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跟踪者

等那女子清醒了,自己爬起来,坐在河堤上,我觉得是时候说几句了。要是她再来这么一次,我肯定没那体力来救她了。这时候,我想到了人力的有限,或许可以开发研究潜水机器人。研发、生产和销售,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这些潜水机器人如何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需要他们的场合。这个念头迅速打消了我朝这方面努力的计划。

世界是不确定的。或者说,世界是确定的,但我对它知道的太少。理论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会有某个人,在河边某个地方,因为想不开而跳河自尽。如果事先知道这个事实,就可以先安排某个潜水机器人等在那里。

假设我已经知道这个事实,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将潜水机器人放在那里?商业模式如何成立?如果商业模式无论如何暂时不能成立,又如何将这事运行下去,使之可持续?

我想,我探索的领域或许过于宽广,早就超出了我的能力圈范围。过于宽广的探索范围,并不利于我在具体的问题上有独特的认知。还是先应付眼前的女子再说吧,好不容易将之救上河岸,别再有什么变故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女子第一句话竟然是责备。

“没什么。”我说,“出于本能吧。”cizi.org 永恒小说网

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大发雷霆。我冒着生命危险,跳下冰冷的河水救她,把自己折腾个半死,她竟然怪我,我岂有不生气的道理?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这也是我进入这个系统的目的:我一定要以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态度,来处理类似的事。过去生气,那么现在就不要生气。不然,我白白进入这个系统来做什么呢?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印证自己的——一再证明自己的猜想,又有何意义呢?我要遇见自己的不同。

当我以这种心态处理当下的事件时,我竟然真的没有一丝懊恼或是觉得被冒犯了的感觉。我认为感觉很重要。如果你觉得被冒犯了,那种感觉就很重要。这不用理性分析,你觉得冒犯了,就是冒犯了。你大概率下次不会做类似的事。但这次我做了这样的事,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完全是出于本能:我认为拯救同类是写进了我大脑某块区域的古老记忆。我没有期待回报或是被人颂扬而做这件事。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能容忍你的同类在河面上挣扎,而你无动无衷。我唯一担忧的是事后恐怕会有没完没了的纠缠。我害怕这件事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会反噬。

“我不相信。你是个骗子。”女子说道,“你这种人,没安什么好心,肯定是对我有所图,才做了这种事。”

我不打算跟她辩解什么。我觉得辩解没有必要。要是她能理解,稍微有那么一点感恩的心,就不会这么对待我。或许她是害怕我会缠着她,向她索取什么,所以才会这样态度恶劣地对待我。不管她想什么,我只需明确告诉她,我对你无所求,放心,我会马上离开,诸如此类的意思。我再多解释,在她看来都是借口。

“你别否认,刚才你一直跟踪我,我就看出来了。”女子继续说道,“在桥上的时候,你就想图谋不轨了。我不怕你。我不在乎。我死都不怕,还怕你?”

“你确定你没事了?”我问。

“不关你的事。”女子恶狠狠地回怼我。

“不要紧。不过,我劝你到医院检查一下。”我说,“你的肺里进了太多的水,搞不好会引起炎症或别的什么后遗症。虽然不一定会有我说的这些问题,不过,去一趟医院,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确认没事,哪怕花点钱,落个心安也好啊。”

说这话时,我内心没有半点波澜。我满脑子都是对她关切。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同类,可以对她说的话。至于听不听得进去,要看她了。她跟我一样,同样是这片天空下的人类,我们有着类似的情感,虽然脑子里的想法不同,但我们都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嗯,自由意志,关于自由意志,已经有人说人的“自由意志”并不存在,这样的说法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既然有人提出来了,那就说明人的自由意志这事,根基已在动摇。我不想深入讨论这事,我认为,不管“自由意志”是否真的存在,至少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我尽我所能劝她,至于最终怎么做,完全听她自己脑海里的那个声音。

虽然我对她的自由选择没有意义,但我并不认为全然不干涉就是最正确的做法。我体验过太多次“一念之间”的情况。当我忍住几分钟后,我发现我的想法变了。我并不总是坚持我的想法。这就是说,自由选择,也是一个存在不可知变量的某种玄论。有些事需要认为干涉。这就涉及到伦理道德问题了。

果然,这女子滔滔不绝地向我控诉。

“我失恋了,被人甩了,无生可恋。”女子控诉道,“你救我做什么呢?我活着,要继续承受失恋的痛苦。要是我刚才就淹死了,现在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听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在我看来,女子的言行相当奇怪。我不是她本人,无法体验她说得“失恋的痛苦,被人抛弃的痛苦”。在我看来,被某个人抛弃,不至于自我了断。可这女子觉得生无可恋,纵使我口才再好,也没法说服她。这事在我看来很简单:如果你跟某个人亲密接触,体验到了快乐,可忽然某一天,这个人背叛你,将你抛弃了,你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相当痛苦——我也体验过这样的感情,可如果你通过某种方式走出来了,要是你足够幸运,多次从类似的痛苦体验中走出来,你就跟多次感冒后,从此获得免疫般,虽然感冒令你难受,但你不会因为感冒而致死。你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因为你有过经验。这事在我这里,就是这么简单。我自认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在大部分事情上,都可以通过类似的经历,获得“免疫”。但要意识到这一点,且将这个想法当做人生的指南针,却很难。

我不打算用自己的滔滔不绝说服她。我大概知道,那种滔滔不绝用处不大。

“我确实在跟踪你。”我说,“在桥上的时候,我对你就有点非分之想。”

女子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我。刚才我说的这些话,才是她愿意听到的。这就够了。不管用的千言万语,不如一两句简单却管用的话。我说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令她情绪迅速冷静下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这种感觉。自打我路过那座桥,看了你一眼后,就被你吸引住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接近你,但我很想认识你。”我继续说道,“当然,我无意冒犯你。不过,要认识你,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冒犯你。你很有魅力。我喜欢你这样的。”

女子站起来,朝河堤顶部走去。

“你很有魅力。”我朝她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或许你很讨厌我。不过不要紧,我觉得你很有吸引力。”

女子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知道女子不会再寻死了。我的话没有试图说服她,却在告诉她:除了抛弃她的那个人,还有别人喜欢她。想到这里,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我想,原来说服一个人,竟然还可以这样做。这可是我以前没有试过的。顺着他人的想法来,不违逆,不辩解,竟然管用。

我知道,我的性格也在这样的事件中,一点点地逐渐改变了。这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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