夫人信任自己。谈何容易?那她该怎么才能近蒋夫人身边,又怎么让蒋夫人相信她呢?

要先要取得蒋夫人心腹的信任才行。

她漫不经心地搅着汤,皱眉想着这些事儿。

“在想什么呢?”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记。

晓妍唬了一跳,转头看时,却见是小西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嗔道:“死女子,冷不防的吓我一跳。”

小西“嘻嘻”一笑,却又静下来叹道:“想不到你也会到这里来,唉,命啊。”

命吗?晓妍叹了口气,也许吧。不过,她不会任由自己的命运就这样受人摆布的。

与小西端了汤,说笑着往各院里送去,不远处一个艳丽的女子正坐在檐下逗着一只鸟儿,旁边一个丫鬟间或往她嘴里送一颗乌梅,正是罗知县的第三房姨奶奶范氏。

走过去不亢不卑地放下汤杯,那范氏正眼也不瞧一下来人,只傲慢地点了点头。

小西满脸艳羡地看着打扮得明艳动人的三姨奶奶,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端着的汤,叹了口气。

此时,蒋夫人正带着蒋大娘在园子里闲逛逛,远远看到范氏那傲慢样儿,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小□□,看你得意多久。”身旁的一枝小树枝被重重地折了下来。

见了晓妍正端汤给范氏,转头问蒋大娘:“叫你暗中安排人留意那姓佟的小丫头,她如今怎么样?”

蒋大娘忙回道:“果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极是胆小怕事,手巧心拙,活做得好但心思极简单,人家叫她做什么无不做得妥妥当当的,是个老实淳朴人儿。在老爷面前,也很是守规矩,老爷在的地儿,她便回避得远远的,倒像老爷会吃了她一般。”说着讨好地轻笑了一声。

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早就让人紧盯着知县的举动,有人向她密报了知县对佟晓妍的意图,让她恼怒非常。

曾经有好几个丫头生的有些姿色,整日涂脂擦粉想做姨娘,被她察觉后,都毫不留情地卖了去。

而后几次听人回报,佟家那丫头偏偏一片淳厚,仿佛不解风情一般,对老爷只是畏惧和回避,丝毫不懂老爷的意思,又胆小怯弱,整天只知忙忙碌碌地干活,心里便对那佟家丫头放心了几分。

冬去春来,院子里那两棵光秃秃的树上长出了嫩嫩的新芽,一冒出时只米粒般大小,没几天就舒展成半个巴掌般大小,新新嫩嫩的叶子叶脉分明,透过那阳光如透明一般。一些花儿也开了,给这个沉闷的府邸多了几分生气。

晓妍天尚未亮便爬了起来,将粥炖在火上,将水缸的水挑满了,劈了些柴,天才蒙蒙地亮着,正将清洗着一些用具,厨房里陆陆续续的便有些人来了。

那厨房管事王大娘点清了人数,问道:“粥炖上了没?茶煮好没?”

晓妍忙赔笑道:“已经在火上炖着了。”王大娘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便指派各人开始忙活,预备着府里的早餐。

李大娘素来对晓妍不错,当下挨着晓妍一便择菜一边低声问道:“今天不该你当值罢?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晓妍微笑道:“本该钱大娘当值的,但她身子不太利索,我便替她来了。”

李大娘“嗤”一声道:“昨晚抹骨牌倒是利索得很,偏你软柿子一般,她们便都指使着你,一样是奴几儿,同个屋里的,谁又能高了谁去?但凡你驳了一两回,她们也不好只指着你做了。”

晓妍含笑道道:“我是这屋了年纪辈分最低的,本该多做些,在家里做惯了的,并不觉得怎样。”

李大娘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儿。”

可就是凭着这勤快和胆小怯弱,她已经慢慢察觉到蒋夫人对已经她放下心来了,只是要取得蒋氏的信任,还需要些时日。

虽然躲着不见知县,就是碰见几次,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远远地打个照面,只在花园里不巧正面遇到过一次,但晓妍想起罗知县的眼神举动,便如吞了苍蝇一般恶心,虽然见他尚无什么动作,也觉得很不安,万一某一天又想起她了呢?

知道因蒋夫人厉害,罗知县尚不敢打她身边人的主意后,晓妍觉得她应该更快取得蒋夫人的信任,有了她护着,兴许才能护她周全。

虽然与蒋夫人身边一些婆子丫鬟们混得熟了些,因她一向小心殷勤,也对她印象不错,但要取得蒋夫人信任,显然不是易事。

突然听得二门上来人通传,她的父母上门来看她了,夫人已经同意让她去见父母了,心中猛跳几下,一阵狂喜,恨不得立马就赶到门房去,忙赶着走了几步,突然看了看自己打了补丁的简陋粗布衣裳,想了想,忙几步转身跑回房里换了较好的衣裳。

因她入府为奴是被逼的,与贫苦人家主动卖了进来当丫鬟和人牙子手中买的姑娘不同,因此虽然爹娘之前也来过一次见晓妍,蒋夫人却未同意,只得失望而去。

而如今同意了晓妍见爹娘,也说明了蒋氏对她放心了的。

换了衣裳出门,果然远远的见到爹娘在角门外探头探脑地伸着脖子张望着,看起来好像又老了几分,不由得心里一酸,眨了眨眼睛压下眼泪,几乎是跑着扑了过去:“爹娘。”也顾不得不合这世界的习惯,用力地抱了娘一下,脑袋依恋地在娘的肩膀上蹭了蹭。

被她这么一抱,赵银环硬忍着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不由呜咽着搂紧她:“我可怜的孩子。”

晓妍拼命地想忍着眼泪,不要让爹娘担心,在父母身边,只觉得还如从前一般,一直担心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眼里一酸,眼泪还是滚了下来。

光线一暗,看门的婆子周大娘挡在身前,低声咬牙骂道:“作死啊,这么哭哭啼啼的想挨板子不成?”

晓妍一惊,自己一家站在门口哭哭啼啼的确实不成样子,在大户人家是忌讳,几人忙收了眼泪。

抬头才发现方贵正站在爹爹身后,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周大娘又让晓妍一家进屋里坐坐,长话短说,虽然语气有些冷硬,但晓妍知道她刚提醒了自己,现在让自己一家进屋说说私房话也是好意,感激地向她含笑谢过。

一家人说了会贴心话儿,晓妍只拣好的说,称自己一切都好得很。虽然爹佟景新夫妻知道她在安慰自己,却也不忍心戳穿了她。

离开时,留下了一包家里做的糕点、干果儿,让她给姐姐们尝尝,晓妍知他们是担心自己受苦,才备了东西好让她打点,虽然也许起不了什么作用,到底是一点心意,忙接了过去抱在怀里。

直到周大娘敲着门催着,佟景新三人也不敢耽搁,便要离开,见方贵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佟景新夫妻便先行走了几步。

方贵抬头四处看着无人,只有周婆子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磕瓜子,压低声音问道:“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骂你?对你好不好?活儿多不?累不累?”看着她脸上竟比在村里时还憔悴些,心里便酸酸涩涩的。

晓妍看着他眼里的关切,心里一暖,低声道:“你别担心,我好得很,我是操劳惯的,这点活儿不算什么,她们也不曾打我。”挨骂倒是常事,不过如今已经比初到时减了许多了。

方贵点了点头,低低地道:“你放心,我会替你赎身的。”

晓妍怔怔地看着他,这算什么?算是方贵对她的告白吗?

心里感动中带着酸涩,摇头道:“知县一定要我为奴,是因原来结下的梁子,想必身价要得很高,怎好再让你操心?赎身的事,我自个想办法罢。你也该娶亲了,方贵哥,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如今不是自由身,而且还定了杜家,不敢耽搁了你,你另寻个好女子罢。”

这些话说出后,只觉得心里一松,终是不愿拖着他的。

方贵压下眼里的难过,点头道:“我晓得的。”声音却有丝暗哑。

周大娘重重地咳了一声,催着晓妍快回去,两人无法,只得匆忙道了别。

回到院子时,想起与方贵的话,赎身?谈何容易啊,不由得叹了口气。

只是容不得她多想,事儿多着呢。

正在厨房忙活着,薰得烟熏火燎的一身。

突听得王大娘唤着她,忙应了声出去,不想正撞在端了残羹进屋清洗的曹大娘身上,只听“砰”的一声,那汤盆碎在地上,羹都折在了自个身上,被曹大娘数落了一句,刚要收拾,却听得王大娘略带不满地唤着自己,忙出得门去,只见蒋夫人的下等丫鬟兰婷正站在门外等着她,不由怔了怔。

王大娘扫了她一眼道:“方才的事,你和曹大娘都有错,那个汤盆要两百文一只,你们各自对半赔了。夫人唤你,快随兰婷姑娘去罢。”又皱眉打量了晓妍一会道:“你且去换身衣裳,莫薰坏了夫人。”

晓妍应了,忙回屋去忙忙地换了衣裳,从包裹里拿了一小包包裹好的小吃,出门递给兰婷道:“家里来人了。这些是家里带来的小零嘴,我知道姐姐看不上,不过是一点心意,且尝尝罢。”

兰婷常来厨房传话,晓妍只陪着殷勤小心,让她觉得倍有面儿,慢慢也混熟了,接了过去倒了谢,带着晓妍就走。

晓妍思量着,从来到这里之后,除了第一天给蒋夫人磕了个拜主母的礼外,便未再到她跟前去,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唤她,问了兰婷,却见她摇头不知,只得压下满腹的心思,随着她去了。

晓妍忐忑不安地进了正房。

正面太师椅上依着椅背闭目养神的知县夫人蒋氏,已年近四十,虽然没少保养,脸面白皙,但也可见几丝鱼尾纹,肌肤也少了些紧致,虽然风韵犹存,终究比不上正当二八年龄的姑娘家鲜嫩可人。

也难怪她分外顾忌年轻的丫鬟们勾引知县了。

晓妍行了礼,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蒋氏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道:“见到你父母了?”

晓妍未抬头,只低低地答道:“回夫人,是的,谢夫人恩典,让我得见亲颜。”

蒋氏手里把玩着一朵白玉兰,一时并不搭话,手指搓揉得那白玉一般的花瓣朵朵焉了,碎了,一阵浓郁的白玉兰香味散发出来。

她转头向一旁侍立的丫鬟道:“怪好闻的,你去多采几朵,寻个好看的盘子盛了,薰房子、薰衣裳。”

那丫鬟低头应了,自去采花,蒋氏才转脸看着脚地下有些紧张忐忑的晓妍道:“这府里可有亏了你?”

晓妍怔了怔,忙答道:“夫人是慈悲人,对下人都是极好了,并没有亏着我。”

蒋氏冷笑一声道:“那你站在偏门口哭什么?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谁欺负了你,谁打了你骂了你,我自替你做主,别在外头拿腔拿调的,或是怨恨入了我们府?还是嫌弃我知县府官儿小底子薄,配不上你这尊大神?”

晓妍一愣,也算安稳了段时日,难道是蒋氏要发难了?也怪自己一时情切,忘了忌讳,该怎么办?

转念之间,一皱眉一咬牙,脚一弯瘫在地上,磕头道:“夫人饶了我罢,我该死,竟忘记了规矩,我并无怨言,只是一见父母,几个月没见,想得慌,还像在父母跟前一般,就忘了规矩了,夫人,我错了,饶了我罢,我定当竭力服侍夫人……”

蒋夫人把玩着自己用凤仙花汁涂得通红的指甲,看着地上瑟瑟发抖,一叠声求饶的晓妍,眼里怀疑却少了些,旁边蒋大娘凑在耳边轻声道:“看来这丫头是太想念父母了,还是个孩子呢,见了父母少不得撒娇,并不为其他的。看她这胆小的样儿,也不像是敢有其他心思的。”

蒋夫人慢慢地道:“起来罢,罚两个月的月钱,再做出这般事情,看我不打死了你。你且退出去罢。”

晓妍知蒋夫人已经不追究了,忙磕了一个头,谢过她的恩典,弯腰退了出去。

到了无人处,那脸上挂着的慌张和惶恐褪去,长嘘了口气,只觉得一口闷气赌在心口。

为人奴婢,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哪来的尊严,主人家一句话,打死了都没人追究。

难道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晓妍打了个冷战。不,若长年过这样的日子,在仇人手下为奴,还要动不动向他们磕头,自己一定会压抑痛苦得疯掉的,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性命或被卖到别处——若是其他人家倒也罢了,但听说以前有好几个是卖到青楼里去了。

一定要收集到知县犯罪的证据,若有机会离府,才有可能告倒他。而在这过程中,最重要的是——给自己赎身。

只是,眼下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好好地活下去,而且毕竟自己为奴的原因特殊,知县府让不让她赎身还是个问题呢,还要等这件事冷却了再说。

只是这里像她这样最低等的丫鬟,每月只有一百钱的月钱,摔了碗要赔、做错了事要罚……像她这样没靠山的小丫鬟,一个月下来,能领到手里的就剩下几十个钱了,如今又连扣两个月月钱,只怕能到时不欠钱就算好了,哪里还能存上赎身的钱?

而家里,她叹了口气,那头穷家欠了几百两银子的负债,怎能再提帮她赎身的事,一家人能吃得饱穿得暖就算万幸了。

少不得还得寻其他的挣钱法子。

可是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往哪里寻去?

晓妍暗暗思量着,愁肠百结,思绪突然被前面传来的一阵笑声打断,抬头看时,才发现不知何走岔了路,前面是知县的独子罗衙内的院子,透过还未长茂盛的树枝,只见罗衙内正与几个年轻的纨绔子弟在喝酒取乐,每人旁边坐着几个青楼姐儿,罗衙内正搂着一个艳妆少女,那少女含了口酒在嘴里,凑上去渡过罗衙内嘴里……

晓妍只觉得一阵恶心,一皱眉忙忙地转身离开,身后犹传来**的调笑声。

回到下人住的院子里歇息,这院子里种了两棵树,再无别物,树后是一排房子,除了蒋夫人和三位姨奶奶贴身服侍的丫鬟外,其他丫鬟、婆子都住在后院这个院子里的。

晓妍刚要歇下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婆子拿了一叠衣服进来,让她们熨烫好了,明天夫人要穿着出门的。

小西看着婆子关门而去,打着呵欠不满地嘟囔道:“这么晚了还让人做活,还让不让人睡了,坏心肝的婆子。若是做了主子,看我不收拾她……”未说完时却意识到了什么,忙住了口,悄悄看了晓妍一眼。

晓妍却没有注意,正摊了件衣服在桌上看了,对小西笑道:“你困了就先睡罢,我来熨烫就好了。”说着出了门去了厨房,幸好锅里还温着热水,用铜茶壶装了,回到房里,用壶底熨烫衣服。

晓妍摸着那衣服溜滑的手感,心里不自觉地想着:真是好料子,可惜了这衣裳……猛地顿住手,可惜?为什么自己要说可惜?

忙停止熨烫衣裳,打量着衣裳,终于捕捉到了自己刚一闪而过的念头——这衣裳颜色搭配得不好,明明是素净的款式,偏在下摆和袖子口搭配了几种鲜艳的颜色,反而显得喧宾夺主,失去了这款式原来的味道,而腰身过于肥大,更是遮掩了几分韵味。

晓妍咬着唇犹豫了一会,不由得一笑,关自己什么事呢,摇头一笑,安心地熨烫好衣服罢。

铜壶里的水凉了要换,深夜来来回回几次,虽然天气渐转暖,到了夜里,风一吹薄薄的衣裳,透过去沁沁地凉。

熨烫好了那一叠衣裳,天已经微微发白了,只觉得一身都快要散架,轻轻推了推小西让她睡进去一些,在她身边躺下一会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边才透出一丝亮,便有婆子拍着门唤起床,晓妍昏沉沉撑着身子起床,只觉得有些头晕眼花,着好衣裳用冷水拍了拍脸面,才精神了一些。

出了房,几个门都已大开,陆续的有些人从房里出去,有打着呵欠睡意朦胧地往外走的,也有一边匆忙挽着发便往外冲的,还有三三两两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儿的,一阵忙乱。

晓妍收拾妥当,便往不远处的房内去寻做针线的周嫂,却被告知她已经去针线房了,陪笑让与周嫂同屋的那姑娘送去,那姑娘半眼也不瞧晓妍,一边慢条斯理地描着眉,一边慢悠悠地道:“自己没脚么?没看我正忙着?没点眼力见儿,果真是个乡野人。”

晓妍一噎,只得自捧了衣服寻周嫂去。

晓妍进了门,只见不大的屋里桌上堆着几匹布,还有些碎步篓、针线篓、角落放着绣架、勾鞋边的架子等,显得有些杂乱。

周嫂正拈着线就着窗口的晨光穿着针,晓妍唤道:“周嫂,衣服熨烫好了。”

周嫂抬起头来看了看道:“那些懒婆娘,又推给你做了罢?辛苦你了。”复又低头穿针。

晓妍见周嫂穿了好几次都未穿过去,忙接了针线在手里笑道:“周嫂,我来试试罢。”

周嫂叹道:“这人老了,眼睛就不好使了。”

晓妍轻轻巧巧地穿好了针,道:“做针线活是最费眼神的,周嫂子平日里可以多吃些猪肝等动物肝脏,泡些菊花茶,还有枸杞、鸡蛋、青豆、胡萝卜、南瓜、角菜等,都可以明目呢,都是常见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金贵的。”

周嫂听着她嘴里这一串的菜名,愣了愣,探究地看了她几眼,接过晓妍穿好的针,笑道:“原来这些菜还有这样的作用?谢你提点了,且试一试罢。”想起刚才旁眼看着晓妍动作娴熟而轻捷,又道“你在家常做针线罢?”

晓妍随口答道:“咱是穷人家,什么都要学一些的。”

周嫂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抱怨:“你看这满屋子的布料、衣裳,裁剪、配色、绣花、勾边、熨烫……哪样不费眼神啊,要省些劲也是没法子的。虽然也从外边买些,活儿却没见少,我手下虽有一两个人,但……唉,得力的没几个,又都是有人撑腰的,哪个也得罪不得,少不得自己死撑着做了,哪天熬得累死了才罢了。”

周嫂平日里对晓妍一向和颜悦色,如今又与她说上这么一番话,显然是信她不会乱传话的,让她心里有些感动,便笑道:“我在厨房做事,除了晚上当值的时间,平日都是白天便能做完事儿,晚上也有些空闲儿的,我帮你做罢。”

周嫂眼睛一亮,喜道:“好得很,一看你就是个伶俐丫头,这手头的针线功夫定然不差,只是你还是个孩子呢,会不会让你太累?”

晓妍摇了摇头道:“我是乡野里摔摔打打长大的,哪有那么金贵?周嫂子你就莫与我客气罢。”

喜得周嫂一叠声应了下来,给些荷包锁边儿、绣手帕子的细活儿给晓妍帮着做了。

不想晓妍忽视了昨晚受凉的后果,一天忙累下来便有些头晕眼花,但想起周嫂说这些荷包手帕是蒋夫人的大丫头石榴明天要带回家给亲友们做礼的,怎好耽误了她的事,便借了小西几个钱,让二门上的小厮买了药煎着吃了,撑着晚上回房做好了活计。

第二天起床后,虽然吃了药歇息了一晚上,起床还是觉得体虚,眼下一圈青黑。周嫂知道晓妍为了帮她在病中也熬着做活后,心里感动得很,又喜她朴实,自己膝下也没有女儿,慢慢的待她自比对其他人不同了。

而这期间,几次针线活做下来,周嫂发现晓妍竟做得很好,针脚细腻,绣的鲜花鲜活,绿叶朝气,勾的花边精致而细密……比她手下那一个婆子和丫鬟中用多了,渐渐地越发依赖着晓妍,有时也给些大件活儿让晓妍做了。

而晓妍也从周嫂那里学了不少女工的方法,在村里时,做的衣裳大多是耐磨耐穿的粗布衣裳,更注重的是实用性,而且做得少,一年能做一套新衣裳就不错了,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因此虽然晓妍的针线活是让娘亲骄傲的,但她却也未花心思在衣裳样式的制作上。

而在这里,蒋夫人和几个侍妾,还有罗衙内的几个通房,要做的或者外面买了来要改的衣裳就多了,再加上还有一些大丫头的衣裳也会从这里做,要做的衣裳就更多了。

面对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衣裳,晓妍脑里不自觉地模糊想起现代那些华丽的古装戏,还有现代的服装款式,便忍不住在做衣裳时加如上自己的想法。

虽然不敢太明显,式样在不犯规矩的情况下,只在细节处有所创新,比如制作蝴蝶模样的盘扣,用在这世界只用系带的衣裳上,衣襟下那若如偶然停落的蝴蝶,便分外引人怜爱;还有在色彩搭配上的浓淡雅艳,晓妍也表现了异样的敏感……

虽然只是细节处稍改的小小改变,却令整件衣服表现出来的气韵相差甚远,周嫂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以前往主子手里交衣裳时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做得不好了挨骂,如今几乎没有挨过骂了,甚至好几次夫人和姨娘们高兴了,还赏了几吊钱。

当然,周嫂还将赏钱分了一些为晓妍,晓妍也正是缺钱之际,当下也不多推辞,只是,这对于想赎身的晓妍来说,就如杯水车薪一般。

但晓妍发现针线房里碎布很多,大的可做成手帕、小的可做成荷包等零碎物件去卖,若绣得好,有新意的,还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因此,她私下里说服了周嫂,闲下时偷偷做些,待周嫂出去采买布料等物时,偷偷地带出去卖了,两人对半分钱,为不让人发觉,便将钱悄悄地存在钱庄里。只是,对于赎身来说,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幸好事情做得隐秘,晓妍又是常帮人干活的,倒也没引起人怀疑。

那天蒋夫人从府外回来后,便传人去做茶果,此时天气正当炎热,做好了茶果收拾好厨房,晓妍已经是出了一身的汗水,刚擦干净了手,解下围裙时,抹了抹额上的汗,却听得兰婷来唤,夫人要见她。

与兰婷混得熟了,兰婷边行边告诉她:“听得夫人好像是问了些周嫂做衣裳的事儿呢,你经常帮着周嫂做活吗?”

晓妍心一跳,忙道:“倒是常帮着做些事,可是做得不好,让夫人生气了?”心里想的却是该不会是私下做手帕、荷包等小物件卖被发觉了,要来拿罪罢?脸上镇静如常,心里却已狂跳起来。

兰婷摇头道:“该不会是罢,看夫人脸上有些笑意儿,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反正到了便知了,你且先莫乱猜罢。”

晓妍只得随着一起进了屋,只见蒋夫人在正座上吃着茶果,周嫂在脚地下垂首站着,见她进来了眼睛微抬冲她微微一笑,脸上并无惊慌之色,知道并不是为了她担心的事,便放下心来。

晓妍向蒋夫人行了礼,蒋夫人正吃得有些口干,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杯喝了两口,打量了晓妍几眼道:“你常帮着周嫂做活?”

见她恭敬地应了是,又说自个做的活计不好时,便被蒋夫人打断了话头道:“我说这些日子的新衣裳有些不同,这就巧了,同样一件衣裳,只稍稍改那么一点儿,韵味儿就不同了,竟好看了许多。”

晓妍忙谦虚道:“都是周嫂子做得好,我不过帮着做些边角活儿。”

蒋夫人一挥手道:“她们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我明天要到薛府与夫人们聚会,你看我穿哪件衣服好?”

原来蒋夫人穿着晓妍改的那些衣裳出门访客,便引起了众人的艳羡,纷纷问她是哪里做的,令她倍感有面子。

后来细想却觉得不是替自己做了十来年衣裳的周氏能做到的,只是横竖是自己家里的下人,也没在意,寻了个空儿问得周氏是佟家那小丫头做的后,心里才有了几丝诧异,命周氏寻了她来问问。

如今让她搭配衣服,一是看看她是不是真如周氏说得那般手巧,二来也看看她到底有几分才华。

晓妍心一跳,心里有一分喜气,难道自己想着法子慢慢接近蒋氏的目的就要实现了吗?忙认真地从桌上摆的几件衣服里挑了起来,最后选了一件月白色的绸衣糯裙道:“夫人,这套就很好。”

蒋氏眉头一皱道:“会不会太素?我看旁边那银红的好些。”

晓妍摇头道:“如今是炎炎夏日,若着太艳的颜色会让人凭生一种闷热感,不若着月白色的衣裙干净素洁,看着也凉快。”

蒋氏便有些不满了,皱眉道:“此话倒是有些理,但这般普通的一套衣裙,能有什么出挑之处?没得被人比下去了。”

晓妍咬了咬牙,决心道:“夫人若信得过我的话,将这衣裙改一改便成了。”

蒋氏狐疑地打量了她一会,见了她脸上的自信,点了点头道:“你若做得好了自然有赏,做坏了,仔细你的皮。”

晓妍往针线房里拿了银线,在素洁的衣裙上淡淡地绣上些梅花,远看时看不出来,近看时,却觉得整件衣裳透出一种低调的奢华,而银丝微闪的寒光,凭白让人觉得夏日里一凉,又将袖子改成荷叶袖,袖子轻拂时,如荷叶被风吹得微漾一般。

直忙到三更天,才将这套衣裙改好,将衣裙熨烫好了,已经是四更天,只歪在床上眯了一会,便被人敲着门沿叫醒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爬起来,往厨房里忙活完,估摸着夫人已经用过早膳后,便捧着衣裙往蒋夫人院里去了。

刚到院门口,正遇上蒋氏屋里的大丫头石榴,笑向晓妍道:“刚要去问你做好了没呢。快随我去罢。”

晓妍含笑向她行了礼,到了蒋氏房内,替蒋氏换上衣裙,又斗胆替蒋氏挑了几件首饰,没有明灿灿的黄金首饰,只有些上好的碧玉珠钗,两耳各带一对淡绿的水晶耳珠。

打扮好后,蒋氏看着镜中人,只觉得淡雅中弥漫着一种奢华,连人都似乎年轻了几岁,不由的心情大好,转身对石榴道:“你去告诉王大娘,晓妍留在我房里伺候,不用去厨房了。”

晓妍怔了怔,想不到自己一直努力的事情,竟这样实现了,忙向蒋夫人行礼谢恩,应了打趣她的丫鬟婆子们自个掏钱请她们吃顿好的,她知道,若不是自己平日殷勤小心,侍候恭维着这群人儿,在蒋氏面前对自己说了好话,自己哪能那么容易让蒋氏放下戒心。

脚步轻快地往原来住的房里收拾了包裹,与小西告了别,住到蒋氏的院子旁边的侧屋里去,与兰婷一屋。

幸好罗知县不太敢动蒋氏身边人,又宠爱三姨奶,晓妍经常拿捏着时机,倒也不常见面,那一脸虚浮神色的罗衙内倒是撞见了好几次。

而经常随着蒋氏后,晓妍才发现,原来她家的案子对贪得无厌的罗知县和蒋氏来说,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晓妍利用自己年轻强盛的记忆力,一边暗骂着可恶的贪官,一边偷偷地将那些事儿、人名、银两等一一记了下来。

当然,还有赎身的事儿,在一次方贵受佟景新一家之托来见晓妍时,晓妍便将自己所自己的酿葡萄酒的法子写了下来,原来不完善的,也写了好几个解决的法子,托了方贵去试验。

她在这府里自然是不敢做的,若是被知县夫妻发现了,定会被夺了成为他们的生财之道,而方贵是她信任的人。

方贵见识也广了,见了那方子,听得只用简单的葡萄和糖等物酿出的,在惊诧之时,更多的是惊喜,他虽不太懂,也能预测到若真的做的好了,这是个多么可观的市场。

她一边在寻求着其他的生财之道,一边安心地等着方贵的消息时,另一件事的发生,令她不得不想法提前离开知县府。

那天,她如常往蒋氏房里伺候,却见罗衙内正在蒋氏的房内说着话儿,正摇晃着蒋氏的身子作娇撒痴恳求着什么,见她进来了,冲她咧嘴一笑。

晓妍却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一寒。而旁边侍立的四个丫鬟,也神色各异,看向她的眼神别有深意。

果然,待罗衙内离开后,蒋氏上下打量了她一会,缓缓道:“好孩子,让你去侍候少爷罢,收了房也是半个主子,你也知道他生得极好,又是个极疼女孩儿的,你去了也不吃亏,姐妹们也是好相处的……”一串串的好话从她嘴里吐出。

旁边伺候着的丫鬟们表情各异,有艳羡的、嫉妒的、也有同情的。

晓妍看着她嘴里吐出的字,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把如涂了□□一般的脸上,这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吗?

不要说自家与罗府的仇恨,就是罗衙内,在她嘴里如一朵花儿一般,可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喜欢时爱得仙女一般,没几天就丟在脑后了,不喜欢时死活不顾,他的一个通房丫头便被他送了人,整日的眠花宿柳、勾引着一群纨绔子弟胡作非为……

压下心里的怒火,她垂下眼帘,带着哭腔扑通一声跪下道:“夫人,你是最明理的,我未入府时就许了给人家,虽说如今入了府就是府里的人了,这婚姻也该由夫人作主才是,但我虽然是乡野之人,这理儿还是知道的,不敢再跟了别人。我又是最无志气的,只愿安安宁宁地活着,再不敢去想成为主子了。若夫人要逼时,我只好剪了头发,只当自己是个姑子,在这府里伺候夫人,末了寻个寺庙出家去。”

说着拿了旁边剪灯芯儿的剪刀就往头发绞去。

晓妍的这一举动,唬得周围的人一阵惊叫着去夺她手里的剪刀。

烛剪本就小巧,并剪不了多少头发,被人拉住后,晓妍只低着头哀哀地哭。

蒋氏皱着眉打量着她,想起之前,她对待罗知县也是这样的,心里便信了她几分,虽然有些不悦,还是道:“行了,别哭了,不去就不去罢,只得这样么?石榴,快带了去洗把脸,梳洗一下。”

晓妍舒了口气,原以为是要受罚的,想不到就这样解决了?

可她终究是想得太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很无良,对不起,这本书我不能在此发布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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