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048章 江南之事

桓安一走进勤谨殿,一个影子就朝他飞了过来。他连忙顿住脚步,“啪”的一声,茶杯摔落在脚边,碎了一地。

“查!给朕查!”桓衍面色涨红,显然恼恨至极,恶狠狠地吩咐,“一定要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朕找出来,真要将他碎尸万段,让他知道背叛朕的代价!”

桓安听到这样的话,眉头都没有抖一下。

他小心地越过散落一地的碎瓷片,走到皇帝跟前,才道,“陛下息怒。事情当然要查清楚,可气怒伤身,岂可因此损了陛下的龙体?”

桓衍转过头,面色冷淡地转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明显的审视。

以桓衍的多疑,自然不会丝毫不疑心他,毕竟他才进宫没多久,从前又一直在宫外,关系复杂。不过桓衍也相信,他只要不是失心疯了,就该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最好的。

桓安已经在皇陵蹉跎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如今回到宫中,自然是因为不甘心。

而他想要的一切,只有自己这个帝王可以给予。

背叛自己,他能得到什么?

换做是旁人,被他用这样的视线盯着,怎么都会露出一两分不自在。但桓安却从始至终,一派从容。桓衍看了一会儿,心中的疑心就淡下去了。

发泄过怒火之后,他似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意识到揪着此事不放毫无意义。

事情已经发生了,找出罪魁祸首固然很重要,但是他原本的计划却更要紧!桓衍已经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下去了。

“桓总管。”他看着桓安,问,“如今局面变成了这样,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老臣以为,为稳妥起见,不若暂且搁置这个计划。”桓安低头道。虽然知道桓衍并不会听,但这是他必须要说的话。

果然,桓衍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若是搁置,何时才能启动?”

“恐怕要再等合适的时机。”桓安道。

桓衍皱眉,摆手道,“朕不能再等了。除此之外,可还有他法?”

“要么重新再找一个新的切入点,要么立刻推动此事。”桓安道,“可是此事已经筹备了数月,方才有这样的把握,仓促之间,就算找到新的切入点,也还需要时间召集人手商议具体章程,否则仓促行事,只怕难以成功。”

“那就唯有趁着消息还没有扩散出去,立刻全力推动此事了?”关键时刻,桓衍倒也有决断,“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样?下面的人同样各有心思,要他们联合起来,也一样需要时间去串联、商议乃至分配利益。只要他在那之前动手,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这些阻碍了。

这么想着,桓衍立刻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桓安看到他的表情,便没有再劝,“是。”桓衍做了决定,后面的事就要由他来安排了,“既如此,也不必再宣几位大人入宫,不如直接发动,将声势造出来。”

“嗯,你去安排吧。”桓衍道。

桓安答应着退下,脚步匆匆地去安排诸多事宜了。要一下子把声势造起来,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还有许多要准备的地方。

桓衍坐回御案之后,盯着那几张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将之抓起来,揉成团,掷入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桓羿。”桓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这么多疑的人,既然疑心桓安,自然也会疑心桓羿。

桓羿说是别人送到他那里的消息,可难道就不能是他查到了这个消息,故意送到自己这里来,好撇清关系吗?这样一来,自己被惊动了,自然不敢再轻易推行此事,二者也能让自己对几位心腹产生怀疑,可谓是一箭双雕。

倘若果真如此,那此人的心机和背后的势力,就不可小觑了。

桓衍本来也一直在怀疑,还是有一股自己未曾发现的力量蛰伏着,随时准备对自己发难。而这股力量,是宸妃留给儿子的。这段时间对桓羿放松,一方面是他看起来十分消沉,不像是还有作为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钓出这股势力。

莫非,他已经不知不觉跟这股势力接上了头?

不论如何,只要存在的东西,就一定有痕迹。看,桓羿这不就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了吗?

想到桓羿,桓衍不由又想到了他从桓羿那里抢来的美人。

今晚就去建章宫好了。

……

“一个好消息。”甄凉一进门,就对桓羿道。她的声调高昂,显然这个消息之好,完全出乎预料。

“巧了。”桓羿闻言不禁轻笑,“我这里也有个好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顿了顿,又一齐笑了起来。

“还是我先说吧。”甄凉道,“金尚仪跟我原本想的不一样。虽然是个性格严肃的人,但既有野心,又有能力,对许多事更有自己的打算。”她说到这里,语气郑重了起来,“我觉得她是我们可以争取的对象。”

“你确定?”桓羿也有些意外。

金尚仪是被曹皇后召进宫来的,天然就是站在曹皇后那一边的人,跟冯姑姑可不一样。

纵然是冯姑姑,甄凉也没有让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而是一直巧妙地推动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因为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对冯姑姑自己有益,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有朝一日甄凉跟曹皇后对上,冯姑姑会站在哪一边,根本不用多问。

连她都是这样,何况金尚仪?

若是招揽了她,在关键时刻反水,那可不是小事。

“金尚仪不一样。”甄凉笃定地道,“她想要的,皇后娘娘并不能给她。”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一个可以尽情施展才华的舞台。”甄凉双眸发亮地看着殿下,“这世上,除了殿下,还有谁能给她这样的承诺?”

桓羿看着她,纵然他心中有再多的疑虑,对上甄凉这般充满信任的视线,也觉得自己绝不能辜负了她。

“此事想来不急。”他想了想,道,“眼下还没到那时候,我也得先看看这位金尚仪是个什么样的人。若能证明她确实如你所说,我……”说到这里,桓羿顿了顿,语气沉凝,“便是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又何妨?”

“我代金尚仪,先谢过殿下!”甄凉脸上绽开笑容,拎起裙子朝他行了个礼。

桓羿好笑,“你倒能代替她了?”

“金尚仪让我跟着她学习。”甄凉道,“我也是如今才发现,自己还有许多欠缺之处,须得打起精神来,多多偷师了。”

她这么有精神,桓羿自然不会泼冷水,“那我……拭目以待。”

甄凉笑了一下,又问,“殿下所说的好消息,是什么?”

“我上午去了一趟勤谨殿。”桓羿道。

无需再说下去,甄凉就已经猜到了他去做什么。她倒吸一口冷气,“殿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把自己放到了桓衍眼前!以他的多疑,必不会相信真的是别人将消息递到了你手里……”

“便是要如此。”桓羿微微笑了笑,“让他去猜,最后谁都怀疑,谁都不敢相信。局势越乱,对我们越有利,不是吗?”

“可是殿下也不能自己涉险!”甄凉不赞同地道,“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有个万一……”

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了。

因为有了上一世的经验教训在,桓羿会出事,这一点才是甄凉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也是她重生回来,最想改变的一点。所以听到桓羿这样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她实在不能接受。

“放心,他现在还不会对我动手。”桓羿说。顿了顿,见甄凉依旧愁眉不展,又道,“何况这种事总不能日夜防备,倒不如把主动权掌控在手里。我主动去激怒他,反而能掌控他对我动手的时间,也更便于防范和应对,不是吗?”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但甄凉还是一百个不放心。她咬着牙道,“歪理!”

“阿凉,”桓羿唤了一遍她的名字,“我答应你,不会轻易涉险,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相信我,嗯?”

甄凉再不愿意,也只能道,“我当然相信殿下。”

桓羿便展颜笑了。他近来心情比从前开朗了许多,也更爱笑了,但现在这样仍不多见。甄凉、看了,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殿下行事自然有自己的章法,总不能因为畏惧桓衍,就什么都不做,一直躲在和光殿里。再说,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注定了充满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总有必须要面对的时候。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桓羿这才接着道,“你可知,此事是谁在背后推动?”

“是谁?”

“桓安桓总管。”

“……竟然是他。”甄凉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

桓羿笑道,“我试了一试,他就承认了。不过,以我们现在的处境而言,也没有隐瞒我的必要。毕竟,相较于去桓衍面前揭发他,我当然更愿意与他联手。”

“桓总管同意了?”

“他也没有太多选择。”桓羿道,“他送来那个消息,不也正是要试探我吗?”

桓安回宫之后,看似站在桓衍那一边,不遗余力地为他出谋划策,可是桓羿和甄凉都不信他会是这样的人。

往前二十年的桓总管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或许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可是不巧,甄凉觉得自己跟他应该有几分相似之处。将心比心,如果把她放在桓安的位置上,忠心侍奉的旧主骤然去世,自己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一是要为主人复仇。可是先帝登基虽然不太符合父死子继的礼法,但太祖皇帝的确是因为早年征战留下的隐患而病故,其中并没有什么疑点。这复仇自然就无从说起了。

第二,就是要保存旧主的血脉,扶持他们夺回应有的东西。太祖虽然已经不在了,可却留下了两个儿子,汉王和襄王。当年,他们一个性情木、资质愚笨,另一个年纪尚幼,都难当大位,更无法对抗先帝,于是只能让亲叔叔坐了皇位。

从先帝这里而言,他跟着太祖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大哥坐皇位他甘心臣服,可是换成两个侄子,哪里压得住他?而且取了皇位之后,他对侄子们也算厚道,虽然并没有重用,至少这么多年衣食丰足,从没想过除掉他们。

当然,没有对他们动手,多少是因为心中的一股傲气吧?连桓安这种人,他后来也不在意了,就这么两个毛孩子,自然也影响不到他什么。

可是对汉王和襄王而言,那就是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如果只是普通的东西也就罢了,却又是天底下只此一个的至尊之位,谁不想坐?要说他们没有半点心思,恐怕没人会相信。只是先帝压得他们不敢起心思。

可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已经不是先帝了。

桓安在这个时候回到宫中,自然不是像桓衍想的那样,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自家两位小主子。

这倒不是因为桓衍比谁蠢笨,纯粹是思维方式截然不同。在桓衍看来,权势富贵尊荣,这世上有谁能放得下?他能给桓安这些,便可以让对方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可是桓安想要的,却从来不是这些。

忠孝节义,桓衍这种人是不会懂的,或者说不会相信真的有人愿意为这种东西付出性命。

所以桓安就算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他也根本没有察觉到半分。

当然,他也确实不是什么聪明人。以前的何荣都能敷衍他,何况是如今手段高明了何止一倍的桓安?

甄凉之前跟金尚仪,她是掌控规矩、推动规矩的人,所以注定不会被规矩所束缚。但她却没有说,其实还有人立于规矩之上,制定规矩、玩弄规矩,视规矩如无物。

桓安就是这样的人,运用之道,只存乎于他一心罢了。

今天收到的果然都是好消息,若有桓安和金尚仪这样的盟友,往后要做的事,自然会容易许多。

甄凉想了想,问桓羿,“桓总管接下来会怎么做?”她直接问桓安,而不问桓衍,因为桓衍的态度一定可以被桓安左右。

桓羿道,“我想,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多半是迅速推行此事。他们要从江南入手,本就是因为朝中对此事一直有争议,不少人都认为如今的规定太过苛刻,才导致江南一直不太平。有了这些人的声援,等到大势已成,自然就无人能反对了。”

“殿下不担心吗?”甄凉问。

“什么?”

“江南之事。”甄凉道,“先帝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将他们压制下去,如今开了这个口子容易,再要弹压,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桓衍当然可以肆无忌惮,但是将来收拾烂摊子的,还是桓羿。

桓羿闻言,不由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正所谓不破不立,我正是要他将江南的搅成一滩浑水,把该牵扯的人都牵扯进来,到时候才好一并处理了,还江南一个太平。”

甄凉侧头看他,看见他这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眼中不由露出几分柔软的笑意。

真好。

……

承熙四年的新年,注定不会安稳了。

按照往年的旧例,一般是等上元节过后,朝廷才会重新开印,在那之前,除了各处需要轮值的官员之外,其他人都可以放假在家,尽情享受假期。

然而今年,才过了年初七,一封奏折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朝堂之上。

江南来报,当地又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叛乱。虽然已经被镇压了,但是乱民攻破当地县衙,县令顾庭泽只身前往劝说,被围殴致死。

自古以来,官民之间就是一道天堑,如今竟然被乱民杀死一位朝廷命官,自是非同小可。

而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江南的政策。

去年江南阴雨绵绵,大涝数月,田里的庄稼自然长得不好,以至于收成减少了将近一半。百姓们靠着土地吃饭,粮食减产,自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纳完了秋粮,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冬的嚼头,更不用说后面还有数月的饥荒了。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年景总是有好有坏,勒紧了裤腰带,想方设法总能把日子熬过来。偏偏今年江南丝绸的价格一路上涨,一匹普通的布就能卖上几两银子的高价,能换许多粮食。

若不种庄稼,种上桑麻,暴雨之前就能收获,后面再下雨,也不影响在家纺织,家里的收入就有保证了。

于是乡民们便凑在一起,在过年前去县衙请愿,让官府放开禁令,允许他们自家选择种庄稼还是种桑麻。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请愿,最后却激发了暴力冲突,最终变成了叛乱,甚至还有一位朝廷命官死于乱中。

事情既然闹大,就算开始其情可悯,也不得不处置了。

好在这种民乱,朝廷一向都是只诛首恶,不计较其他人。只是事发之后官府也一片混乱,因此并未第一时间控制住首恶,就让那几人藏了起来。听说官府要捉拿他们,下头的百姓没有一个肯检举的。

后来又传出消息,那几人甘愿自首,却要求朝廷解除禁令,让百姓们能把日子过下去。

这个年江南过得兵荒马乱,奏折也是加急送过来的。事关重大,虽然如今还在过年,朝廷却也不可放任不管。

消息一传开,自是一片哗然,就连坊间百姓,也少不得议论几句。有人觉得打砸官府太过分了,但也有人觉得,但凡日子能过得下去,谁会走到这一步?无非是当地官府压迫太狠,无路可走。

再说那禁令,也太不近人情了些,既然是自家的地,想种什么自然由得他们,如此就是收成不好,也怨不到别人头上。如今官府只准种粮食,粮食减产后又没有设法应对,才会酿成这样的大祸。

民间议论纷纷,朝中自然也不敢怠慢。所以虽然是在年里,但皇帝还是召集重臣,商量此事。

有了这个引子,朝堂上持不同意见的官员自然吵得不可开交。一部分认为可以稍微放开禁令,尽快了结此事,也省得三天两头就闹一场。另一部分则认为刁民可恶,若是此时应了他们,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什么事就闹一场?不如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此事桓衍早就跟心腹商议过,虽然事出突然,众人事先没有收到消息,都有些惊愕,但此刻该说什么,却是早就已经想好的,因此一个个主动开口,很快就引导得风向偏向解禁的这一边了。

桓衍见状,在心里暗暗点头。

他之前只是听众人吵来吵去,便是在暗中观察这些心腹,看他们是否尽力。到现在为止,没有看到可疑之人。

也许是确实没有人背叛自己,也许是那人隐藏得太深,但不论如何,场面已经在控制之中,今日之事虽然起得仓促,但结果必然会如自己所想。

这么想着,桓衍将视线落在站在最前面的那人身上,“此事,不知赵相有什么想法?”

“陛下,臣以为民众固然需要安抚,可这禁令也不能轻易解开。”中书令赵宠上前一步,拱手道,“先例一开,往后再要禁,就难了。江南是天下粮仓,每年所产粮食占我大魏总产量三成之多,不可轻忽!”

“赵相严重了。”侍中谭涓摇头道,“三成虽多,可是这些年来,朝廷一直在移民充实两湖,开拓田亩,卓有成效,想来很快就可以取代江南成为新的粮仓。既然如此,让江南着力发展商业,又有何不可?”

“正是。赵相也说要安抚民众,除了解除禁令,还有什么办法?”太师曹有光也出列道。

赵宠皱眉,“百姓无非是担心日子过不下去,既然如此,可以由朝廷拨给钱粮,将这段日子对付过去。待来年春耕,自然就好了。”

“说得轻巧!”曹有光嗤笑,“去年几处受灾,朝廷已经减免了许多税收,哪里有粮食去填这个窟窿?”

谭涓也叹息到,“是啊!臣听闻陛下在宫中厉行节俭,便是因为想到民间百姓艰难度日,忧心忡忡,不敢奢靡。可是陛下再如何俭省,也补不上这么大的缺口。如今既然有法子让百姓自谋生路,朝廷又何必阻拦?”

“正是。过了年正是种下桑苗的好时机,等到开春长出桑叶,便可以育蚕吐丝,不会有任何耽误。”又有人补充道。

赵宠见其他人的声音已经渐渐统一,哪里还猜不到圣心如此?

但他还是道,“即便让他们种植桑叶,今冬又如何过去呢?春蚕吐丝,也是四五月间的事了,再缫丝织布,又是一段日子。百姓总要吃喝,这个窟窿也总是要填的。”

“这个倒不必担忧。”一位品阶不高的官员出列道,“江南富商们愿意预付部分银钱,订购今年出产的布料。有了钱,百姓们自可安然度过这段时日,不需要朝廷操心。”

来了!赵宠面色一沉,“这些商人们总不会是好心,可有条件?”

“赵相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曹有光道,“商人们心系国家和百姓,朝廷自然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既然要推动江南的商业发展,自然得给他们行个方便。”

赵宠根本不理会他,抬头看向桓衍,沉声问,“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解除先帝设下的禁令了?”

他这么问,桓衍倒不好回答了。先帝是他的亲爹,他迫不及待要更改亲爹留下的政令,说出去毕竟不好听。何况赵宠这般直言,半点不顾虑他的面子,桓衍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的几位心副大臣连忙出言开解,言语之间都是为百姓着想,没有半点私心。这是大势所趋,怎么能说是陛下想更改先帝的政令呢?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变动。想来先帝怜悯百姓,也会理解的。

这一番桓衍早有准备,又安排得十分周详,以雷霆之势推动此事,明显不会轻易更改主张。

赵宠见事不可为,也没有力抗到底的想法,心下叹息一声,道,“既是为国为民,陛下和诸位也都考虑周详,老臣自然也没有异议。”

这也是桓衍先挑他的原因,赵宠此人,虽然是中立派,但却从来不是个顽固派,而是出了名的朝堂不倒翁,哪边胜算高就倒向哪边,识趣得很。这也是直到现在桓衍都没能动他的原因。

这么一个人,虽然并不全然支持自己,但却也不是眼下的心腹大患,需要的时候可以争取到这边,自然就不急着解决。

人人都这么想,所以他历经三朝,依旧是风光无限的宰相。

赵宠这一倒戈,朝堂上的声音几乎成了一边倒,反对派被压得声势全无。主要是他们就算站出来反对,也无非是跟赵宠一样走个流程罢了,只要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桓衍的方案。

桓羿坐在上首,看着这样的局面,可谓是心怀大畅。

这还是他的的想法头一回这么顺利地推行下去,即使有人想阻拦,也如螳臂当车,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而带来这一切的人……桓衍视线一转,落在了旁边低眉顺目的桓安身上。

所有的计划都是他设定的,其他人只不过是照着走一边流程而已。直到这时,桓衍才终于明白,太祖皇帝为何对他如此看重。

只是……对桓衍这种人而言,身边的一切都值得怀疑。西红柿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所以高兴了一会儿,他又免不了犯了疑心病。桓安的能力自然是不用说的,十分出色,但是他这个人,桓衍却有些看不透。即便是回宫之后,他也依旧那么低调,顶多是身上的衣裳换了更符合身份的,无论什么时候看,从来都是不骄不躁的样子。

这样的人固然很省心,可太过无欲无求,又不免让人不放心。

所以下朝之后,回勤谨殿的路上,桓衍突然开口问,“桓安,你也入宫一段时日了,如今又立了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他本以为桓安会说没有,谁知桓安竟顺着这话道,“陛下隆恩,老臣不敢推辞,倒是正好有一事相求。”

“哦?”桓衍来了兴致。

桓安道,“先前六宫局的金尚仪来找过老臣,说是想请老臣出马,制定一部新的宫规。”

“此事朕也有耳闻。”桓衍道,“听说当年国朝初立,宫里百废待兴时,就是桓总管协助高皇后制定宫规。如今皇后也这般看重你,这是好事。怎么,莫非有什么难处?”

“并无难处。”桓安低头道,“老臣只是想着,六宫局多是管着后宫的宫人们,却是管不到太监身上来的。但这新的宫规,若只能约束一部分人,只怕收效不大。”

“这个简单,叫十二监也推行便是。”桓衍道,“若有不谐之处,桓总管再稍作修改,想来就无碍了。”

桓安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多谢陛下恩典,老臣定会仔细斟酌。”

“你所求的,就是这个?”桓羿问。

桓安点头,“老臣家中早已没有人了,如今又是这样的身份,也不奢求子孙后代,只盼着能为陛下当差,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名字,也就不枉此生了。”

桓衍闻言,不由朗笑出声。

他自己平生夙愿,也是青史留名,成为贤明君主的代表。不想桓安竟也有这样的志向,倒也算得上一个知己了。

也是,如桓安这样的人,光是普通的权势富贵,哪里能彻底打动他?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才是他的追求。既然如此,他就更只能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桓衍拍了拍桓安的肩膀,熬,“桓总管放心,有朕在,此事何难?”

一时间,他不由生出几分踌躇满志的豪迈。

……

江南之事已成定局,朝堂上的气氛也就变得微妙了起来。无论心里怎么想,所有人都变得安分守己了许多,朝中一时平静下来。

要将事情推行下去,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此时年节未过,没多久,所有人的心思都转到了元宵节上。

上元是大节,官府放灯三日,夜晚不禁出行,百姓们可以肆意狂欢。至于京城,放灯的时间从十二日到十八日,整整七天,足以让全京城的百姓都参与到其中来。

这样的喧哗热闹,自然是万分引人注目的。

所以没多久,随着各种节日的准备工作开始筹备,朝堂上的严肃的气氛就淡去了。

宫中的元宵宴,自然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

甄凉如今每天跟着金尚仪学习,也同样忙得脚不沾地。一脸忙了好几日,直到十二这一日,外头开始放灯,才稍微得了些空闲。

结果才坐下来谢了一口气,就听桓羿颇有兴致地问,“阿凉可看过上元的灯会?”

“不曾。”甄凉老实摇头。

“那可想去看看?”

“现在?”甄凉有些吃惊。

桓羿道,“再过两日,宴席开始,就又要忙碌起来了。等过了这个元宵,恐怕也不会再有多少心思出宫玩乐,如今却是正好。”

甄凉想了想,确实如此。

过完了这个节日,无论宫中还是朝中,恐怕都是风起云涌,安宁不起来,到时候谁还有心思出去玩?

再说,桓羿难得有这样的要求,甄凉本来也很难拒绝他。

虽然出宫很难,但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了。于是这日入夜,一行人便改装打扮,悄悄出了宫门。

是的,不单是甄凉和桓羿,其他人也都跟了出来。毕竟机会难得,也不能总是他们出来玩,叫别人在宫中忙碌。

他们来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从宫门一路过去,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几乎难以成行。周围的人呼呼喝喝,时不时发出惊呼之声,叫旁边看不见的人按捺不住的焦急,恨不得赶快挤到前面去。

在这种氛围之下,虽然一行人尽力想凑在一处,但还是渐渐被人群挤散。

甄凉有些着急,连忙回头去寻桓羿。与别人走散她不怕,只怕失了桓羿的踪迹。这外头他没来过几次,并不熟悉,若是走丢了,也不知止怎么才能找回来。

就在她垫着脚努力寻找熟悉的身影时,手突然被握住了。

桓羿不知何时挤到了她身边,“小心走散了。”

甄凉也连忙回握住他,两人在人群中紧紧牵着手,但还是免不了被挤来挤去,几次险些被冲散。于是到最后,不知怎么就从牵着手变成了桓羿扶着她的肩膀,几乎是把人半抱在怀里,推着她往前走。这样一来,纵然再怎么挤,两人也很难分开了。

一开始甄凉的心思还在周围的人群上,生怕出现什么变故,没多久,注意力就全都转到了桓羿身上。周围人潮汹涌,喧哗吵闹,但那个人的存在感非但没有降低,反而变得愈发明显。

就连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甚至……这条就像是没有尽头的路,如果真的可以永远走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转过一个街口,进入御街之上,众人眼前突然一亮。

这一方面是因为御街比之前走过来的街道更加宽敞,但更重要的却是这一整条街上都扎满了高高的灯山,此刻所有的灯盏都亮了起来,将一条街照得如同白昼。

这场面着实壮观,让人恍惚如临天上的街市。

惊叹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周围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拥挤,身边的人群也逐渐散开。

桓羿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拉开跟甄凉之间的距离。

那种跟对方靠得很近的错觉骤然消散,甄凉心头涌起一抹鲜明的失落。但她很快将这情绪掩去,笑着往前迈步,一面给桓羿介绍起这些灯山来。虽然她也是头一回见,但各种资料看得多了,对这些东西也算如数家珍。

哪些是官府扎的,气派又堂皇。哪些是商户扎的,为了炫富,往往别出心裁。此外,还有许多小摊散落在一座座灯山之间,猜谜的、卖首饰玩意的,卖吃食的,耍把式的……各有特色、不一而足。

他们随着人流,浩浩荡荡向前。每当人潮拥挤起来,桓羿就会不着痕迹地出现在甄凉身边,护住她。当人群散去,他也就悄悄退开几步,跟她拉开距离。

甄凉开始还会失落,后来就像是在玩一个默契的游戏,她会在心里猜他什么时候靠过来,又什么时候会退开。每次猜中,都会偷偷欢喜一番。虽然她跟桓羿的默契已经很足,但甄凉从不介意更多一些。

可惜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人流也没有开始时那么多。虽说是不禁夜,但是真正会在外面徘徊一夜的人,也是少数,大部分人早就坚持不住,回去睡了。

甄凉自己精神倒是很好,可桓羿今晚却劳累了不少。她转头看去,见桓羿面上掩不住的疲色,便主动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嗯。”桓羿点头,“其他人都走散了,或许已经在宫门口等候。”

这简直是一定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这二位一样,走散了还能气定神闲继续玩耍。都担心桓羿身边没人跟着,所以其他人早早就回去等着了。只是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平白把时间耗在这里。

值得庆幸的是桓羿身边还有甄凉跟着,她一贯细心,必然能照顾好殿下,所以众人并不十分担忧。

却不知这一路,都是他们殿下反过来照顾甄凉。

好在在他们等不住要去找人之前,那两位终于回来了。

甄凉手上拎着不少吃食,都是从小摊上打包来的。逛了这大半夜,所有人都饿了,闻到食物的香味,便纷纷忘了之前的担忧,围着甄凉挑选自己喜欢的小食。

桓羿在一旁看着,虽然身体已经极为疲倦,但精神却依旧有些亢奋。

他甚至有些不舍得就这样回去,而像这样的感受,桓羿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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